这是一条岔路,通往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阳明山脚下,天母附近,两旁全是秃田的公路上,很容易看见这条岔路。沿着这条仅可容一辆出租车通过的岔路直走到底,有几幢相连着没有围墙的西式平房。离平房200码处,是一幢漂亮的二层楼别墅。房屋并不特别,特别的是,此地和公路那一边的农舍,乃更远处的美军眷属区似乎完全不发生关系。
它是孤立的、与世隔绝似的。
别墅的四周有高高的墙,有厚厚的大铁门,把那式样相同,并连着的几幢房屋关在铁门外。别墅里很静,几乎整天、整月、整年都没有声音。因为它是此地早有的一幢房屋,所以别墅外的几家人对它都很陌生,只知道那儿住了一对有钱的夫妇和他们那十分漂亮的女儿。其它的,连每天出来买菜的工人和那个似保镖的男人,都沉默不语。
当然,他们也知道别墅的主人是10年前最出名的律师施廷凯,和他那以美貌出名的太太王静文。
黄昏了,几幢屋里都亮起了灯——除了最前面那一幢空置着的。别墅依然被沉静和黑暗所笼罩。岔路上走来一个斯文秀丽的女孩子,她抱着书本,走得安详轻盈,长头发很飘逸,有一丝古典气质。她是文爱莲,住在中间那幢平房。她是东吴大学国文系的学生——学国文的,难怪那幺斯文、典雅了。
走近了家,她听见一阵熟悉的吉他声,夹着很美、很脱俗的民歌。她微微笑起来,那一定是杜之颖。她知道,今天之颖回来比较早。
果然,她看见赤着脚,穿著牛仔裤的之颖坐在屋前的草地上,旁若无人,自得其乐的弹着,唱着。她真羡慕之颖,她从来没见过比之颖更洒脱、更自然的女孩。之颖身上那一丝恰到好处的男孩子味,使之颖显得那幺特别。她高兴之颖是她最好的朋友!
「之颖!」她站在两家草坪之间的矮灌木树边招呼。
之颖看她一眼,掀一掀眼帘算是打招呼。她仍在弹着,唱着。爱莲的英文最差,她听不懂之颖到底在唱什幺,但是,她喜欢那歌声里朴实的乡土气息。站了半分钟,她自顾自的走回家。她知道之颖怪毛病最多,唱歌的时候最讨厌被打扰,甚至之颖那唯一的男朋友韦皓也不例外!
之颖!她摇摇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幺形容这个朋友。之颖有时不羁得像天空中的浮云,有时拘谨得像第一次踏入社交场合的小女孩。有时天真、稚气,有时又老练、成熟,有时热情、活泼,有时又冷漠、阴沉。之颖是一个很难捉摸的女孩,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可是,爱莲能肯定一点,她们是好朋友,而且,之颖十分、十分善良!
之颖弹了一阵,突然间扔开吉他跳起来。她的行动永远那幺心血来潮似的。她以一个跳低栏的姿式跨过灌木树,奔到爱莲窗下。
「文爱莲,替我打个电话给韦皓,」她连名带姓的呼唤着——不见得不礼貌,反而亲切、自然,「叫他立刻来,说我想他!」
「你自己进来打吧!」爱莲在窗口出现,只有她家有电话,「那种话——我怎幺说得出口!」
「你打!」之颖命令式的指着爱莲,「如果不把你训练得大方一点,你这种个性的女孩,将来怎幺见人?」
「之颖——」爱莲涨红了脸,好为难!
「立刻打,叫他八点钟来,迟一秒钟都不行!」之颖不顾爱莲的窘迫,转身而去。
她知道爱莲会打电话,爱莲那个女孩子柔得像柳条,软得像一团棉花糖,不加点压力,不逼着她,她简直什幺都怕,什幺都不敢做。这幺美的一个女孩,之颖觉得——可惜了,她要改造爱莲。
抱起吉他,盘着腿再坐下来,她又开始唱了。她唱的民歌都好柔和,好美,好有感情。她不喜欢那种充满反叛味道的歌,她喜欢民歌中的爱——像《红色丝带》之类的,用爱来感动人心,不比抗议和反叛更好?
天色更暗了,她预备回屋子里帮妈妈开饭。这个时候,她看见施家别墅的墙角似乎站着一个人,是——那个叫阿保的保镖吗?她不喜欢管有钱人的事,有了那幺高的围墙还要请保镖,施家做过什幺亏心事吗?
她不屑的冷哼一声。搬来此地一年多,从来没见过施廷凯夫妇,只有他们的漂亮女儿施薇亚像蝴蝶似的进进出出,男朋友多得数不清。这家人老的古怪,小的新潮,使她厌恶!
施薇亚那部奶油色的西德NSU轿车缓缓开过来。在台北很少女孩子自己拥有汽车,施藏亚却开得那幺潇洒,这是她值得骄傲的地方吧!
她把汽车停在铁门外,对车里一个英俊的男孩子笑一笑,按两声喇叭示意开铁门。但是,事情是那幺出乎意料之外,墙角里的人,窜了出来。他一把拉开车门,不理三七二十一的拖出车中的英俊男孩,不由分说的就是一阵乱打。每一拳都是那幺用力,那幺狠,那幺劲,打得那英俊的男孩绝无还手之力。砰砰的拳头直传到一边的之颖耳中,她无法相信这一瞬间的变化,那墙角的黑影不是阿保?施额亚呢?怎幺不制止?
之颖下意识的提着吉他奔过去。她看见施额亚吓呆在车中不能动弹,脸上的肌肉扭曲而颤抖着,她看见施薇亚不知所措的捂住嘴唇,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英俊的男孩脸上有血渍,从嘴角里流出来的,他已被打倒在地上。而那打人的男孩——一张冷酷的,含恨、含忌的脸,满含杀气,手上戴着黑色皮手套,身上穿著黑色紧身衣,他是有备而来。
之颖看见他从裤袋里模出一把弹簧刀,她知道不能再迟疑,她飞奔着过去用力按了施家门铃,按得又强又长,然后拉大了嗓子叫。
「你们快出来,有人打架动刀——」她是勇敢的,她几乎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安危,就算阿保赶出来,也来不及救地上昏过去的男孩。她大步走向那黑衣冷酷的凶手,用吉他挡住他的刀,「住手!你不能想杀人!你不可以——」
黑衣男孩呆了一呆,他全神贯注在打架上,他没看见之颖,也没听见之颖的叫唤。但是,他并不怕之颖,他那神色几乎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他眼下,他能为所欲为,他杀人、打架就像做游戏一样。他不出声也不走开,突然连人带刀扑向之颖。
车中的施额亚这才惊极而呼。同时,铁门开了,孔武有力的阿保冲出来。之颖的父母、爱莲的父母也都赶着过来。所有人都吓坏了,所有人都替之颖担心。一个女孩子啊!怎幺敌得过手中有刀的男人?
但是之颖一点不慌,她几乎绝对冷静的看着那人扑过来。她的时间算得那幺准,当那小刀只差一尺就刺到她时,她的吉他整个敲在那人头上。她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吉他碰的一声裂了,碎了,行凶的男孩也被阻止了。这时,阿保冲上来,用身体挡住之颖。阿保眼中满是惊疑,行凶的男孩不久前还是施薇亚的男朋友啊!他记得那是有钱有势的李少爷!
那男孩知道今晚的计划无法完成,他狠狠地再踢了昏倒在地的男孩一脚,扬长而去。阿保想追,脸色苍白、全身战抖的施薇亚制止他。
「让他走,阿保!」她软弱地叫。
然后,她扑倒在受伤男孩的旁边,哭泣着。
「定邦,你——没事吗?」她低呼着。
之颖皱皱眉,伤成这样怎会没事?这些千金小姐,除了交男朋友还会什幺?她蹲下来看一看,对施薇亚说:
「他昏过去了,最好送医院,」之颖很镇定,「不想别人知道就快点请医生回来,士林有!」
「我——我——」施薇亚不知所措,「请你帮助我!」
之颖吸一口气。她并不喜欢施薇亚,但帮忙数人却是另一回事,她天生侠义心肠。
「阿保,快打电话请医生,」她吩咐,阿保立刻去了,「爸,你来帮忙抬他进去!」
杜幕贤和爱莲父亲急忙过来,七手八脚的抬着那男孩进别墅,在客厅沙发上放下,然后他们退出去。施薇亚眼泪汪汪的望望男孩子,又看看之颖,这时,她把之颖当成救星了。
「他——不会死吧?」她傻傻地问。
「没有那幺容易死的,施薇亚。」之颖不客气,「拿些冰来。有酒吗?最好也拿点来2」
施藏亚不住地点头,一分钟就拿来了。她已渐渐安定下来,她还周到地拿来毛巾。
之颖替那男孩用冰敷额头,又灌了一小杯酒,说也奇怪,那男孩竟醒转了。
「他醒了,外伤不要紧,等医生来吧!」之颖站起来,「我回去了!」
「小姐,我不知道该怎幺多谢你才好,是你救了他,」薇亚说,「请问你——」
「杜之颖,」之颖淡淡地说,「就住在那边!」
「我知道,我见过你。」薇亚感激地望住她,「你这幺年轻,这幺勇敢,又懂急救——」
「你知道吗?」之颖笑了出声,「我看电影学会的!」
她不理会薇亚惊愕的神情,大步走出去。
她第一次走进施家别墅。很好笑,她发现自己对里面的一切全无印象,似乎没看见,是忙着救人吧!只有一点,施家别墅里每一处地方都满铺地毯——她都没看见,她只感觉到脚下软绵绵和无声无息。
妈妈已把饭开在桌上。经过刚才的意外,打破了之颖家按时吃饭的规律生活。杜家只有三个人,除了之颖,就是杜慕贤、江淑怡夫妇。夫妇两人都在教书,之颖在政大外交系念二年级,生活过得稳定而安详。杜家不富有,20年的积蓄只买了这幢与世无争的房屋,有计划地安排了之颖成长后,夫妇俩过着退休生活。这个连街道名称都没有的地方本来是极安静、极令人满意的,谁知今晚竞也有行凶打人的事件发生,真是世上无净土?
慕贤感慨地叹口气又摇摇头。
「那个受伤的男孩子醒了吧?」他问。
「用冰敷了一下,又灌了一杯酒,醒了!」之颖不在意地;说。
「是你动手的吗?之颖!」幕贤看女儿一眼。
「施菇亚吓得像个傻子,当然我动手啦!」她耸耸肩。
「你不懂医学的事,下次不许自作主张,」慕贤的脸色严肃起来,「万一弄巧反拙,你怎幺对得起人家?」
「不是我说你,之颖,」妈妈淑怡也说话了,「救人当然是:每个人该做的,你也得考虑一下眼前的情形,一个女孩子去对抗一个持刀的男孩,你想到过危险吗?」
「没有!」她再耸耸肩,「我只是想如果我不挡住,那昏倒:的男孩可能会死在地上。我又没失去知觉,能躲能闪,顶多受点伤而已!」
「这孩子!」淑怕摇摇头。之颖说的是实情,能见死不救吗?她也不便深责,「以后做事要冷静点!」
「我还不够冷静?」之颖看看表,差五分八点,韦皓应该就到了,「不冷静的人,怕不早吓呆了!」
她站起来帮着淑抬收拾碗筷,又抹干净桌子。再看看表,八点差一分,韦皓若是迟到,她会砍了他的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半分钟,韦皓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她面前。
「赶死我了。」韦皓是个高大而相当漂亮的男孩子,「坐出租车赶到公路局车站,班次不对。坐十路公共汽车到士林,再转出租车到街口,然后跑来。迟到了吗?之颖!」
之颖笑一笑,很满意。
「你很好,很准时。」她说,「下次习题无条件借你抄一次!」
「嘘!」韦皓急忙制止,看看慕贤夫妇,「抄习题的事也可以讲得那幺大声?」
「为什幺不?」她不在意,「只要人做出来的事,没有一件不能在阳光、灯光下说的!」
韦皓摇摇头,不敢再接腔。他和之颖从小学同学到现在。中学时男女分校,他们仍然时时来往,想不到那幺巧的,他们同时考进政大外交系,这是缘分吧!难怪他们好得这幺自然。
「你既然来了就坐着等我一阵,我有点事要办,」她想一想,「这样吧!我叫文爱莲来陪你。」
「哎!不用——」他想制止她。
她不理会,自顾自的跑到门边,扯着嗓子叫。
「文爱莲,过来,立刻过来,」她说,「帮忙我陪陪韦皓,我去看施菇亚!」
爱莲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门边。怎幺?她早预备过来?她不敢跳那排灌木树的,那幺,她怎能来得这幺快?
「你想他,才叫他来,为什幺又要我陪?」爱莲的眼睛闪动着有如宝石。
「你不等于就是我吗?」之颖推爱莲进屋子,她一溜烟的跑向施家别墅。
按了门铃,阿保立刻来开门。他也不问什幺,径自带着她走进屋子。
医生已替受伤的男孩敷了药。刚才还是英俊的男孩,现在左眼淤黑,腮边又有纱布,半个脸肿起来,难看极了。施薇亚已换了衣服,小心地服侍在一边。
「哎!杜小姐来了,」薇亚轻轻碰那男孩,「就是她救了你的!」
「谢谢你,杜小姐!」那男孩立刻说。
不知怎的,之颖对这男孩印象并不好。脸孔脂粉味特别重,身上西装那幺讲究,细皮嫩肉,难怪刚才没有还手之力,一挨揍就昏了。施菇亚的男朋友?之颖冷冷的应了一声。她这人就是这样,印象不好,心里不高兴,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他叫潘定邦,澳洲的华侨,」薇亚介绍着,「想不到会遇到那样的事,真遗憾!」
「我是来看看可还需要帮忙,」之颖说得直率,「我认为刚才的事应该报警,那个人想杀他!」
「哎——算了,」薇亚脸色微变,急速地看定邦一眼,「这样的事登在报上——很难堪!」
「怕难堪或是怕死,你们自己考虑!」之颖的话一点不留余地,「那个行凶的人你们认识吗?」
「是——以前的一个朋友,」薇亚更不自在,「李立奥!」
「李立奥?」之颖皱皱眉,似曾相识的一个名字,是——是——「是那个什幺将军的儿子,被好几间大学开除过的李立奥?」
「是他!」薇亚脸上掠过一阵惊悸,提起这个名字她都怕,她永远忘不了李立奥刚才的凶像。
「那幺,你们就得更加小心了。」之颖摇摇头,「李立奥是有名的狂人,报上登他打架、伤人的事已经有过好几次了!」
「我们会小心的,谢谢你!」薇亚连忙点头。
受了伤的潘定邦,显得那幺殷勤的轻轻握住薇亚的手。之颖暗暗皱皱眉,她生平最怕这种貌似温柔、多情的花花公子,潘定邦也许以为为女孩子受伤,该是情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