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吧!」她的声音变回了平日的样子,有教养又斯文。「可是——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
她显得有些累,有些疲乏,有些心不在焉,和刚才的尖锐,严厉,不留余地完全不同。
怀中也意外,他看看姮宜,径自站起来。姮宜沉默的跟着走。
好象他们极有默契似的。
离开宋家巨厦,他才长长透一口气。
「这件事里,你父亲扮演什幺角色?」他问。
「爸爸?」她愕然。扮演什幺角色?此话怎说。
「总不成是卖女求荣,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吧?」她忍不住再说。
「为什幺他不出来说一点话?」怀中问:「他是否百分之百赞成你嫁怀远?」
「不会。」她肯定的说。是说给怀中听的。其实她心里明白,父亲要她嫁怀远。
「你出生那年发生了什幺事?」他又问。
「当然不是指腹为婚。但两家大人可能有什幺默契,真是荒谬。」她说。
他笑一笑,不再言语。
她一直以为怀中对宋夫人象狗一般的忠心,服从,今日他的表现令她改观,他居然不说出怀远的去向——在某方面,他很坚持的吧!
「明天你还去见宋夫人?」她问。
「不,今夜我就回欧洲。」他淡淡的。
「不是说住我宿舍吗?」
「大事已了,留下来无益,」他说:「待做的事太多。」
她内心是有些失望的,但不敢表现出来。
「刘馥好吗?」她故意问。
「很好,她的诊所已开始工作。」
「她会再回此地吗?」
「也许。有需要她会回来。」他说。
「譬如结婚?」
他只是笑一笑,不肯回答。
他知道刘馥的情况,他们一定时有来往,莫名其妙的,她又妒忌了。
她—直妒忌刘馥这个人。
「不如我现在送你去机场。」她说。情绪已低落。
「我还得回去打几个电话,机师、随机服务员都还在机上候命。」他说。「晚上我才走。」
他这句「晚上我才走」并不代表什幺,她知道。他们之间曾有的连系早已消失。
于是他也沉默。
回到家里,他果然—连串的打了几个电话。可能是习惯,他讲电话的声音很低,没有人能听见他说什幺。
然后,他坐在沙发上发呆。
「我做晚饭给你吃?」她试探的。
「谢谢。我希望是中式的。」
「我尽量做。」她退回厨房。
她觉得面对他实在是件好为难的事,互相没说话,没有沟通,没有共鸣,她必须躲开。
做中式的晚饭她并不在行,在美国时她和父亲都吃得甚简单,有时一个三文治就行了。
考虑半晌,她炒一个虾仁蛋,一个生炒排骨,一个炒蔬菜。还煮了一锅火腿笋片汤。
这些都是极简单的。但她做得十分仔细,为他而做——她觉得不能随便。
晚餐摆出来,怀中的的确显得意外。仿佛不能相信这些是姮宜做的。
试了味道之后,更有赞叹之色。
「如果不是房子里只有你和我,我不能相信这些菜出自你手。」他说。
「我只能做这些粗菜。」
「在美国你们习惯吃中国菜?」
「不,吃三文治,牛扒。」她摇头。「我家的人简单,胃口也简单,我们选最简单的做。」
「那幺,今夜这餐的确太不容易。」他点头。
虽然话不多,餐桌上气氛却是极好。和怀中单独坐在一张餐台上的感觉非常美好,只是——恐怕以后机会不能再有。
他始终是属于刘馥的。
而她——她说什幺也不能相信,她会嫁怀远?直到目前为止,她仿佛还没真正正视过怀远的脸,还没清楚的看过他的模样。
下意识的抬头看怀中,他也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你——」
「我在想,即使怀远不回来,你还要背着宋家大少奶的名份。」他极快的说。
「我相信事实,希望别人也象我一样。」
「可惜大多数的人只看表面。」他炯炯的眸子停在她脸上。「你有什幺打算?」
「没有。不需要。」她恬淡的。「反正我也没打算过结婚生子,我甚至不交男朋友,虚有的名份对我完全没有影响,不是吗?」
「你不介意别人当你是宋怀远的弃妇?」
「弃妇?」她笑。「这名字很得意。不曾为人拥有,已成弃妇。」
「这件事并不好玩。」他认真的。
「我有什幺办法呢?」她摊开双手。「除非上帝立刻赐我一个我爱的,他也爱我的男人。」
他定定的望着她,什幺也不说。
他的眼光原就难懂,不说话,就更加叫人难以明白了。她完全不懂他。
怀远,梅花,怀中的离去,只留给姮宜寂寞。
原本没什幺朋友的她,就更加寂寞了。
上学,放学,改学生的试卷是份闷人的工作,然而这却是她自己选择。
又从学校回来。
推开家门,感觉到一阵怪异。早晨才离开的家,有些什幺不妥呢?
定一定神,看见管家坐在那儿。
「小姐,我在等你,」管家站起来。
「等我?!」她周围一望,才发觉东西少了。「怎幺回事?」
她冲进卧室,衣柜已空,用品也不知去向。
「怎幺回事?」她冲出来再问。
「小姐,请别怪我,我是下人,只服从夫人的命令,」管家苦着口面。「东西全搬回去了。」
「谁答应搬回去?」她怪叫。「你擅作主张。」
「不,不,是夫人的命令,」管家为难的叹一口气。「我们胆敢不从吗?」
「为什幺要我搬回去?」她问。
「是林先生和夫人的意思,」管家说:「小姐金枝玉叶,怎能委屈着住这地方?他们不放心。」
「爸爸也这幺说?」她不信。
「许多东西是林先生亲自来搬的,」管家吞一口气。「我只奉命来等你。」
「如果我不回去呢?」
「那——那我只好在这儿服侍小姐。小姐住多久,我就跟小姐多久。」管家说。
「这算什幺?」她沉下脸来。
「夫人的命令。」他垂首。
夫人的命令,仿佛这一句话就是圣旨。
姮宜坐在那儿生气,她并不怕「夫人的命令」,只是生气他们凭什幺不顾个人意愿呢?凭什幺强迫她搬去宋家?
「我告诉你,无论你说什幺,我不去。」她强硬的。
「请小姐三思。」管家很为难。
「我三十思之后还是不回去。」她气坏了。「我又不姓宋,为什幺要住宋家。」
管家脸上有很古怪的神色。
「可是——小姐姓林。」他说。
「姓林的人多的是,怎幺不叫他们都住宋家?」
「小姐是林哲之老爷的女儿。」他又说。
她呆愕了。就因为她是林哲之的女儿?
一剎那间她想起很多事,却又无法把它们连接起来。好象她生下来就注定是宋家大少奶之类的。难道多因为她是林哲之的女儿有关?
林哲之和宋家——有什幺关系?
「不论你说什幺——我不回去!」她再说。
管家沉思半晌。
「小姐,可容我打个电话。」他问。
「你们把屋子都搬空了,还假惺惺的借电话?」她说。
管家不敢顶撞,悄悄的在—边打电话。讲了一阵,他转过头来。
「小姐,林先生请你讲话。」
姮宜不能不接父亲电话,心中仍是十分气恼。
「爸爸,怎幺你也越来越蛮不讲理呢?」她抓起电话就说:「怎幺不征求同意就搬我东西。」
「女儿,我为你好。」哲之叹口气。「你要倔强,固执到几时呢?」
「我会坚持一辈子。」
「然而,事情的结果不能改变。」哲之还是叹息。「你是否另有心上人?否则怎会如此坚持?」
她心中巨震,脸也红了。然而——哪儿来的心上人?
「没有。我只是坚持原则。」她说。
「回来吧!让我们慢慢再商量。」哲之说:「我不想任何事破坏我们父女感情。」
「我和怀远没有感情,你不能强迫我嫁他,」她说:「为什幺—定是怀远呢?」
「因为他是宋家长子。」哲之说。
「他是他,我是我,为什幺硬要把我们拉在一起?」她大声抗议。
「孩子——」哲之考虑一下。「你可知道,你安悌已找到了怀远?」
「是——吗?这幺快?」她大吃一惊。
怀中的细心安排哦!
「安悌没有任何做不到的事,」他说:「回来商量一下,或者还可以帮到怀远。」
姮宜意动了,她当然希望能帮忙。
「怀中呢?」
「正在赶回来的途中。」哲之说。
提到怀中,她心意已决。
「爸爸,我暂时不回来,你让管家回去吧!」她说:「如果不放心,可以另派女仆来监视我。」
哲之考虑半晌——或者和身边的宋夫人商量。
「叫管家来听电话。」他终于说。
管家唯唯诺诺的听了一阵电话,然后收线。
「我回去了,小姐。」管家如释重负。「陈姑娘就会来服侍小姐。」
姮宜任他走出去。把自己关在空旷的屋子里。
好在床上的被褥还没被搬走,否则想强硬也不行,睡都不能睡呢!
半小时后,那个女佣陈姑娘来了,是那个眉清目秀,甚得姮宜欢心的女孩子。
「原来是你。」姮宜笑了。
陈姑娘还替姮宜带回一小箱衣服。
「夫人要我好好服侍小姐,」陈姑娘说:「什幺时候小姐想回去,请告诉我。」
「我若永不回去呢?」
「我永远服侍小姐。」陈姑娘心平气和。
「永远?你不结婚生子,不离开宋家吗?」她问。
陈姑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
「我是卖断给宋家的,没有夫人命令,半步也不能踏出宋家。」她说。
「现在还有这种买卖人口的事?」姮宜大奇。
「我们从乡下出来那年才十二岁,」陈姑娘慢慢说:「是总管带人去挑选的。出来以后,夫人让我们都去读书,定要高中毕业才能服侍夫人,少爷,小姐。」
「你是自愿的?」
「家里人多,又穷,在乡下吃不饱穿不暖。夫人带我们出来却有书读,吃好住好,工作又不重,为什幺不愿意呢?」陈姑娘说。
「但是人是有基本权利的,有朝一日你想走,相信夫人不会留难你。」
「谢谢小姐。」
冰箱里面还有蔬菜,肉食什幺的,陈姑娘并不会做。六点钟,另一个工人送来精致的三菜一场。
这令姮宜啼笑皆非。
「为什幺今天才送呢?」她忍不住问。
「夫人的命令。」永远是这一句话。
夫人,夫人,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宋夫人。
「怀中——表少爷回来了吗?」姮宜问送饭的工人。
「不知道。」那小女孩说:「我只在厨房工作;」
「好,你走吧!」姮宜摇头。
陈姑娘却十分乖巧,可能她已工作得相当久的关系。
「表少爷的飞机八点多钟到。」她悄悄说。
「情形到底怎样了?」姮宜大喜。
「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陈姑娘还是有顾忌。「我只是听说表少爷的飞机八点多钟到。还有,夫人叫少爷和那梅花回来。」
「什幺?」姮宜跳起来。
「我是这幺听说的,」陈姑娘很害怕。「服侍夫人的张婶说听见夫人打电话。我不知道真不真。」
若怀远回来,岂不一切都完了吗?姮宜想。
「张婶还说,少爷这次若不回来,夫人会断绝母子关系,封锁少爷的经济来源。」陈姑娘小心翼翼的。
姮宜变了脸色。
后来想想,这也没什幺了不起,怀远是哈佛工商研究院出来的,还怕找不到工作?有工作就能养家,就能生活,怀远不必屈服。
八点,九点,十点都过了,姮宜等不到任何消息。她以为——怀中至少该给她个电话,好让她安心。
十一点,十二点——门铃响了,陈姑娘奔过去开门。
门边站着苍白、疲乏,没有什幺表情的怀中。他好象从一场战争中退下来。
「情形怎样?」姮宜冲过去。
怀中摇摇头,再摇摇头。
「摇头代表什幺,请告诉我。」她急起来。
「怀远并没有屈服,」和她想象中一样。「他现在可以不再是宋家的大少爷。」
「那就好了,」她直接的反应。「从此他和梅花可以安乐平静的过日子了!」
怀中静静的望着她,面有忧色。
「怎幺?噩梦还没有结束?」她吃惊。
「也许是一方面的结束,却是另一方面的开始。」他说。
「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她叫。
他皱皱眉,说:
「今夜我真的要借住你家。」
「没有问题,请先答我的话。」她着急的。
「那幺急的个性,又永远先想到别人。」他微微一笑。是——赞她吗?
「怀远的事和我有切身关系。」她故意这幺说。
怀中思索半晌,有什幺事难以启齿?
「来之前我去看过他们,好象——不是预期中的那幺快乐。」他终于说。
「为什幺?这幺辛苦才争取到的。」她叫。
「我没有问。希望我看错。」他摇摇头。
「安悌是否真断绝他们经济来源?你可以帮助的,是不是?」她问,很关心。
「我再也帮不了忙。」他苦笑。「任何一笔钱的支出,任何财产的转移,从今天起都要阿姨签字。」
「这——算什幺?」
「好在我有先见之明,他们住的是我朋友的空房子。」他说:「我帮不了他们。」
「这——也没关系,怀远能工作。」她乐观的。
「希望如此。」他说。很没把握的样子。
「梅花——怎样?」
「看来很闷,很不开心,她应是属于这儿的。」怀中叹息。「当初帮他们,不知是错是对。」
「不要怀疑,要坚持信念。」她说。
「你的乐观和信心都令我感动,」他凝望她。「可惜,世事并非都如希望中那幺好。」
她楞然望住他,是否——真发生了不愉快?怀远和梅花……
接着,看来似乎无波无浪的日子过了半年。
半年之中,姮宜仍然教大学,住宿舍,接受那乖巧的陈姑娘服侍——她并不觉得是监视。
林哲之回美因,他有教学的工作。时时有信给女儿,对这次事件很遗憾。
怀中仍常常乘私人飞机来此地,每一次都来去匆匆,甚至抽不出时间来看姮宜——当然,他心目中重要的是刘馥。偶尔通个电话。
连接姮宜和怀中的只是偶通一个电话。
怀远和梅花都没消息。
这是姮宜最挂念的。他们答应写信,而且至少也该有封信啊!但是没有。
他们到底怎样了呢?
她问过怀中,他称不清楚。这「不清楚」三个字,是否会有太多的内情?
从挂念变成了操心。
只有宋夫人表现了无比的耐性,她居然可以按兵不动。凭什幺她能那样胸有成竹?
姮宜已经来到此地一年了。
这一年里她接触的人虽简单,发生在他们中间的事,真恐怕足以影响她一辈子吧?
又是新学年开学的时候。
去年此时她刚到,刚认识怀远,刚走进这所大学任教,一切对她都是新的,连希望也是。一年之后——她说不出什幺感觉,总之——若有所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