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去,她是世家小姐,比较古老,保守的那一种。她穿著英国衣服,神情很傲——不是故意装出来,而是天生。长得不是不美,也挑不出美在那儿,气质很高贵,在「相亲」的场合里,她表现严肃。
「啊!你就是姮宜了,」刘夫人打量着姮宜。「早听说过你,今天才能见到。」
早听说过她?听谁说?说什幺?
当然,她不会问,只礼貌的微笑。
「宋夫人的好眼光。」刘先生也说,很巴结的。
宋夫人自得的笑着。
「阿馥预备在此地工作?」她问。叫得很亲热。
「不,馥儿预备在伦敦开业。」刘先生立刻回答。「她比较喜欢和熟悉那边的环境,她八岁就在那儿读书。」
哦!念寄宿学校的,一定还是贵族学校之类,难怪刘馥有天生的冷和傲。
「很好,很好。」宋夫人装做不经意的打量刘馥。「怀中也在欧洲工作,这样更好。」
姮宜迅速看怀中一眼,他没有任何表情。
「是,是。」刘先生,刘夫人齐说。
「其实女孩子工作不工作倒也无所谓,」小宋夫人轻咳一声。「相夫教子还是重要的。」
刘馥望宋夫人一眼,似有话欲讲,却忍住了。
「那当然。」刘先生笑。「我们只是按馥儿的兴趣培养她,只是尽父母的责任。虽然今天她已是专业人士,但哪个女人不以家庭、丈夫为重呢?尤其是象我们这种家族。」
宋夫人又满意的笑起来。
姮宜不明白,刘氏夫妇仿佛己把女儿嫁定了似的。既然他们和宋家门当户对,何必又那幺恭顺,简直有点低声下气,唯命是从了。
「几个小辈大概被我们老人家闷坏了,这样吧!怀中,带阿馥到花园里走走,」宋夫人吩咐。她仿佛已对一切满意,刘馥已考试合格。「怀远和姮宜一起去。」
姮宜,怀远求之不得,立刻站起来。
怀中和刘馥互望一眼,有默契似的也跟着离开。
才走几步,他们都听见刘夫人问:
「怀远和姮宜几时大喜啊?」
姮宜的脸一直红到脖子,而且——无比气愤,这是什幺话?她想否认,怀远却扯扯她,拖她快定。就在这一瞬间,她看见怀中在注视她。
她下意识的顿顿脚,加快了脚步。甚至没听见宋夫人答了一句什幺话。
走出大厅,姮宜已经忍耐不住,低着头说:
「失陪了。」转身就走。
怀远立刻跟着上来。
「别理他们,」他知道姮宜生气。「他们管他们讲,我们却有自己的世界。」
「我在想——怀远,是否该和安悌讲清楚?」她说:「再拖下去误会更大。」
「千万不能,你答应帮我的。你一讲,梅花和我的事就拆穿,你不会这幺残忍吧?」怀远说。
「不讲岂不对我残忍。」她说。
「可是我们的事你知,我知,怀中也知道,我们心中坦然不就行了。」
她想说怀中未必真知,自己并不坦然,转念之间,算了。大不了她还可以回美国跟父亲,放弃此地的工作就是,何必那幺小气?
而且——她刚才学了怀中的话「失陪」,怀中总是这幺说的,对不对?
「或者,是我坚持搬出去的时候了。」她说。
「老天,你想害死我?」他说。
「怎幺会呢?那个时候你可以叫梅花搬到我那儿一起住,让她在城里上学,不是更好?」她说。
他想一想,还是摇头。
「请你再委屈一下,忍耐一下,也许——情形会改变,」他天真的一厢情愿。「有了刘馥和怀中,妈妈不会一天到晚盯着我们了。」
「别忘了他们都会在欧洲工作。」她提醒。
「总之——你好人做到底啦!」他赔笑。「事情到最后一定会水落石出。」
「你这当教授的,什幺水落石出?」她笑了。
「看见你笑我才放心,」他拍拍心口。「我真怕你急起来不顾—切的讲出来。」
「我会顾住你的,」她拍拍他。「我们是兄妹。」
很温声的一句话,刚才的气恼,情急全都化解了。
「喂!不知道怀中和刘馥怎样?」怀远解决了自己的事就心情轻松。「外表上他们满象的,都又冷又傲,不知道两座冰山靠在一起的情形如何?」
「四周一切皆结冰咯。」她半开玩笑。
她发觉刚才的气恼是否——是否自己也有点妒忌?她一直觉得自己和怀中比较合得来。
但是——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妒忌的,不是吗?
她努力命自己轻松。
「不如去偷看一下?」他说。
「和梅花相处久了,你也学到她的天真,稚气。」她打趣。「怎好意思偷看呢?」
「总要过去讲几句话,是不是?刚才我们一句‘失陪’就走,刘馥会觉得我们没有礼貌。」
「已经失仪了,算了吧!」
「怎幺行呢?她会是我将来的表嫂,该是最亲近的亲戚。」他说。
「她又不是我的表嫂,我何必介意?」她顺口说。
然后,立刻知道说错了,想收回已来不及。
好在怀远完全没有注意,他向一边张望。
「他们在那边,看!」他指一指。
她当然也好奇,而且心中更急于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讲什幺,谈什幺。
怀中和刘馥只是漫步,好象没有说话。他们之间也很生份的保持着距离。
「好吧!我们过去。」她终于说。
两对年轻人互相迎着而渐渐走近。姮宜脸色已平静而变得柔和,刘馥冷傲如故。气氛很冷。
这样的女孩怎能令人亲近?
「谈了些什幺?」怀远笑。想令气氛好些。
怀中淡淡一笑,不出声。刘馥却说:
「我们还太陌生,没有深入的问题,」停一停,又说:「他说生意我不明白,我说医学他也不懂。」
姮宜呆怔一下,刘馥说话怎幺如此硬?而且——怎能说如此不得体的话?
「我们——谈谈你在伦敦的新医务所吧!」怀远打圆场。
「不算太大,是跟另一位医生拍档的,」刘馥开始有了一丝笑容。「我们有信心做得好。」
「看得出来你是自信极强的人。」姮宜说。她的温文柔和跟刘馥的尖锐有角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型。
「我的确是!」刘馥点头,还颇以为傲。「这大概与我从小独立有关,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失败两字是什幺。」
除了她自己,每个人都想皱眉。怎幺口气如此大?又是一个宠坏了的象牙塔女神?
「很值得我们学习。」怀中说。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声音,真令人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意义。
「听说你也极少失败,在欧洲是著名的商场大亨,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刘馥望着怀中。
「你们过奖了。」他扭动一下嘴角。
你们?大概是指刘氏夫妇吧!
「这幺说来,我们这一点倒是相同的。」她又说。
「外表上,相信也极相衬。」怀远说。
「是吗?」刘馥又看怀中一眼,颇为满意似的,「我极少朋友,可以说没有,因为我挑剔。」
「这是好习惯。」怀中说。始终是一个神情,一种声音,永远都漠然不动。
「当然。象我们这种家庭,我们这种背景,防人之心的确不可无。」她说。
姮宜把脸转向一边并忍住了笑。一个人能自重是好事,太过份了就不好,有点象小丑。
「你说的是。」怀中竟这幺说。
「听说你很快离开此地回欧洲。」刘馥又说。
「是。我的工作全在那儿。」怀中答。
「对我们这一辈来说,工作是重要的,」刘馥的声音尖锐,就象她的人。「宋伯母说应该以家庭为重,你的意见如何?」
好象在婚嫁之前谈条件呢!
「我也认为工作重要。」怀中怎幺尽是顺着人口气说话?是他吗?完全不象了。「而且,我尊重每个人的意见。」
「很好,很好。」刘馥象是满意了。「你很明事理。」
怀远皱眉,那是指宋夫人不明事理了?拖着姮宜渐渐走快些,渐渐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怀中——大概也满意刘馥。」怀远说。
「何以见得?」她问。
「他同意她每一句话。」他笑。「很好,怀中终于可以忘掉以前,从头开始。」
然而,这是怀中吗?怀中每次跟姮宜针锋相对——当然,刘馥不是姮宜。
这次是怀中留在此地最长的一段日子了,连上次生病也不过住了三天,这次一住十天。
姮宜也相信,怀中对刘馥相当满意。
他们每天都有约会。怀中是午餐之后例必外出,宋夫人十分高兴。
刘馥是她选中的宋家侄媳妇。
今天姮宜上了半天课,下午居然替另一位讲师代了四堂课,本已够累了。她连晚餐也留在学校吃,回到家中,已近十点。
宋家巨厦里寂静如常。
怀远不知道回来没有。怀中和刘馥在一起。宋夫人这个时候当然已上床休息。
姮宜本来已累得想倒床就睡,谁知冲完凉出来,她又变得精神奕奕,而且想喝杯牛奶。
她不想下楼去拿,因为不想碰见怀中。这些天来碰见他己无话可说,曾经「似乎」出现在他们之间的连系已完全消失——刘馥出现之后。
姮宜却也不想唤工人。
在美国过惯了一切自己动手的生活,连一杯牛奶也要工人送上楼,这太说不过去。
考虑一下,换了件便装,怀中未必在,就算在家也可能休息,她总不能为避开他而让肚子饿到天亮吧!
慢慢下楼,没遇见任何人,很好。厨房灯亮着,却空无一人。
她放心的为自己倒杯牛奶,还吃了一块芝士蛋糕。这才愉快的上楼。
这愉快是她努力保持的。
她告诉自己,必须认清楚一点,在宋家,她只是个「外人」,她不会嫁宋怀远,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必须以「外人」的身份明哲保身,不要沾上与宋家有任何纠葛的事。
十天来,她做得很好。
她发觉,也只有这样置身事外,才能愉快些。
前些日子的妒忌,气恼全消散了,宋怀中可以说是个遥远的陌生人,她的心情何必受他影响。
但是,即使她能保持整天愉快,当思想触及怀中时,她心中还是有难以描述的情绪,好象——懊恼,好象——不甘。
不过她相信时间能令她复原。
经过小客厅门边,下意识的张望一下,里面黑沉沉的自然不会有人。正想迈步,有人低沉的说:
「请留步。」
谁坐在黑暗中?!谁说话?!声音象怀中——啊!不,不要再和怀中拉上关系。
她急步离开,声音提高了迫着出来。
「请留步,姮宜。」
指名道姓了,她不能太小家子气。转身,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是你。」她淡漠的。「还没睡?怎幺不开灯。」
并不光亮的落地灯应声而亮,比灯更亮的黑眸停在她脸上。
「我们似乎好久没见了。」他说。
她慢慢走进去,远远的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不让他看清楚她的神情。
「忙。」
「忙得迎面而来连招呼都没时间打?」他说。炯炯目光凝定不散。
她颇难堪。这是她一直避开的场面。
她要置身事外,一定要这幺做。
「如果真有这种情形,我道歉。」她说。很自然的垂下头,抚平裙子。
「今天回来这幺晚?」声音里有似真似幻的关怀。
「我说过,忙。」
「怀远也忙。」他似在轻叹。「屋子里总没有人。」
她想说有刘馥陪他,忍住了。这不关她事!
「奇怪的是——你怎幺还没回欧洲?」她说:「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了。」
「于是你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完全没有移动过视线。
这幺紧紧的盯着她看做什幺呢?她又不是刘馥。
不过——和他聊天,即使全无意义的话也很愉快。这感觉现在却不便再提。她沉默。
「我明天走。」他突然说。
「祝你顺风。」她反应极快。
「谢谢。」他的声音有点嘲讽味道。怎幺,他不喜欢她这幺说?然而不这幺说又可以说什幺?
「留下我只想告诉我明天走?」她问。
他犹豫一阵,说:
「不再有兴趣和我针锋相对了?」
她心中一阵震动,但——掩饰了。她要置身事外。
「在你眼中那太稚气了。」她摇头。
「那幺我的生活岂非更平淡?」他似自语。
「我并非尖锐的人,也从不与人针锋相对,」她心中波涌涟涟,却极力使自己自然。她要置身事外。「我为以前的事道歉。」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道歉了事的。」他说。黑眸深不可测——她也不想研究,不关她事。
「恕我无能为力,」她故作轻松的摊开双手。「最近大家都忙,我更是头昏眼花。」
她根本在避开正题。但是他为什幺又紧紧相逼呢?他们之间也再无连系——他手心的温热,他的轻捏。似乎都不再有意义,不再真实。
「我——很怀念元宵那夜在你宿舍的舞会。」他说,
「记忆中的一切总是比较美好。」
「或者是吧——怀远还没有回来。」他说。
「我不必对他的行踪负责吧?」她淡淡的笑。
「有人却不这幺想,她以为你们在一起。」他说。
「安悌?我不担心,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
「只怕知道时己太迟。」
「什幺意思?」她问。
「你们订婚的日子已被择好。」
「什幺?!订婚?!谁和谁?!」她忍不住叫起来。
「当然是你和怀远。」
「怎幺可能?这件事没得到我和怀远的同意。」
「可是得到你父亲和宋夫人的同意。」他居然笑起来。「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婚姻的真正解释是荒谬。」
「明知荒谬还笑什幺?」
「我笑——你们竟然蒙在鼓里。」他摇摇头。
「谢谢你对我们的关心,」她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也许由他来说这件事,更觉荒谬。「你大概也该关心一下自己的事。」
「我对自己十分清楚,我知道我在做什幺。」
「太好了。晚安。」她站起来就走。
「等一等,姮宜,」他也跟着站起来。「你今夜好怪,不是太冷淡就是火药味重,怎幺了?」
「什幺都没有。」她深深吸一口气。是啊!她气什幺呢?她不和怀远订婚谁又能来强迫她呢?她气——看一看他,他竟对自己和刘馥的事只字不提。她气这个吧?「我很累,想休息。」
「不等怀远回来。」他问。
「为什幺等他?」她霍然转身,面对面的对着他。「他与我有什幺关系?你明知他喜欢的是梅花,还把订婚的事当笑话讲,你——你——」
「心平气和一点。」
「我当然心平气和,因为我知道,谁也不能勉强我做任何事,爸爸也不能。」她激动起来。「我的一生要由我自己来安排。」
「很好,为什幺激动呢?」他双手环抱胸前,一副在欣赏的旁观者模样。
「你——你——宋怀中,我已看透你,你只是一个在旁边说风凉话的小人。」她不顾一切的说:「但是别忘了,你自己不也是被安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