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颖喉头有些梗塞,天!怎样一种可悲的感情呢?她几乎忍不住要提醒立奥,薇亚并不在土堆里,可是她不忍心打破立奥的梦幻,那太残酷了——一个不正常的人,连一点梦幻都不能拥有,若这就是医治,那幺,该是世界上最痛苦的医治!」
「薇亚,你知道吗,我现在努力的在改变自己,」立奥又说:「我不打架,不生事,不喝酒也不飞车。我每天读书,每天看圣经,我还整理花园——你喜欢我这样,对不对?我做这一切都为你!」
女医生咬着唇,若有所思。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是不是?」他拨开了土堆上的乱草。「薇亚,到时候你一定会满意我的!」
他微笑起来,好满足、好欣慰的微笑。他怎幺了?他真听见薇亚的回答?他真听见薇亚的声音?那是不可能的,他的幻想已经太深了。
风缓缓的吹,虫鸣依旧,立奥就那幺痴痴的梦般的靠在土堆上,那幺长的一段时间,他竞连动也不动一下,像他这样不驯的男孩,什幺力量能使他如此,爱情哦!
一只飞虫停在之颖的鼻尖上,她用手拍一拍,发现脸颊上竟湿润了,她流泪吗?怎幺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偷看一边的女医生,她那幺庄严的沉默着,那是比流泪更深一层的尊敬,是吧!
立奥以前是个出名的太保,出名的问题青年,谁能想到那十分残酷,又专横霸道的男孩,竞有这幺一颗专一的、固执的、强烈的爱心!
女医生深深吸一口气——在稳定情绪吧!然后,慢慢的走向立奥,并蹲在他的旁边。
「我们该回去了吧?立奥?」她亲切、慈祥的说。
立奥呆怔一下,如梦初醒时一般。
「医生,你也来了!」他并不特别意外。
「我们一起来探访薇亚,是吗?」女医生微笑着。「薇亚告诉你她现在很安静,很快乐,对不对?」
「你怎幺也知道?」这回他惊讶的睁大眼睛。「薇亚也这幺告诉你吗?」
「薇亚只告诉你,但,之颖和我都听见了!」女医生拍拍他的肩头。「薇亚不再生你的气,你放心了吧?」
「是的!」立奥神色开朗的站起来。「只要薇亚快乐,我什幺事都肯替她做!」
「你说得很对!」女医生也站起来。「薇亚刚才特别告诉我,说你要用功读书,乖乖的听话,她就快乐!」
「她真是这幺对你说?」立奥天真得像个孩子,他是不正常的,哎——可怜的立奥。
「你问之颖,她也听见的!」女医生故意说。
「是吗?之颖,薇亚真这幺说?」立奥高兴得要跳起来。
之颖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实在笑不出的,她觉得天下没有比立奥更可怜的男孩,他是在虚幻、谎言中生活啊!
天!爱情有时竟是害人的东西呢!
「薇亚还说——叫你以后别自己一个人来,」之颖努力使自己声音平静,她做得并不好。「除非有人陪——她不放心你!」
「哦!」立奥脸上全是快乐的光辉。
薇亚关心他,不是吗?可怜的他,真真实实、活生生的薇亚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认不出,却要在一个死去的人身上找精神上的满足。之颖不了解这种感情,完全不了解,只有立奥这幺偏激的人才会有这幺怪诞的想法!
「回去了,好吗?」女医生说。
「好!好!」立奥满意的一连串回答。「下次你肯再陪我来吗?」
「我肯,之颖也肯!」女医生说。
走了两步,立奥突然发现之颖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的笑容消失了,变得阴森而愤怒。
「之颖。」他一把抓住了她。「你骗我,你明明不快乐,是吗?我知道是韦皓!」
「不,不,」之颖和女医生同时大吃一惊,立奥的脸变得太快,像魔术师的魔棒一点就变了。「你误会了,我很好,我——怎幺会不快乐呢?」
「你刚才哭过,你骗不了我!」立奥咬牙切齿的。「我最痛恨对爱情不忠的人,那些人只有一条路给他们走,就是死!就是下地狱!」
「但是——我没有!」之颖吓得直摇头。她不敢挣扎,立奥和以前不同,他现在不正常。
「你的事就是我的,我李立奥不能不管!」他说得好豪爽,以前的太保口吻又来了。「我们现在去找韦皓!」
之颖心中直喊糟,立奥简直不分青红皂白!现在韦皓很可能在爱莲家,若真是给立奥撞见,那将是怎样一件尴尬难堪的事?
「不,真的,韦皓不是我的男朋友,」之颖急叫着。「我喜欢的不是韦皓!」
立奥呆一下,放开之颖。他的怒气那幺真,他的关怀那幺诚,让人不由得打心里感激,只是——怎幺说呢?他以前偏激得过分,现在仍是,这种事怎幺也要管呢?
「不是韦皓?」他皱紧眉心,「那是谁?谁惹你生气?我早看出你不快乐!」
「没有人惹我!」之颖嚅嚅的。
「一定有。」立奥顽固得毫无理由。「你告诉我,你喜欢谁?一定要说?谁?」
「立奥——」之颖为难极了,说谁呢?看看女医生,她似笑非笑的望着之颖,这更令之颖窘迫。
「一定要说!」立奥瞪着眼睛。「我要去警告那小子,只要有一丝地方对不起你,我要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立奥——」之颖几乎要逃了。天下还有这种事?
「说吧!」女医生打圆场,她挤挤眼,作个暗示。「你知道立奥关心你!」
之颖明白了,随便说一个,对吗?反正立奥住在疗养院,像今天这样逃出来的机会不多,随便说一个让他安心吧!只是——说谁呢?她只熟悉这幺几个男孩——
「跟我还有什幺不好意思?」立奥盯着她。「我什幺都告诉你的,忘了吗?」
「那——以哲,程以哲!」之颖咬咬牙,说了。
话才出口,以哲的名字还在空气中回旋,她的脸红了,红得那幺厉害,连耳根,连脖子都红透了。她怎幺会说以哲呢?怎幺会?那几乎是冲口而出的,那幺自然,那幺——没有一丝儿勉强,以哲——哎!难道——难道她下意识的喜欢以哲?不,不可能!
「程以哲?!」立奥十分意外。「那个盲哑学校的医生?什幺专家?你喜欢他?」
「我——想是吧!」之颖简直羞不可抑,她几乎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还有什幺‘我想是的’!」立奥正常得根本和以前完全一样,不是吗?
偏偏他刚才还那幺如痴如醉,这种可恶的精神病!「喜欢一个人有什幺好害羞?他呢?那个程以哲喜不喜欢你!」
「我——」之颖本想说不知道,想一想,觉得不妥,立刻改口。「我想——是的!」
立奥像放下一件大心事似的松弛了脸上的神经。
「行了!现在找他去!」他说得一本正经。
「不行!」之颖大喝一声,怎能找以哲?这件事简直太离谱,会被以哲笑一辈子。她急起来口齿也就不清了。「以哲——不在家,到南部去了!」
「哦!」立奥想一想,终于打消去意。「下次吧!我一定先得警告他,他若负你,我就对不起他!」
之颖不敢出声,深怕立奥再出花样。不过,立奥对她这份深切的关怀,却让她鼻子都酸了,除了父母,世界上还有谁对她最好?最有感情?
立奥!真是想不到,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曾以性命相搏呢!世界上的事,谁想象得到?
又是一星期。
对之颖来说,这七天是痛苦与陌生的经验,她从来没想过,她会如此的牵挂一个人,而这人虽近在咫尺,却完全没有消息。以哲,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小径上,他——永远不会再来了吧?
以凌一定告诉过他之颖曾去找他,他若有心,早该来了,是不是?他没有理由忙那幺久,就算一千份医学资料也该整理完了,何况他们学校只有一百多人!
之颖好失望,她永远想不出自己什幺地方得罪了以哲,或是做错了什幺不可饶恕的错事,他为什幺就这幺无缘无故的不来了?有女朋友,有约会也可以——来打个招呼,之颖义不是想霸住他,缠住他,他们只是好朋友,不分性别的好朋友。她想见见他,聊聊天,散散步——哦!以哲的女朋友是什幺模样的?又娇又俏又聪慧又灵巧?是吗?一定是这样的,只有这样的人才配以哲,绝不会是像之颖般的粗枝大叶,淡泊踏实就是了!以哲的女朋友——之颖心中无端端的烦起来,推开门走到屋前草地坐下,以哲一一该有女朋友,就像全世界的男孩该有女朋友一样,天经地义!之颖,之颖,烦什幺?
她不想弹吉他,不想唱歌,更别提功课了,整个心好象散了一样,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她答应过慈祥的女医生去看立奥的,今天不想去,没心情。何况看见立奥也是心酸,她亲眼看见立奥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她是再帮不了立奥的,她很明白,去了也徒然!
哎!她皱皱眉,今天怎幺回事?变得这幺消极,她可从来不是消极的人啊!没有理由这样,就算以哲也不能让她有这幺大的改变,她是之颖,那个永远快乐无忧,那个永远乐于助人的之颖啊!
她听见爱莲家中传来韦皓的笑声,她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了!她有个感觉,韦皓从来都是爱莲的,韦皓根本不曾是自己的男朋友,他们只是认识,只是同学,韦皓和爱莲,天造地设、理所当然的一对。他们的笑声对她不再有任何威胁和刺激,他们的笑声——是极自然的,像人要呼吸,像白昼黑夜的转换,他们——天生该在一起的!
之颖想跳过灌木找他们玩桥牌——她洒脱像云,才不管打不打扰他们呢!说去就去,刚站起来,看见施薇亚那辆奶油色的NSU缓缓从车房开出来,谁?施家的人又开始活动了?
之颖驻住了脚,薇亚迎着她把汽车停在面前。薇亚的神色好多了,衣着又恢复了时髦与讲究,就连眉宇间淡淡的愁郁也被薄薄的脂粉掩住了。
「出去吗?施薇亚!」之颖很高兴看见薇亚的改变。
「去洗头!」薇亚说,不热烈也不冷淡。「明天我要飞东京!」
「怎幺?去旅行!」之颖问。
「不!我回公司复职了!」薇亚说:「整天闷在家里也烦人,不如找点工作做!」
「好主意!」之颖拍拍手。「薇亚,上星期天——我又去看立奥了!」
「他怎样?好些了吗?」薇亚立刻紧张起来,她是在乎立奥,关心立奥,爱立奥的,当初,并不是她有心把事情弄得那幺糟,这也许是天意吧!
「还是那样!」之颖咬着唇,犹豫一下终于说了。「他抡了一部车到你们撞车出事的地方,他说那是你的坟墓,他还说了很多话!」
薇亚的脸色变了几变,她和之颖一般年轻,但是,她看来深沉得多。
「他——恨我,是吗?」她低下头问。
「不,完全不!」之颖摇头。「他一点也不恨你,他说他现在努力改变自己,使自己变得最好,就是希望将来再见你时使你快乐!」
「将来再见我?」薇亚不明白。
「他坚信你已经死了!」之颖说。
薇亚眼中茫然,她是真的后悔。
「我希望他有一天会复原,那时——我也要以一种新面目去见他!」她说得很坚定。
「施薇亚——」
「之颖,你相信我,」薇亚打断了她的问话。「即使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我会等他到复原的那天,我会告诉他,我从来只爱他!」
「你——」之颖很感动,真情毕竟不会为外在的任何力量或错误所改变。
「我有爸爸妈妈遗传的固执,在这方面!」薇亚微笑起来,她真美,美得简直无可挑剔。
「我相信!」之颖不再说什幺,轻轻拍薇亚的手。
「你这句话给了我好大的信心!」薇亚脸上泛出罕见的光芒。「之颖,你知道吗?你本身就是种信心的力量!」
「你说什幺?我不懂!」之颖稚气的摸摸头。
「我相信你是天使变的,真的!」薇亚也说得稚气。
「天使?什幺鬼话?」之颖叫起来。
「我走了!」薇亚不置可否的。「刚才爸爸还说,他希望再见你!」
「再见我?不打扰他?」之颖立刻忘了追究刚才「天使」的话。
「去吧!爸爸在书房里!」薇亚挥挥手,驾车离去。
之颖把两只手往牛仔裤里一插,说不出来为什幺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和施廷凯那样一个有思想、有智能、有深度的人谈天是种享受,精神上的享受!还等什幺!去吧!下次再找韦皓爱莲打桥牌。
施家的大门没有锁,她直走进去。来过施家别墅不少次,从来没见过园中的花木那幺盛放,那幺欣欣向荣,这代表什幺?廷凯和静文的重获幸福?
门边遇着阿保,这个鲁莽的家伙再也没有以往的不耐、粗暴,他竟展露了一脸憨直的笑容。
「杜小姐,为什幺好久不来?小姐刚出去,她又跟飞机了,明天去东京。老爷在书房,夫人在阳台上晒太阳!」阿保一口气说。
「施薇亚叫我来看施伯伯的!」之颖大步走进去。
名贵的地毯又重新铺满地上,故意弄松的地板也修理好了,不再有吱吱怪声。之颖停在廷凯的书房门口,刚要敲门,听见廷凯已在招呼她。
「之颖吗?进来,进来!」他嚷着。
之颖推门而入。书房中重新布置过,窗户大开,阳光使屋子充满生机,那个飞镖盘也不见了。
「怎幺知道是我?」之颖在廷凯书桌前坐下。
「我听见你的呼吸!」廷凯笑得好开朗,他看来胖了些,手上、肩上的纱布也拿掉了。
「我不信,没有人真能听见别人的呼吸!」之颖说。
廷凯「呵呵」的直笑。
「我听见你跟阿保说话!」他终于说。
「你的伤好了吗?施伯伯!」之颖很关心。
「内伤、外伤都好了!」他含有深意的。「之颖,这里面有你的功劳!」
「我有什幺功劳,我总是多管闲事,愈弄愈糟!」之颖脸红了,她怕什幺「功劳」的话。
「世界上多几个像你这样可爱的多管闲事的人,将会连战争都没有!」廷凯说。
「你怎幺——不陪施伯母晒太阳?」之颖转开话题。
「对静文,我得有耐心,要多给她一点时间,」廷凯说,黑眼镜的后面似乎透出了深情的光芒。「十年毕竟是一段长时间,她所受的精神折磨使她神经脆弱,即使接受感情,接受爱,也不能像平常人那幺快,那幺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