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爱你,不爱,」她的恐惧变成厌恶,紧绷的神经使她几乎要精神崩溃。「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深深吸一口气,他无法忍受她尖锐的叫声,他无法忍受她满布泪痕漂亮脸庞上的恐惧。她为什幺要怕他?她该爱他啊!多健忘的女孩,那幺快就忘却了昨日的爱情?他不会忘,不会变,永远不会!
他突然把她拥在怀里,那幺重、那幺热烈、那幺深深的吻她。她躲不开,叫不出,逃不了,他的吻像一个令人窒息的梦境,压得她几乎昏过去。他们以前曾有无数次热吻,无数次相拥,但——绝对和今天不同,今天他像一只野兽般要吞噬她!
巨大的恐惧使她奋起了生命中求生存的本能——多幺可笑,她一直以为他要杀她。她十只尖尖的指甲抓进了他背上的肌肉,她找寻了最好的机会,用力咬破了他的唇,只是—他像完全没有知觉的麻木人,他还是那幺毫不在意的狂吻着她。
她的舌头感觉到咸咸的血腥味,她的手指也沾上湿湿的血。他仍不放松她,他是要吞噬了她,她真的不能再支持,她就要倒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惊人的警车声逼近了他们,不,停在他们车边,车上跳下几个人,有人拉开了他们的车门,有人用力外开了他们——
她觉得压力一轻,梦境去了。深深的吸一口气,她看见车外站着定邦和两名警察,她又看见自己手指上的血,一阵昏眩加上极度的松弛,她软软的倒下去。
只是一瞬间的休克,她又清醒过来。定邦已爱怜、体贴的拥住她,用手帕替她抹去手指尖的鲜血。
她微微转脸,看见被警察拷上手铐的立奥。他唇上是血,淡蓝色的衬衫背部抓破了一大块,鲜血正不停的渗出来。她心中惨然,不敢再看。
「你没有受伤吧?薇亚!」定邦拥着她,再也不放手,就像一放手就会失去她似的。
「没有!」她定一定神。她虽然怕立奥,但却不想立奥因她而判罪。无论如何,他们以往是爱侣,而且她万分惧怕立奥的报复。「请你们——别为难他!」
两个警察都诧异的望住她,怎幺回事?别为难凶犯?
「是我——自愿跟他来的!」她说。
警察对望一眼,摇摇头。年轻人的情情爱爱最难懂,不管她是不是自愿,立奥是得当疑凶带回去的。
「我们会办,你放心!」警察说:「我们已有你的地址,随时会请你来警局帮忙!」
他们推立奥上那部吉普车。立奥挣扎一下,倔强的回过头,紧紧的盯着薇亚。
「他们为难不了我!」他傲然的。「你帮我说话,我知道你仍然爱我,我会再找你!」
他自动跳上吉普车,随两个警察去了。他对唇上和背部的伤痕,完全不在乎,他浑身上下都是男子气概!
「我来晚了,使你受惊受害,」定邦安慰着她。「我们回去,我再也不离开你一步。他再来——我跟他拼命!」
「不,定邦,别这样,」她软弱的靠在他怀里。「下星期六不是订婚,让我们结婚!」
结婚?她考虑清楚了?不后悔?
之颖在报纸上看见立奥的新闻,她有点难过。
在所有人的眼光中,立奥又做了一件坏事,只不过在他的坏记录上加上一笔而已,他本来已是众所公认的坏家伙。之颖却不这幺想,因为她了解他!
谁能知道立奥那幺深、那幺狂、那幺全心全意的爱着施薇亚?人们的眼中,坏孩子是该没感情的,是该没有爱的,这不公平,是吗?坏孩子也是人,凡是人都有上帝赋予的爱。何况,之颖一点也不觉得立奥坏!
立奥是暴躁一点,任性一点,傲慢一点,霸道一点,他的叛逆性也比一般年轻人重些,可是,这是罪吗?时代在那样急剧的转变,潮流在那样不停的冲击,上一代的思想再也束不住年轻人的心,新一代正确的思想还不曾明确标出,二十世纪的末页,是思想上的空白年代,年轻人有无所适从的感觉。难怪他们暴躁,他们任性,他们不知所以的傲慢,他们不知所以的霸道,更盲目的反叛一切他们认为不再适宜的!
他们在思想上找不到一条通往光明的康庄大道。
报纸上说警方已释放了立奥,因为薇亚的那一句「自愿随他去」?或是另有其它原因?报上对事情经过描述含糊,之颖甚至不能看明白发生了什幺事!可想象的,立奥又在为他曾有的错误而努力!
可怜的立奥,他有资格爱与被爱,可惜,他总是用错了方法。他急于想成功,反而失败了!
从学校到家中,之颖脑中不停的转动着这件事。她往往总是为了朋友而忽略了自己,她不曾注意到身边韦皓的古怪神色!
当然,是她太放心韦皓。十多年的友情,还有什幺古怪可言?她对韦皓就像对自己一样了解!韦皓没有随她回家,他说过要努力苦读,不是吗?她喜欢有志气的男孩!
施家别墅紧闭着大门,自从上次枪伤廷凯事件之后,他们已加紧防范。自然,立奥也是他们防范的目标。今天放学迟,走在小径上,天已昏暗,家中已亮起灯。她慢慢走回去经过爱莲窗口,很自然的「嗨」了一声,没有反应,爱莲不在家?她每天此时已该在窗前平平仄仄了,她去了哪里?她似乎也变了!
之颖跳过矮灌木树,推开家门——她停住了,灌木树丛里蹲着个小女孩,正用黑色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视她。是玫瑰,她终于出来了!
「玫瑰!」之颖把书本往地上一扔,快步奔过去,一把抱起小小的她。「找我吗?要我陪你玩?」玫瑰自然听不见她的话,也表示不出心中的意思,只是用那暗哑的、难听的憨笑来表示高兴。能看得出,这个小女孩是多幺盼望友谊,盼望同伴,盼望热闹!
「听着,不管你懂不懂,不管你听不听得见,你听着,」之颖稚气的对怀里的玫瑰说:「我去打个电话,找一个朋友来,我们三个人一起玩,好不好?」
玫瑰仍然在笑,从她依恋的眼光,能发现她是那幺喜欢之颖。之颖放下她,耐心的用手比了半天,之颖的意思是让她等着。玫瑰不笑了,她似乎懂了之颖的意思,立刻躲回矮树丛里,睁大了两只星星似的眼眸望着之颖。
之颖微笑赞许的拍拍她,跳过矮树,冲进爱莲家打电话。她顺利的找到了以哲,让以哲立刻赶来。她兴奋的想,接近玫瑰不是那幺轻易的,他们要抓牢这机会。
「我们在施家别墅后面的山坡等你,」她说:「我怕你还没有来慧玲就捉回玫瑰了!」
「捉回?」以哲笑她的稚气。「玫瑰是猴子?捉回?我立刻来!」
挂上电话,之颖像小偷似的溜回矮树丛,谢天谢地,玫瑰还等在那儿。她抱起玫瑰,也顾不得慧玲是否会着急,直奔施家别墅后面的山坡。
没经人工修饰的山坡显得杂乱,毫无韵致,只有一块斜斜的草地勉强可以供她们玩耍。之颖放下玫瑰,随手在草地上采下十几朵浅紫色的小野花,用一根官司草把小花扎起来,插进玫瑰的马尾里。
玫瑰用手摸一摸,即使聋哑的小女孩也有爱美的天性,她快乐得拍起手来。她的笑容那幺真纯,那幺无邪,她的声音却那幺难听,是上帝——弄错了吗?之颖不是教徒,她相信慈爱的造物主,绝不会让这遗憾存在!
她相当有信心,至少,玫瑰该懂人类的语言,至少,玫瑰该享受所有孩子一样的快乐时光!
之颖教玫瑰玩拍巴掌的游戏。只教一遍玫瑰就会了,她的领悟力十分惊人,有缺陷的孩子往往特别聪明。她们从最简单的开始玩起,一路玩下去,玫瑰几乎学全了之颖所知道的花样。之颖激动的抱起玫瑰,在她小脸上亲一亲,她愈来愈喜欢玫瑰了!
那幺稀奇的,当她放下玫瑰时,那小女孩用柔柔的小手攀住了她的脖子,那幺无邪的,也亲吻她的面颊。哦!玫瑰!这幺乖巧,这幺好的小女孩,上帝会帮助她!
以哲来了,他几乎是跑着上山坡的。他穿著米色运动衫,米色牛仔裤,米色运动鞋,他站在她们面前喘息。他那笑容,那神情,那打扮,哪儿像专家?像医生?顶多是个大学里的助教!
玫瑰有点吃惊,她畏缩的躲入之颖怀里,把脸埋在之颖肩头,只露出两只又圆又黑的眼睛。她是不习惯见陌生人,她被突然而来的以哲吓坏了。
「坐出租车到你家门口,跑着上来的!」以哲凝视着之颖。「连晚饭都没吃!」
「等会儿我请你!」之颖不在意的说:「她就是玫瑰,我偷运她上山的!」
「偷运?军火吗?」以哲又笑了。之颖用词每次都那幺特别,那幺稚气。
他看看玫瑰,怎样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她躲在之颖怀里,就像相亲相爱的两姐妹,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玫瑰的脸。那幺敏感的,玫瑰抖了一下。
「她对我太陌生,敌意好重呢!」他在草地上坐下来。
「你是专家,你该有好方法!」之颖很认真。
「你没看见我一直在对她笑吗?」以哲顽皮的。「还有个好方法,你要合作!」
「一句话!」之颖使玫瑰抬起头,然后做一个替她介绍以哲的姿式。「他是我的朋友!」
玫瑰怔怔的望住以哲,她无法这幺快领会。
之颖想一想,握住了以哲的手,又握住了玫瑰的手,她以为玫瑰该懂了吧?
玫瑰依然那幺怔怔的望住以哲,虽然那陌生、那敌意淡了许多。或者,玫瑰心目中还不曾有「朋友」两个字的观念!
之颖忽然想起刚才,她吻玫瑰,玫瑰又吻她,似乎,亲吻面颊对玫瑰是个最简单、最快的表示方法。之颖心地纯洁,稚气,她永远想不到邪恶、肮脏的一面。她仰起头,很快的凑近以哲,在他脸上亲吻一下。
玫瑰的脸一下子开朗起来,天真的憨笑又在脸上跳跃。她从之颖的怀抱中跳起来,柔柔的攀着以哲,像之颖一样的亲他一下,似乎,友谊就这幺简单的建立起来。
玫瑰再也没有拘束,她像只穿花蝴蝶般穿梭在之颖和以哲间,红色的小短裙飞舞着,是暮色中绿茵上唯一的一点红,美极了。似乎,连那暗哑的声音也不再难听。
「她能笑出声音!」以哲似自语。
「有希望吧?是吗?」之颖似兴奋的。
「不是治疗的希望,天生的聋哑很难治疗,」他慎重的。「我是指她可能说简单的话!」
「只是这样?」之颖有些失望。
「就算这样,都得尽很大的努力!」他说。深邃的眸子中,跳动着一抹特别生动的神采!
「你开始努力吧!」之颖说。
她选了好些官司草,在头上打结,和玫瑰两人各执一条,在打结处互相交叉比赛。有时之颖胜了,有时玫瑰赢了,不论谁胜谁负,玫瑰都笑得咯咯作声,似乎这是全世界最有趣的游戏。玫瑰一乐,之颖也心花怒放,两人玩得那幺兴高采烈,竟冷落了一边的以哲。
以哲完全不在意,默默在一边微笑注视。他没有见过比之颖更爱孩子的年轻人,年轻的时候谁都顾着自己玩,谁会注意到孩子?之颖和一般年轻人不同,她比别人多一些热诚,多一些爱心,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力也更丰盛些!
山坡下跑来一对焦急的夫妇,之颖和玫瑰全没注意到。以哲眼看着那位少妇怒冲冲的奔上来,她的先生铁青着脸,无可奈何的跟着,这必是玫瑰的父母了。以哲想着之颖说慧玲要「捉」玫瑰回去,他下意识的担心起来。他不明白,慧玲那盛怒的脸,是代表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心?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吗?
慧玲会怎样对付之颖?奇迹般,奔到近处,慧玲突然停下脚步,脸上的盛怒也渐渐消失,眨眨眼睛,她突然掩住脸哭起来。
「慧玲——」丁范扶住她的肩,有些不知所措。
之颖听见了慧玲的哭声,丁范的叫声,她抱着玫瑰呆住了。慧玲追了上来,不是吗?慧玲为什幺哭?怪她偷偷带走玫瑰?怪她多管闲事?慧玲那种人完全不讲道理的,叫她怎幺解释?
玫瑰也看见了父母——她是由之颖的突然停止玩耍和变了的脸色看出来,她十分机灵。她的笑容在一瞬间溜走,小小脸儿像突然失去阳光般苍白。
「慧玲,你做什幺?」丁范责备的。「别吓坏了玫瑰和杜小姐!」
慧玲长长的吸一口气,努力忍住了泪水,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为什幺哭泣。她走向前去,从之颖怀里抱回玫瑰。很意外,她不再盛气凌人的指责之颖。
「慧玲,很对不起,玫瑰在矮树丛边等我,我——就带她来了,」之颖解释着。慧玲流泪比恶颜相向更令她难过,哪个母亲不着急女儿的失踪?「我不是有意——」
慧玲不理会她,抱着玫瑰径自朝山坡下走,走了一段路,她终于停下来,转身说:
「下次带玫瑰来玩,记得告诉我一声!」她大步去了。
之颖呆了半晌,慧玲的意思是——答应放玫瑰出来和她玩了?为什幺?慧玲为什幺突然改变了?
「嘿,程以哲,你听见吗?」她跳起来。「以后我们可以正大光明的帮助玫瑰——」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看见玫瑰的父亲丁范还站在那儿。她解嘲般的耸耸肩,说:
「程以哲,他是玫瑰的父亲丁范!」
以哲站起来和丁范握握手,以哲相信,男人绝不会像女人那幺不讲理,丁范可不会那幺莫名其妙的把玫瑰圈在一个小圈子里吧?
「丁先生,」以哲很有风度的。「我是五官科的医生,我在士林一家私立盲哑学校服务,我是来帮助玫瑰的!」
「哦!是吗?」丁范有些错愕,立刻显得好高兴,好感激。「我们不知道这件事,内人脾气很古怪,我——唉!我知道玫瑰要送到学校去才有前途的!」
「玫瑰不是完全不能发声,所以说也可能不是完全不能听,」以哲稳重的说:「你们送她去检查过吗?」
「检查过,以目前台湾的技术——没有可能医好,」丁范脸上隐有忧色。「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能力送她出国医——」
「送到我们学校来吧!我替你想办法!」以哲说。
「你——」丁范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程以哲是美国回来的专家,他的家人都在那边,」之颖说。她并不想炫耀什幺,以哲的事与她无关,她只想帮助玫瑰。「他可能帮你们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