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颖凝望她一阵,突然又改了话题。
「我以为杜非会一路跟下来,谁知道他看见自己示威不成,立刻打退堂鼓。」她说。
「杜非不是笨人,他很会为自己打算。」倩予说。
「最后一次,我再问你,到底——你和杜非还有没有希望?」心颖孩子气的。
「和杜非在一起的是以前的那个任倩予,不是我,」倩予冷静的。「如果没有意外,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和大泽英雄结婚,他很有诚意。」
「真想看看那个日本情圣是什么样子,居然能打动你的心。」心颖感叹的。
「他只是个普通人,可能我们有缘,而且他有诚意。」倩予颇为感叹。「对我来说,诚意是很重要的。」
「那么——杜非在你面前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像小丑?」心颖大笑起来。「这不是报应吗?」
「不要这么说,心颖。」倩予正色说:「杜非和我已毫无关系,我不觉得他该有报应,因为以前的一切并不能完全怪他,我也得负一些责任的。」
「万一——我是指万一他知道了百合,你预备怎么办?」心颖小心的问。
「我——没想过,我会尽可能的避免让这事发生,万一他知道了,我想——我立刻结婚,带百合离开台湾。」倩予是绝对认真的。
心颖思索了半晌,又考虑了半晌。
「如果杜非也有诚意呢?你不再给他一个机会?」这句话是经过了思虑的。
「我想——不必了,」倩予长长的透一口气。「经过许多事,又经过了这么久时间,我们之间不可能再像以前,我不想把事情弄复杂。」
「这不该是复杂,该是最简单的。」心颖说。
「你知道,我不能再一次伤妈妈的心,」倩予笑得很无奈。「妈妈提起杜非就担心,心都会痛,我怎能再一次——把她推下痛苦的深渊?」
「你确知再一次也会是痛苦的?」心颖颇不以为然。
倩予考虑一下,摇摇头。
「你要我怎么回答,心颖,」她笑了。「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会再见到他。」
「好,我不会再问了。」心颖用力握一握她的手。「引起你的不快,我道歉。」
「没有不快,」倩予说:「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我现在心中是无风无雨也无晴。」
「无情?无晴?」心颖笑。
「随使你怎么说都可以。」倩予再透一口气。「等会儿打个电话回台北,问问百合的情形,看看妈妈是否搬到阿姨家去住了。」
「明天就回台北了,一夜都等不了,还打电话。」心颖大笑。「今夜破釜沉舟,累死了也好,我们去夜总会。」
「我绝对舍命陪君子。」倩予笑。
「那么——起身,预备吧!」心颖先跳起来。「我们将开始回台北前的最后一个节目。」
两人嘻嘻哈哈一鼓作气的准备,洗澡、换衣服、化妆,然后会合了士廉,就近到酒店顶楼的夜总会。
士廉很有风度、修养,明明看得出他累惨了,还是舍命陪君子。
「今夜我们早点休息,明天好打道回府。」倩予说。她是善体人意的。
「不,不,不,我们要有始有终,今夜非玩到打烊不可。」心颖反对。
「三个人,有什么值得玩那么久的?」士廉也说。
「你们去跳舞,我自有方法自得其乐。」心颖神秘的。
「不许喝酒。」士廉盯着心颖。「否则明天宿醉未醒的回家,妈妈准会怪我。」
「放心,潘心颖今夜滴酒不沾。」心颖拍胸口保证。「我看众人表演。」
「我们一起看别人表演好了。」倩予笑。「我怀疑我们三个人还跳得动。」
「不要低估自己的潜力,我们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潜在力量,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挥。」士廉说。
「今晚不是意想不到的时候。」心颖拍拍手。「好,我们吃东西、聊天、听音乐。」
才点了饮料、食物,一个侍者捧了一大束百合花过来,站在他们面前问:「任倩予小姐?日本航空公司的任倩予小姐?」
「我是。」倩予看心颖一眼,笑起来。「大泽准在台北,一定是同事告诉他我们的行程。」
侍者会心微笑,把百合放在桌子上。
「花早就送来了,我们不知道任小姐是不是到了,」侍者说:「刚才,有电话来告诉我们。」
「电话?谁打来的?日本人?」心颖一个劲儿问。
「说国语的,相信不是日本人。」侍者耸耸肩。「送花的先生说等会儿他会来,你们自然就知道他是谁。」
「大泽要来?」心颖根快的皱皱眉头。
「不可能吧?他这个月都不会在台北停留,只是过境。」倩予也怀疑。
「或者换了班。」士廉淡淡的笑。
「这大泽英雄成功得有理由,看,他多紧张,简直是紧迫盯人,一步也不放松。」心颖说。
倩予不出声,只是微笑。
似乎一下子,他们之间的轻松气氛消失了,虽然还是在说笑,却都笑得有点勉强,有点怪,刚才的融洽和自然不再复见。
「若大泽要来,我们要等到几时?」心颖第一个嚷。「总不能无止尽的等吧!」
「谁说要等他,他不在我们的预算之中,」倩予是最自然的一个。「我们累、倦了就走。他来了,我们就和他说‘哈罗’,他不是我们小旅行团的成员。」
「多他一个更好,四个人就可以跳舞了。」士廉说
。「但是——」心颖还没说完,就看见一个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略一张望,直向他们这桌走来。「怎麽——会是他?」
的确是他,杜非,他一脸理所当然的坐下来,似乎很得意似的。
「你怎么来了?」心颖第一个沉不住气。
「我不是说过要来的吗?」他笑。
「你说过要来?」士廉看一眼百合花。
「我打电话告诉侍者的。」杜非看倩予一眼。「刚拍完外景,就赶着来了。」
「那——那——」心颖脸上有恍然大悟的喜色。「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倩予始终没出声,只淡淡的,事不关己的微笑。
「明白什么?我是不速之客?」杜非说。
「明白——」心颖眼光往倩予脸上一溜。「我们的事不必告诉你,你又不是我们旅行团的成员。」
「我要拍戏,要赚钱养家,能像你们这么舒服?」杜非夸张的。「从昨夜拍到现在,你替我算算,我工作了多久?我赚的全是血汗钱。」
「若我是你,我立刻回酒店睡觉,不到这儿来做不受欢迎的人。」心颖说。
「潘心颖,不要针对我,」杜非半真半假的说:「我不请你跳舞,行了吧?」
「你请不到我。」心颖扮个鬼脸。
杜非突然转身,突然握住了倩予的手,突然用力把她拉起来,这一连串动作又快又突然,等到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倩予已被带到舞池中。
「让我们跳舞。」杜非说。
留在座位上的心颖,惊疑地望士廉,士廉也望着她,他们似乎开始有点明白杜非的心。
「杜非和倩子——」心颖讷讷说。
士廉摇摇头,又指指舞池。
「你看他们。」他说。
在舞池里,杜非似笑非笑的盯着倩予,眼光是真诚的,神情又不像,给人一种很矛盾。很难捉摸的感觉。
倩予却是冷漠的,和平时的淡漠又自不同——多了一份冰冷,多了一层坚硬的壳。
「友善点,好不好?」他先打破沉默。「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朋友。」
倩予看他一眼立刻转开视线,也不回答他的话。
「我进来时你们都很惊讶、意外,难道没想到会是我?」社非是敏感的。「你们等的另有其人?」
「我们不等任何人。」倩予说。
「没说真话,你们的神清分明在等人,谁?大泽英雄?」杜非说。
「一定要告诉你吗?」倩予扬一扬眉。
「当然不必,」杜非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儿。「不过——迟早我会和那个英雄打一架。」
「随便你。」倩予一点也不在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他打架?」杜非盯着她。
倩予轻轻牵动一下嘴角。
「你打架还要原因、理由吗?」她说。
「把我看成什么人呢?太保?阿飞?流氓?」杜非笑。
「你是大明星,大明星打架不必择日子的。」倩予说。始终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讽刺呢!」杜非轻拍她背脊。「不过讽刺也好,总比没有反应好。」
倩予又看他一眼。
「不要跳了,人家都在看你。」她说。很不经意,好像说的是与她无关的事。
「让他们看吧,我长得像杜非,是不是?谁都这么说,真倒楣,居然像杜非那厮。」杜非嬉皮笑脸的大声说。
旁边的人当然听到,有的做恍然状,摇摇头;有的做疑惑状,有些不相信;不过,渐渐的就不再 注意他们,原来是一个长得像杜非的人。
「你爱胡说八道,油腔滑调的性子至今不变。」倩予摇头。
「你还记得我的缺点?」他眼中光芒一闪。
她轻声冷笑一下,不置可否。
「倩予,我对以前的事——再一次道歉,真心的、诚心的。」他又说。握着她的手收紧,又收紧。「你知道,我并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糟,我——想负责的,真的。」
「这次南部旅行真是我生平最累的一次,」倩予平静的顾左右而言他。「若不是士廉兄妹,我一辈子也不会有这种游山玩水的兴趣。」
「士廉四年前为你做过什么?要你这样永世不忘的感激?」杜非不以为然的。
「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妹、好伙伴,我没说过感激,这是份永远不变的友谊。」倩予说。
「友谊?」杜非嗤之以鼻。
「当然,在你们那个圈子里是不讲这两个字的,」倩予挪揄的笑起来。「大家互相利用而已。」
「我不在意你贬低我的职业,说实话,我自己也看不起这圈子,正如某一位文艺之星说的,是堆垃圾。」杜非一点儿也不在意。
「我无意贬低你。」倩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论好话、坏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杜非凝望她一阵,忍不住叹口气。
「你告诉我,倩予,我要怎么做才行呢?」他说。
「什么都不要做。」她冷淡的摇头。
音乐停了,杜非却不放开她,倩予不挣扎、也不抗议,两人就那么站在舞池里,僵僵的对峙着。
是僵僵的,气氛一点也不和谐、融洽、自然。
然后,音乐再起,他们又开始移动,不合节拍的慢慢走着、晃着。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四年前——」杜非皱皱眉,欲言又止的。「四年前我寄给你一万块钱,就是后来你又退回给我的,那——那——」
倩予脸色一沉,无比的严肃、无比的郑重。
「不许再提这件事,」她的声音里有丝颤抖,似乎是愤怒。「你——没有资格提。」
「倩予——」杜非惊愕于她过分激烈的反应。
「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是因为我完全忘了以前,完全忘了你这个人,我不想再提起。」她迅速的说。
「我——我——抱歉。」杜非只好这么说。
他尽了力,是不是?他是尽了力,从台北跟到高雄,又从高雄跟到台中,把拍外景的事扔在一边,一心一意的跟着她,但是——看来仍是要失望的,倩予再也不是以前的倩予。
「不要再跟着我们,带你的珠儿去玩,」倩予吸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跟着我们——没有用。」
「我知道没有用,我会带珠儿去玩,」杜非夸张的挥一挥手。「跳完这支舞我就走,以后——再也不打扰你。」
「这就对了。」倩予笑起来,她居然能笑。她——唉!她不能不这么做,是不是?即使杜非真的一去不回。「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承认也不行,是不是?」杜非又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又似笑非笑的。「这两个世界是谁划分的?」
「是你,或是我?又或者是大多数人。」倩予笑。「这都不重要,路是我们自己走出来的。」
「我是活该,对不对?」杜非说。
「你这种‘活该’很多人都愿意一试,你生活得像人上人,该满足了。」倩予淡淡的说。
「我愿用现在拥有的一切换回——你。」他突然说。非常直截了当、单刀直入的,甚至眼光、声音都很真诚。
「不。」她想也不想的摇头。「为什么要换我?要知道今天的任倩予,对你是全然陌生的。」
「但你是任倩予。」他固执的。
「任倩予只是个名字,一个符号。」她又笑一下。「杜非,你的世界海阔天空,不要再傻了。」
他想一想,温柔的拍拍她背背。
「你说得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牛脾气,我不信邪,不肯承认失败,我——很没用。」他说。
「别否定自己,你不是已经名成利就了?」她说。
杜非凝望她,灯光忽然变成浅紫色,温柔又神秘,有一丝似真似幻的柔情在他们之间浮游着。
「不要讽刺我,我会好过些。」他说。
「是真话。」她摇摇头。神色也不再那么冷淡——是灯光吗?「你知道我总说真话。」
杜非带着她转一个弯,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互相能闻到对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熟悉又陌生。
「倩予,当年的错误——穷我一生的力量也挽回不了,我知道,」他的声音压低了,不再夸张、不再油滑,平实又诚挚。「但是——真的,看见你或想起你,我有——有种犯罪的感觉。」
犯罪?!倩予意外的抬起头,怔怔的盯着他,犯罪。
「我们无权——扼杀一个小生命。」他神色变得沮丧。「无论我今天做什么,想到这点,我就什么心情也没有了,我——我——」
小生命。倩予悄悄透一口气,当然,这是永远不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我说过,不要再提了。」她避开他的视线。
「是——这件事我从没提起,连爸、妈都不知道。」他叹一口气。「否则他们也不会原谅我。」
倩予不响,她强迫自己闭紧嘴巴,这件事不能说出来,她不想再惹麻烦,再伤母亲的心,虽然杜
非——杜非,哎!杜非再怎么补救也没有用,四年前她已答应母亲走另一条路,四年前的任倩予——已经死了。
「你应该硬得下心肠,这件事——每天有千百人在做,世界人口已快爆炸了。」她说。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却也不再说下去。「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常跳舞。」他突然说:「那时候穷得很,专门找家庭舞会去。」「很遥远的事了。」她不置可否。心中的温柔涟漪却一圈圈的扩大。
「还有我们旧家后院那个工具房,我们总爱躲在里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