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好好念书,妈妈,」士廉说:「你们答应照顾她,我就放心了。」
「这事——唉——」父亲叹息。十多年来都循规蹈矩——怎么临出国——真是莫名其妙!
士廉正想说什么,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倩予半跑着进来,苍白着一张脸,大口大口的喘气。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她激动的叫,眼泪唏哩哗啦的掉下来。「根本:不关潘士廉的事。」
「什——么?!」潘家父母都弄昏了,怎么回事?
「孩子不是潘士廉的,他只是想帮我,因为我不敢告诉父母,」倩予哭诉着。「我不会和他结婚。」
士廉皱眉一声不响的站在那儿,他感觉得到,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
「我不会和你结婚,我根本没有想过,」倩予转向士康。「我很感谢你肯牺牲自己来帮我,但是——我不接受,我有自尊心的。」
「任倩予,这是你唯一最好的方法。」士廉说。
「不,不行!」倩予强硬,固执的摇头。「无论如何,我不同意这么做,我没有理由拖累你。」
士廉想说什麽,看一眼旁边的父母,忍住了。
「我是自愿的。」他只这么我。
「我明白,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可是——我已经决定了,」倩予苍白却镇定。「我今天就要离开。」
「你——你的父母呢?」士廉说。
「临走之一刖,我会告诉他们。」她说,她已非常镇定,她为自己找到了路,但这条路正确吗?「我对自己做的事负责,我——不想逃避。」
「任倩予——」士廉感动的。
「潘伯伯、伯母,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和潘士廉结婚。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她勇敢的直视他们。「潘士廉会出国,会有好前途,我绝对不会拖累他。」
「倩予——」父亲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我走了,再见。」倩予转身往外走。「等一等——我有话告诉你。」士廉追出去。院子里,瘦削的倩予站在那儿,这么大热天,她却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彷佛身上没有温度。她凝望善他,眼中渐渐凝聚了水雾。
「任倩予——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他握着她的双手,紧紧的,紧紧的。「我愿意和你——结婚,然後我出国,让我父母照顾你。」
她牵扯一下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流动,始终没有掉下来。一夜之间,她似乎坚强了。
「没有理由这麽做,这太不公平。」她摇头,再摇头。「我做的错事,受惩罚的该是我。」
「我——很愿意替你分担。」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不放,就怕她掉头离开。「任倩予,我心里没有不公平的感觉,真的。」
她咬着唇,深深的凝视他。
「我——了解,但是——我不能接受。」她垂下头。
她说了解,了解什么?他的感情?
「任倩予,你不知道,这会影响你一生的。」他着急的说:「你不要太任性。」
「这又何尝不是影响你一生?」她摇头。她才二十岁,能这么坚持自己的立场,真是不容易。「潘士廉,无论如何——我感谢你。」
「我不要你感谢,我——要给你幸福。」他忍无可忍的讲了第一句比较坦白的话。
她瘦削的身子一震,手更冷了。
「我——无颜接受。」她说:「我回去了。」
「任倩予——」他不肯放手。
她深深吸一口气,把脸侧向一边,避开他的规线。
「你知道——我心里不怪杜非,他不是坏人,只是——不得已,而且——我爱他,」她慢慢的、幽幽的说道:「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哥哥,能保护我、帮助我的哥哥,所以昨夜——我会在冲动之下,向你求助,但是——我做错了,我只带给你烦恼,令天我想通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我已经决定的事,绝不会改变。」
「你——」他痛苦的。从紧握的双手中,他渴望把自己每一份力量,每一份勇气,每一份坚强都注入她体内,令她怏乐、令她幸福——只是——她不接受。她不接受。
「你放心,经过这一次,我会好好做人,我发誓,」她正色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会为你而努力。」
「任倩予——」他说不出话,为他而努力?
「不要怪我——我走了。」她用力挣脱他的手,掉头大步奔出去。
他没有追出去,他知道,就算追出去也没有用,她的个性是那样倔强、骄傲,她讲得出做得到,她不肯改变自己的决定。
在院子里颓然站了一阵,他慢慢走回家里,走回卧室。
倩予说和他结婚是对他不公平,是拖累他,但是——他心中有没说出的话,他喜欢她、他爱她,能够得到她——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是他的莫大快乐与满足。
这说不出的话也永远没机会说了,是吧?
他这份感情是奇特的,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日积月累的形成了,当他发觉时,他们已由孩子变成青年。他完全无条件的在爱着,在付出着,因为杜非——他当成弟弟的男孩子,他从来不把感情表露,杜非和倩予更接近,更合得来——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谁知道杜非是那样不重视爱情,一万元就想牺牲小生命?他的心抽搐一下,以后——倩予真能发奋努力?
他把脸埋在手心,这个时候,他发觉自己眼眶也湿了,他是为她?或是为自己?「潘士廉,潘士廉——」有人叫他。
他抬起头——
「就快到台北了。」倩予愉快、开朗的声音。她站在他旁边,替他扶正靠椅的高背,让他坐直。「伯母——伯母和心颖都会来接你吧?」
「不——我没告诉他们飞机班次,」他定一定神,从回忆中醒来。「桃园机场太远,何必让他们劳师动众?」
「公司有车,我们一起回台北吧!」她大方的。
和四年前比较,她是完完全全、脱胎换骨的不同。
「方便吗?」他望着她。
生活令她成熟、丰腴了一些,稳定了一些,也更漂亮、更吸引人了。
「别人不方便,你不同。」她微笑。「这么巧让我们碰到,怎能不聚一聚?」
他好想知道她四年来的一切,还有那个孩子——是该聚一聚,她,也是他这次回台北的目的。
「心颖说你们全家都搬走了。」他说。
「是——住在那儿不大好,」她做一个奇怪表情。「很多闲话,我妈受不了。」
「哦——」他不便追问。
「还有,四年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她笑。有一丝顽皮捉狭的味道。「不是学那些什么所谓归国学人之流的,带着什么学位头衔的漂亮又富有的太太回美国吧?」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也笑。四下望望。「你忙完了?别人会不会讲话?」
「不会,我们同事之间处得很好。」她耸耸肩。「怎麽会跑到日航做空中小姐?」他问。
「做了两年。」她说:「那事之后——我又念了一年英文和日文,也许我的相貌还算漂亮,也不需要什度人事背景,就被我撞上了。」
「很好的工作。」他点头。
「我说过,我会发奋,会为你而努力。」她俯下头来说。
「倩予——」
「咦?不连名带姓的叫我了?」她好意外。
「人大了就懂得礼貌,尤其对漂亮的女孩子。」他说。
「你也变得比以前会讲话。」她说:「在美国做事吗?」
「九月回去之後在哥伦比亚大学当副教授。」他说。
「你真的学成了。」她感叹的。奇怪难懂的神倩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我早知——你一定会成功的。」
他心中掀起了一圈圈涟漪,如果当年为她而留在台北,那又会是怎样的情形?一个小家庭?一双小儿女?
一下子他的脸就红了。
「也——没什么,许多人成就比我大得多。」他胡乱的说。「人要满足才有快乐。」她拍拍他。「你说得对。」他点头。「你和伯父母他们住在一起?」「当然,要不然和谁住?」她盯看他。
他脸又红了。
他以为她会和谁住?
「不,不,我的意思是——」他十分不自在。「我是说——你可能住公司宿舍。」
「公司没有宿舍,我们到外地都住酒店。」她笑。「哦,坐好,绑好安全带,降落了。」
他低头绑安全带,再抬头,她却不见了。当然,起飞降落时,所有的空姐们都找空位坐下,免得冲力太大,立足不稳。
当飞机轮胎擦着地的「吱,吱」声音响起——那种回「家」的感觉一下子淹没了心胸,他伸长了脖子望窗外。
不是四年前的松山机场,不是他熟悉的台北,但——同样的是家乡芬芳的泥土,同样是亲切的同胞面孔,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语言,流着相同的血液,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啊!他终於到家了,终於回来了。
飞机才一停妥,他迫不及待的站起来,拿看他的旅行袋一马当先的往机门冲去。
倩予,站在机门处,殷殷的向乘客道别、致谢。
这只不过是她份内的工作,但——士廉有个奇异的感觉,倩予像个温柔体贴的小妻子,在欢迎远方归来的丈夫——
「在机场大门见,先到先等。」倩予的声音。
「啊——好,好。」
他呆怔一下,不敢正视她。看他在想什么?这样荒谬!
桃园机场真大,设备也好,可能刚启用不久,工作效率略差,是工作人员还不熟悉环境吧?
经过检疫、检查护照、海关,他推着行李走出来,接机的人多得要命,他却只记得机场大门的约会——
倩予,在他心中占据了永恒的位置。
「嗨!这里。」
倩予已经等在那儿向他挥手。
一辆中型巴士载他们到台北,他和倩予并排而坐,在刚回台北时就能遇到她,这是不是一种鼓励?
「你知道——杜非的消息吗?」倩予却这么说。
「杜非?」
他的心一沉。是,还有杜非。
「他现在大名鼎鼎,全台湾的人都认识他,」她轻声说。声音中有太多的复杂感情。「他是一流武打明星。」
杜非。
☆ ☆ ☆
拍完最後一个镜头,导演下令收工。
打得浑身是汗的杜非转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立刻就有人送上茶、烟,他也毫不客气的接过来,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下去。然後闭上眼睛,吸一口烟,对周围收工时的混乱情形视若无睹。
一个中年妇人用冷霜替他抹乾净脸上化妆的油彩,他彷佛真是累极了,动也不动的任由摆布。直到脸上清理乾挣,四周人声也静了时,他才睁开眼睛,站起来。
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难得的是他不必赶着组戏,当然是拜最近天气不好所赐,否则他这顶尖儿的大红人,想好好睡一觉也很困难。对仍在那儿分镜头的导演打个招呼,他就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他这么一站起来,就发现他很高,起码六尺,而且肌肉结实,身材非常修长好看,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吓人。他绝不是美男子——武打明星要什么美男子呢?只要打得、捱得、会横眉竖眼的做冷血状,有的长得像送酱油、送煤气的人不是一样地红?杜非在「武星」群中已算长得最好的,他那活泼、精灵,还有那满带阳光的笑容,该是他出人头地的原因吧?
但是他脸上现在没有笑容,一丝也没有,他看来是疲乏而寂寞的。寂寞?!会吗?他这个整天接受掌声、喝采,受赞美、巴结包围的大明星?他这个以亲切笑容赢得千万观众喜爱的男孩子?
正待上他停在那儿的「保时捷」跑车,黑暗中有一个人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嚷。
「杜非,等等我,杜非,」是助理制片小周。所谓助理制片不过是电影公司请来专门陪着杜非 的跟班,陪他玩,帮他打点周围琐碎事,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负责按时陪他进片厂,或者说押他进片厂,因为时间宝贵,他的片子又多,档期密不通风,不盯紧不行。「我跟你回台北。」
杜非没出声,却坐在车上等小周坐上来。
「想去哪儿?我陪你。」小周一脸孔的讨好。
「哪儿都不去,回家睡觉。」杜非发动汽车,一踩油门,「保时捷」如飞而去。
「也好,」小周善於察颜观色,见风转舵,是标准吃电影饭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导演叫你来盯着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爷,你烧了我吧,受人钱财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脸的。「万一——万一你忘了,整组人的开销不就浪费了?老板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终於笑起来。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头,你的功夫——嘿!不是乱盖的,影圈里哪个比得上?」小周夸大的说。
「省省吧!你的马屁我听厌了。」杜非说。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说。这种人任何一句话都是诃人欢喜的。
杜非笑着摇头。在这现实得残酷的圈子里混了两年,什么人他没见过?什么事他没听过?今天他红,他的电影卖钱,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着拍马屁。明天万一票房跌下去了,谁又会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没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岁的小妞都这么叫你,你不会难为情?」杜非说:「到底你叫什么?」
「哎——」小周实在意外,杜非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有名字,我叫周信义,信用的信,义气的义,只是大家叫惯了小周,我也由得他们去,你不问起,我自己都几乎记不起这名字了。」
「就有你这种人。」杜非摇头。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猫阿狗还是我,永远跟在别人後面摇尾巴,」小周说着也有点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别人也会记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妈妈的还伤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后我叫你周信义,行了吧!」
「谢谢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诚,像他这样的人,也真不容易。「无论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转头看他一眼,怜悯之心动了。「我们去喝杯酒吧!」他说:「反正也不晚。」
「不要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说。杜非不语,「保时捷」停在统一饭店门前。一个门僮迎过来,一看是杜非,连忙堆起笑脸,也不干涉车子停在门前了。
「杜非先生,请,请。」门僮巴结的。
杜非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这个大摇大摆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