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又谦虚起来了?」她笑起来。
「明知无望,只有坦然,」他说:「难道我还能缠着你又哭又求,死皮赖脸不成?」
「你是和以前不同了,杜非。」她笑得好甜。
倩予还是最美丽的,即使比起电影圈那些女孩子。她的美是含蓄、深沉的,有一种令人恒久的悠然神往。
「又有什么用?」他说:「真已是再回头已百年身了。」
倩予没有接腔,过了一阵,她突然问:「打算再拍多久电影?」
「没有打算,拍到不红了,没人看的时候,」他不在乎的。「来个自然淘汰。」
「你们那圈子不是很流行去美国读书吗?」她说。
「少损我,要读书的话当年不会考不上大学,」他挥挥手。「何况我这种料子,这个程度,美国那间大学肯收我?我不作梦。」
「许多人去了不是念得好好的?」她不同意。
「哪儿是念大学了?随便找个补习班,英文从ABC开始,我才不去丢人现眼,老天,二十四、五了,跟小孩子同班哪。」他说。
「你的毛病是拉不下脸,不切实际,」她摇摇头。「念书分什么年龄,从ABC学起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如果有机会,我都想去念书呢!」
「是吗?你也想去念?」他眼中光芒闪动。
「讲讲而已。」她不置可否。「你那圈子——急流勇退吧,我个正经事做做,要为以后打算。」
「我能做什么正经事呢?」他叹一口气。「我这种人——其实真是悲哀。」
「不能这么悲观,当年你穷无立锥之地,如今名成利就,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她说。
「我看不到前面的路,我甚至不敢做生意,因为我一点也不懂,我不想把辛苦几年赚来的钱来个血本无归,」他说得倒也正经。「我只想好好的利用机会多赚钱,多买几幢房子,以后——就靠收租遇日子好了。」
倩予皱皱眉,忍不住笑了。杜非居然来了最保守的一招,买房子收租养老,这是他的个性吗?
「不能想像,」她笑着说:「莫非这是你另一面我不曾发觉的个性?」
「想不想再多了解我一点?」他趁势说。
倩予的笑容消失,想了半天,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停一停!咬着唇思孛半晌。「我预备在九月结婚。」
杜非果然是被震呆了,他脸上的笑容一丝一丝消失,肌肉一分一分缩紧,眼中的神色——那么难懂。
「结婚?九月?」他喃喃说。
「是,和大泽英雄。」她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
杜非的神色令她有点怕,有点不忍,她必须以提高的声音来支持自己。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眼中再无光芒、笑意。
「你去新加坡那夜。」她再吸一口气。「你敲门时,我们正在通电话,你也听见的。」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突然咆哮起来。「那天在酒店咖啡厅你怎么不讲?」
「当时我还没有决定。」她努力平静自己,她不能再跟看杜非激动。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紧紧盯着她,像会吃人的狮子,又像受了伤的野豹。
「今天。」她想也不想的。
「今天?」他呆怔了「现在?!」
「是。就在你送士廉他们回家再来上后,」她微微一笑。「我觉得没理由再拒绝大泽,也没有理由再拖下去,反正——这是迟早的事。」
「为什么我再来会令你下这决心?」他目不转睛的。
「我——很难解释,」她垂下头。「也许——今夜以前我还对你存一丝幻想,但是——今天我发觉,我们实在没有可能,太多的不同,太多的格格不入。也许以前我们是相像的、适合的,经过了四年,我认为大泽更适合现在的我,他会给我幸福。」
「平静、安适的生活?」他问。有一丝嘲讽。
「是。」她慢慢抬起头。「你不会也不该怪我、埋怨我的,是吗?杜非。」
「是没有资格埋怨。」他冷笑。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实在不该再互相折磨,互相伤害,对不对?」她诚心的说。
「那——我祝福你,是吧?」他笑起来。笑得十分特别,十分古怪。
「是。你的祝福对我很重要,会带给我信心,令我能走好以后的道路。」她说。
「我当然祝福你。」他耸耸肩。「而且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从今天开始,不再来打扰你。」
「我们仍是朋友。」她说。有些难以解释的歉疚。
「这是骗人的话,我们不可能是朋友了。」他站起来。「我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结婚而不妒忌?那就不是人了。」
「杜非——」她为难的。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顺手拿起一朵花瓶里的百合花,大步走出门。「我会祝福你们。」
「砰」然一声,倩予有个感觉,她——可是作错了决定?
倩予一夜都睡不好,翻来覆去眼前全是杜非昨夜的神情,冷嘲的、激动的、无奈的、夫望的,这 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她实在无力摆脱他的影子,或者——这是她决定和大泽结婚的原因吧?借大泽之力忘却杜非。
她不知道,也不想探究。女人总要结婚,大泽很好,她实在累了,四年前她已经累了,可惜那时没有一个大泽在旁边——啊!士廉,她怎么总是记不起还有士廉这么一个人呢?也许士廉太好、太好了,好得——令人无法——也不愿去记住他。
士廉,四年前她对他就充满了感激与歉疚,四年后的今天,感受竟完全一样。她知道士廉对她好、喜欢她、爱她,但她——对他根本没有一丝爱情的成分,她不能勉强自己。士廉是哥哥,就是这样,缘份和爱情都是这么奇妙的一件事。
天色渐渐亮了,睡不着的滋味真不好受,头昏眼花的,好在今天不必当班出勤,否则必定脸色吓人兼支持不住。起床吧!喝杯热牛奶或者会好些。
大泽今天会来台北,虽然一星期的期限还没有到,她今天就告诉他,她同意九月结婚,她愿意做九月新娘。
九月新娘。怎么她心中全无欢愉?是不是屋子里太凌乱?昨夜大食会的残局令她不快?是吧?她扔开那杯盘狼藉的场面躲回卧房,嗯——好些了。是不是?外界的一切很容易引起她情绪波动,她知道这点。
慢慢把牛奶喝完,更没有睡意了,也罢,等会儿八点钟第一个跑去美容院洗头,再去做「桑 那」,无论如何,不能让大泽看见她的无精打采,她至少要尊重大泽的诚意。
几乎是看着时钟在走的,好不容易到了八点,她随便梳洗,换一件衣服,戴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出门。门开处,正遇到住在对面的邻居太太要去买菜。
「早啊!任小姐。」邻居太太热情得很——老天,她们要一起走完四层楼的楼梯。「这么早出门啊!今天飞不飞国外呢?」
「今天休息。」倩予淡淡的,保持礼貌的。
「昨天我看见杜非又到你家了,是不是?」邻居太太好奇的问。「你们是朋友吗?杜非真是了不起,我们全家都喜欢看他的电影。」
「是的。」倩予含糊的答。真要命,怎么又是杜非?他好像无所不在似的。
「下次他再来,介绍我们认识,好不好?」邻居太太好羡慕,好向往的。「或者请他和我们照张相,签个名,任小姐,说定了啊!」
「好吧!我问问他。」倩予无可奈何的。碰到这样的人,叫她怎么说才好呢?
「只要你肯说,他一定答应的,」邻居太太好高兴。「任小姐,杜非——是你男朋友吧?」
「啊——不,」倩予再也忍不住皱眉了。「怎么会呢?他是大明星,我们只是认得。」
「可是——」邻居太太的眼睛变得有点狡黠。「昨夜他离开了又回来,独自一个回来,好晚才走的,是不是?」
倩予开始愤怒,这——算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她站住了,脸也沉下来。
「不,不,不,你别误会,」邻居太太也自知太过分了。「对不起,我是指——你们是好朋友。」
倩予狠狠的盯她一眼,无可奈何的大步走出去——好在她已到了楼下。
在马路上,她立刻看见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犹豫又旁徨的士廉。
「士廉?你怎么在这儿?」倩予大为诧异。「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上楼?」
邻居太太也走出来,看士廉一眼,快步离开。
「来了不久,」士廉尴尬的不置可否,他看来很不自然,不敢正视倩予。「你要出去?」
「不,只是洗头,不重要,」倩予立刻说,她是善解人意的。「我们找个地方吃早点,好不好?我也没吃。」
「好。」士廉点点头。
士廉的缺乏吸引力是因为他太好,功课好、人品好、性情好,他也太温顺善良,欠缺一点突出的、明显的性格,是这样的吧!
找了一家小小的但干净的油条烧饼店,意外的还有倩予爱吃的粢饭。
「啊!粢饭,」士廉指了一指。「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每夭早晨拿一个在手,边吃边上学。」
「是啊!好久没吃了,」倩予笑起来,无论如何,在事——依然温馨。「你在美国更加吃不到了。」
「我不怎么爱吃,」士廉老实的说:「糯米东西,我总觉得少吃些好。」
「我才不管,喜欢的东西吃了再说,」倩予说:「时时要提醒自己小心这,小心那,很辛苦。」
「或者——我太保守了。」士廉垂下头。
倩予有些愕然,士廉的态度也和平日不同。
「我说得不对,是吗?」她歉然的。
「不,我讨厌自己的个性,」他根根的。「我是个标准的没出息书呆子。」
「怎么这样讲?士廉,儿时的一些玩伴里你是最有成就,最出人头地的,」她立刻说:「不是人人可以得博士学位,更不是人人能当教授,不是吗?」
「这——都不是我向往的、想要的,」他睑上有奇异的红。「念书——也只是顺理成章,无可奈何。」
倩予心中震惊,却不敢讲话,她怕万一说错了,令大家都难堪。
他说念书是无可奈何,顺理成章,那是指——指他某一方面有缺憾,是吗?感——情?四年前的事兜上心头,他竟为她要放弃出国,他——唉!他,但世上尽多不如意的事,哪儿去找十全十美呢?
豆浆、油条送上来,暂时解开他们间的尴尬。
「倩予,今天我来——想告诉你,下星期我就回美国了。」他忽然说。
「那么快?!不是说要过了九月之后吗?」她意外的,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台北——反正也没有事,先回去预备一下开学时要用的教材。」他盯着豆浆。
「心颖呢?也一起走?」她问。
「我还没问过她,这不重要,」他摇头。「她这么大了,可以迟一点自己走。」
「昨天你并没有这么决定。」她说。
「昨天回去才决定的。」他慢慢说:「我的生活紧张惯了,台北的悠闲我很难接受。」
「伯母他们同意吗?」她关心的。「这是你四年来第一次回国。」
「他们不会有意见的。」士廉摇头。
倩予想一想,不知道为什么益发不安了。
「士廉,是不是因为我——」她嗫嚅的问。
「不因为任何人,」他扬一扬头。「反正都要走,迟和早没有什么分别,你知道,每天在家中看报纸,走来走去的无所事事,除了不惯之外,我觉得是种浪费,时间上的浪费。」
「好吧!明后天我请你吃饭饯行,也安排你坐我那班飞机走,好不好?」她笑。
「吃饭——不必了,昨天还让你忙一整天,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他说。
「那算什么呢?」她笑。「我去订位子,什么地方会再通知你和心颖,伯母他们也一起请。」
「杜非呢?」他问。看得出来,他是故意的。
「随便,主要是请你,其他人没那么重要,都是陪客。」她回答得很好。
「让他也来吧!大家——朋友一场。」他说。
她呆怔一下,发觉他语气很怪,什么叫「大家朋友一场」?似乎很同情杜非似的。
「好,我请他。」她说。
「不要勉强。」他立刻又说。什么事令他拿不定主意的旁徨呢?
「怎么会勉强呢?昨夜杜非送你们回家后,又跑来我家聊了一阵才离开。」她坦然说。
「哦——」他好意外。
「我和他的事全讲清楚了,所以面对他,我不会尴尬,除了百合的事目前不能让他知道之外,其他——根本没有什么事。」她说。
「他也知道你下个月结婚?」他问。
哦!这才是士廉今天来的目的,是吧?他也为这件事而提早回美国?
「是,我告诉了他。」倩予点点头。
「他——怎么说?」士廉望着她。
「他当然祝福我,」倩予轻轻笑起来。「他是杜非,我们不要忘了。」
士廉思索一下,抬起头,很诚恳的说:「倩予,你真决定结婚了?」
「当然。我说过,要结婚,我会选大泽。」她点头。
「没有别的原因?」士廉不放松。「譬如——逃避,譬如一了百了?」
「不,绝对不是。」倩予肯定的说。心中却佩服士廉的看法。「我相信大泽会给我幸福。」
「那——我就没话好说了,」他轻轻拍她的手。「我祝福你,倩予。」
「谢谢。」她笑,好妩媚的。
「只要你不要拿结婚做挡箭牌,不是拿结婚做赌注,我就放心了,」他长长透一口气。「大泽很好,可是——他得到你,我还是无法不妒忌他。」
「士廉——」她不安的。
「祝你幸福。」他站起来,付了钱就离开。
他——不是真妒忌吧?
☆ ☆ ☆
杜非一进片场,大家就觉得不安,他脸色很坏,板着脸孔像一触即发的地雷,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直冲进属于他的化妆间。
小周远远的跟在后面,大家都不敢吭一声,于是大伙儿都提高警觉,今天小心别惹杜非,否则总有好瞧的。
「小周,你老板怎么了?吃了火药似的。」副导演悄声问。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周立刻摇头摆手。「昨天他休息,我也回家看看,今天一早去接他回片场,他就是这样子。」
「昨儿吃了瘪?」副导演问。
「谁知道。」小周不置可否。「杜非就是这脾气,过一阵子大概就没事了。」
「今天大家小心点儿。」副导演笑着走开。
小周把杜非的帆布椅打开,又为他泡好荼,汽车厢里的小冰箱也拿出来,冰啤酒是不能少的。看看布置妥当之后,他才进化妆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