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姮宜走进这山顶的别墅时,心中充满了好奇。仿佛时光倒退了五十年,别墅里的一切全是三十年代的,包括布置,气氛和人。
一个五十来岁,貌似管家的妇人陪着一位六十多岁,斯文又有气派的夫人从半圆的楼梯上走下来。楼梯上铺满了又厚又软的地毯,听不到一丝声音。那感觉——感觉是幽灵的来到。
姮宜不自觉的站起来,因为那位夫人已经走到她面前。那位夫人即使如今看来也是那样的精致,那样秀丽,那样的风华绝代,那样雍容。
「请坐,林小姐。」夫人用悦耳的京片子说。
姮宜下意识透口气。她正在想,这样的夫人如果说广东话,那就大剎风景了,夫人是属于三十年代的,充满了上海的风情和味道。
「我——我只能说广东话。」姮宜结巴的。
「不要紧,我能听。」夫人安详的微笑。「你是林哲之让你来的?」
「是。爸爸吩咐我来到此地,第一位要拜访的人就是您。」姮宜十分恭敬有礼。
「是。哲之是你父亲。」夫人又微笑一下。
姮宜开始偷偷的打量她。她穿了件黑色有暗花的丝旗袍。没有戴首饰,只是耳朵上龙眼那?大的一对真珠耳环,越映得她肤色胜雪。
而且,她是纤瘦的,非常的飘逸清爽。
「哲之在电话中告诉我,你这次东来是预备在此地工作的,是吧?」夫人又问。
「是。夫人。」姮宜点点头。她是个二十七八岁,风度气派绝佳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高级知识分子。「我是应聘为此地一大学做教师,合约签了两年。」
「女孩子教书,很好。」夫人又说。「不过你不必叫我夫人,可以叫我宋安悌,或安慈安悌。」
原来夫人的名字叫宋慰慈。名字象三十年代的人。
「我只叫安悌好了,简单些。」姮宜从皮包里拿出一份礼物。「这是爸爸让我带给安悌的。」
宋夫人仿佛早已知道是什?,不出声就接过去。
「这是爸爸的新书,叫《朝代》,在美国倒是挺获好评的,爸爸希望安悌指正。」姮宜说。
「想不到哲之教学之余还有兴趣写书。」宋夫人微笑摇头。「这?多年,他倒真是没变。」
「爸爸是个执着倔强的人,永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姮宜想一想说。
「是吗?」宋夫人似有点恍惚。「是吗?」
她始终没有翻开书来看一看。
「本来现在美国放暑假,我请他跟我东来一游,他却不肯。」姮宜笑。「他说,还不是时候。」
「是,还不是时候。」宋夫人连连点头。
姮宜很诧异,这位宋夫人怎?了?是人老了变很迷糊?成本来就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外走进一个书卷气极重,又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不,并不太年轻,他至少也过了三十。
「妈,我回来了。」他打招呼,又同姮宜点头示意。
「啊!怀远回来了,」宋火人立刻打起精神。「来,我替你们介绍,怀远是我唯一的儿子。林姮宜是我老朋友的女儿,才从美国回来。」
宋怀远极有礼貌的和姮宜握手。看真了,他是个十分好看的男人,好看在风度,在气质,在修养上。
「我回来教书的,已有聘书。」她说。
「好极了,我也当教授,」他欣喜。从他眼里可以看得出他真的开心。「以后可以交换心得。」
「我必须多请教,我没有经验,拿博士学位才两年。」她由衷的。
她对这一切都好的漂亮男人也有好印象。
「你学什??计算器?」他问。
「为什?计算器?」她笑起来。「我学数学。」
「这倒令我意外。计算器是最流行的科目。」他说。
「我学数学,因为它接近真理。」她认真的。「对学问,我执着又不讲道理。」
他眼中有异样的光彩。
「猜猜看我学什??」他问。
她左右打量着他,想了半天,还是摇头。
「看外表无法知道你学什?,」她笑。「但你的气度,神经极像哈佛工商管理学院出来的。」
他先是一阵呆怔,然后大笑起来。
「你的眼光真这?利?或是猜的?」他叫。「或者妈妈一早就说过我学什??」
「见你之前不知道安悌有这样的儿子。」
「你从哪儿看见我出自哈佛工商管理学院?」他再问。
「你和纽约一些大财团,大企业的高级行政人员很神似,那种气派与自信是别的学校学生学不来的,」她笑。「只有哈佛的学生象你这样。」
「该谢谢你的赞赏吗?」
「我的学校也不差,我是是MIT的,麻省理工。」她颇为骄傲。
「女孩子能拿到数学博士的确不简单,」他换一种口吻,「尤其是MIT的。」
「你们在念书上该是旗鼓相当,」宋夫人微笑。「学校又是门当户对。」
「那?,留在我们家晚饭?」怀远说。
「好。」她也不客气。谈得这?融洽。
「你现在住哪儿?」宋夫人突然问。
「酒店。因为学校的宿舍还没有替我弄好。」
「不如这样吧!搬来我们这儿,反正地方多,以后你也不必自己弄饭什?的。」宋夫人慈样的。
「那——怎?好意思,我在香港起码住两年。」她说。
「莫说两年,住二十年,四十年又如何?」宋夫人笑。「我们这儿有五间客房,就算普通睡房,也有六间,你可以随便挑选。」
「那——」姮宜还在犹豫。
「晚饭之后我去替你搬行李!」怀远眨眨眼,他也有顽皮的时候。「妈妈好客,极怕寂寞。」
然而寂寞,谁又不怕呢?包括姮宜。
「那?,在拿到宿舍之前我住这儿。」她说;
「那象什?话呢?太见外了,」宋夫人温柔斯文。「以我——我们宋家和林家的关系,这点小事也要计较?」
但是宋家和林家什?关系?父亲林哲之并没有告诉姮宜,她只奉命来拜访,送书的。
「你就依了妈妈吧!」怀远笑。「要不然妈妈今夜一定睡不稳。妈妈是这个脾气。」
「是。我听安悌的吩咐。」她只好说。
又闲聊了一阵,已是晚饭时候了。工人来请他们用饭,在那间浅黄色的饭厅里,享受一餐极丰富的食物。尤其令姮宜惊讶的是,普通晚餐,也用着极其讲究的银餐具。
吃水果的时候,一个白衫黑裤的女工人始终侍候在一边,又殷勤又有礼。姮宜想,在美国除非是洛克菲勒或肯尼迪,或罗宾逊家族才有这气派吧!
当工人送上茶时,怀远提出:「不如现在去酒店拿行李?」
他望着姮宜。
「我随时都行。」
「那?早去早回。」宋夫人淡淡的。「我不等你们了,我习惯早睡,怀远替姮宜安排一切。」
「是。我会。」他带着姮宜离开。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坐在车上。
「我也从来没见过妈妈如此殷勤留客。」他笑。「我相信她一定极喜欢你。」
「我没有和母亲相处的经验,」她说:「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或只可以说是爸爸的女儿。现在正给我一个机会学习。」
「妈妈极容易相处,她是位开明的老人家,」他说:「爸爸在生时她曾显赫一时,现在,只是个寂寞的老人。」
「你父亲——听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她好奇的。
「是——是的!」他不置可否,仿佛不愿提起。
姮宜对中国近代史不熟,但——仿佛记得没有一个姓宋的大官。
「你们家里全是极讲究,极名贵的古董,我看连客厅门口那幅地毯都不简单。」她聪明的转了话题。
「你很有眼光,」他打着哈哈。「但——那也不算得什?,听妈妈说以前在大陆上——」
他突然住口不说,是讲错了话吧!
她也不追问,不想令两人之间尴尬。他们今天还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说说你的——家庭情形。」他勉强找话题。
「我只有父亲。」她苦笑。「而且我只记得移居去美国之后的生活。以前——我是一片空白。」
「什?时候移民美国?」
「一岁多时。」她说。
他忍不住笑。
「一岁多,当然以前的一切全不记得啦!」
「不——我相信儿时的一切一定会有模糊的印象,」她皱眉。「但是我——真是一片空白。」
「小时候记忆力不好,脑筋还没开。」他说。
「也许是吧!」她耸耸肩。「记不起以前,我的确觉得遗憾。好在我有一张照片。」
「哦」
「大约六、七个月时,刚会爬的照片,」她笑。「这是我最珍贵的一张了。」
「带来了吗?下次给我看看。」
「一言为定。」她说。
她的斯文中带着几分爽朗,是极受欢迎的个性。
「除了教书外,你还有什?打算?」他问。
「暂时没有,迟些时候我想学古筝。」
「古筝?!」
「是培养内在外在美的极好训练,」她说:「我极喜古筝的声音,非常古典,非常高山流水。」
「什?叫‘非常高山流水’?」他问。
「我很难解释,那只是种感觉。」她想了一下。「或者是古筝音韵的流畅好象流水,又可以低八度高八度的弹,哎——我真是很难形容。」
「你到我们家住对了。」他说。
「什?意思?」
「妈妈是一流的古筝演奏者,」他笑。「她可以比美任何职业高手。只是她从不收学生。」
「我能例外吗?」她十分向往。
「看你的造化。她那?喜欢你,或者她肯。」
她想了一阵子,脸色十分兴奋。
「怎?到了此地,我的运气会这?好?」她似在自问。「莫非真是东方利我?」
「谁说不是?离开泥土的花你可曾见它开得更美?」
她看他一眼,遂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姮宜在宋家就这?住下了。
她也被安排住在楼上,和宋夫人的卧室比邻而居。卧室很大,起码有四五百尺,布置也极古雅。她欣赏的是,无论卧室或客房,每间都有自己独立的浴室厕所。
这屋子实在是此地少有的讲究。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此地是著名的寸金尺土。
学校还没开学,她十分清闲。每天只看看书,陪宋夫人聊聊天,如此而已。
她在给父亲哲之写信,总得把近况报告一下。不知父亲知道她搬来此地会有什?反应。
然后她下楼。
她以为星期天,宋夫人和怀远都会在,但整个楼下静悄悄的,连工人的影子几不见。
她觉得奇怪。平日宋夫人足不出户,她今天去了哪里?那许多工人呢?一起放假?
花园里一个花王在修枝剪叶,她走了过去。
「请问——人去了哪里?」她柔声问。
那五十多岁的花王抬起头,看她一眼。
「是你,小姐,」宋夫人已把她介绍给全屋子的人了吧2「他们去做礼拜。」
「什??!做礼拜?全体?」她意外极了。
「是。我们全是基督徒,」花王说:「夫人用我们之前必会问清楚我们的宗教,这是很重要的。」
「夫人没有问过我。」她说。
「你怎?一样呢?你是小姐。」花王很老实。
「但是我也是基督徒,只是——不那?爱上教堂。」她笑。「我觉得上帝自会在我们心间。」
「做礼拜是重要的,」花王不同意。「听牧师讲道,可以增加人的灵性。」
姮宜当然不愿和一个花王辩驳,她只笑一笑,离开花王,朝花园另一端走去。
宋家的大屋是极漂亮的,又大,又古典,又气派,附近的房子没有一家能比得上。然而这样的房子只住着两个主人和六七个工人,此地实在很不公平。她知道真有一家八口住一间百呎小房的事。
铁闸门在响,电力使大门缓缓开启,驶进一部黑色劳斯莱斯。后面跟了一辆长平治。
他们回来了,是吧!
姮宜喜悦的迎上去,先下车的是怀远。
「去做礼拜也不叫我?」姮宜笑。
「看你屋子里没有声音,以为你还没有起床。」他淡淡一笑。极有书卷昧。
「我也是基督徒——」
「我知道。小时候我看见你受洗礼。」宋夫人说。
「啊——你看见我受洗礼?怎?我全无印象?」姮宜说。
「那时——啊!你才几个月大,」宋夫人笑得勉强。「下星期我们一起去做礼拜。」
「好的。」姮宜回答。
宋夫人带着工人们先进屋子。工人们都换下了她们的白衫黑裤,穿上普通的衣服,管家陈太太也在一边。
「妈妈大概看着你出生的。」怀远和姮宜走在后面。
两人年龄相若,气质相若,很自然的成了一对。他们俩相处犹如兄妹。
「相信爸爸也看着你出生。」姮宜说:「这屋子里一切皆古旧,所以你也叫怀远?」
「不知道。名字只是名字。」他淡淡的笑。「只要配合个人就行了,姮宜很配你。」
「有这样的事?」她笑。「你是不是该叫宋彪?宋大龙之类的?」
「真顽皮。」他轻拍她肩,很温馨的。
「在家里我从不顽皮,因为只对着父亲,」她说:「而爸爸却是严肃的,我很少见他笑。」
「没有理由。生活对他又不成负担。」他说。
「不知道。我不敢问。」她笑。「虽然他是爸爸,感觉上并不接近。」
「不象我同妈妈相依为命。」
「这是什?话?你们的富足丰裕很少有人能比,还说相依为命?」
「只是比譬。」他也不反驳。「下午我们出去走走。」
「去那里?」
「无所谓。我们总不能每天困在屋子里。」他说。
「你不是常常去棋社下围棋吗?」她问。
「是。但不是在这阳光这?好的下午。」他望望天际。「想不想游水?」
「想,可是不喜欢去挤沙滩,」她摇头。
「去别墅,那儿的泳池非常好。」他有点孩子气。
「两个人——算了。」她突然有点退缩。和他单独在一起,她有点担心。担心什??她也不知道。
「你喜欢很多朋友一起?」他望着她。
他的眼神非常动人,温柔而有情,是那种很容易引人陷下去的眼睛。
「也不是。我这人很极端,要不就喜欢自己一个人,要不就喜欢一大堆人。」她说。
「不曾有过男朋友?」
「我很挑剔。」她淡然摇头。「我不喜欢外国人,也看不起不如我的留学生。」
「实在挑剔。」他笑。「你喜欢哪一种人?」
「骄傲得来有理由,自信得来有条件——」她说。突然想起,他不就是这种人?于是住口不说。
「怎?不说下去?」他目光炯炯的望着她。
「想不起还有什?。」她避开他视线。
「真想不到还有人跟我一样挑剔。」他笑。
「所以我从来没见过你有女朋友出现。」
「还没找来,怎能出现?」
「安悌不催你?」她问。
「她的眼光比我更高!」他笑,「直到你出现,她不曾欣赏过任何人。」
「你们接触的人太少了。」她避开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