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予用手背拭一拭眼泪,杜非的模样更清晰的映入她的眼帘。是疼痛吧?他的眉心微蹙,眉宇之间是一抹隐隐约约的忧郁,还有一抹似真似幻的无奈无助——一刹那间,四年前的往事全涌上心头,倩予再也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了起来。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他对她永远比其他人好,保护她、支持地、爱怜她,永不让她受欺负、受委屈。年纪太小,她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每天都要见到杜非才开心、才快乐。十六岁生日那天,杜非用一块飞机玻璃磨成一个小鸡心,里面放进一张他的照片,他们都没有钱,但——那是最好、最名贵的礼物了。就在生日那天晚上,杜非第一吹吻了她——床上的杜非动了一下,嘴里呢喃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却惊醒了床边流着泪回忆往事的倩予。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杜非并没有醒,只是作梦吧?
是作梦,四年前的往事真如一场梦,有时半夜突然想起,会吓得一身冷汗,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她再用手背拭一拭眼泪,转身往外走。她既然来过了,心里上也就舒服多了,她不在乎杜非或心颖知不知道,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
她想,从这扇门走出去之后就是真正的结束——不!该说摆脱或是遗忘,明天早晨开始,她就要为结婚的事而忙碌,她就要奔向另一段崭新的人生道路,杜非和杜非的一切都该过去了——
杜非又在床上动了一下,又在呓语,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听见他在叫「倩予——倩予——」
倩予全身震撼,犹如中了魔咒般的站在那儿不能动弹。自从再见到杜非后,他表现的全是吊儿郎当,半真半假的模样,从来不让人看见一丝真诚,即使他追去新加坡,倩予仍然觉得看不透他的真正意图。现在,正在昏迷或沉睡中,他竟真如心颖所说,不停的叫着她的名字,那表示——
「情——予——」他再叫。声音低沉微弱,犹如一声无奈的叹息。
倩予再也无法忍受的用双手蒙着脸,失声痛哭着冲出病房——她——再也忍受不了。
「咦?小姐——」一个护士在门边和她撞个满怀,是杜非的特别护士吧?「你是谁?你——做什么?」
倩予没有理会,跌跌撞撞的一口气奔出医院,靠在医院外粗糙的石墙上默默流泪。
其实——她了解杜非的心思,真的,即使他的表现是吊儿郎当,半真半假的。她怎能不了解呢?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他们相伴相爱,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她怎能不了解呢?是她——拒绝相信,是她想骗自己罢了。真的,她知道,杜非心中依然只有她一个人。
她轻轻握着胸前挂着的玻璃鸡心,杜非心中只有她,她心中又何尝不是只有杜非?只是——只是——她一时说不上来那些原因,是时闾、空间,再加上些人为因素吧?他们都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也许杜非并不像她这么坚决拒绝,杜非在新加坡酒店曾表白过,是她的断然拒绝,她——唉,为什么呢?她真为了大泽英雄能给她安全感?
她不知道,她已经混乱了,完全的混乱,她甚至分不出这件事的对与错。
她只知道唯一的,最重要的一点,她要嫁大泽,这件事不能改变,结婚之后她要远远逃开。
她要逃开杜非,为什么?因为——因为她仍爱他?老天!为什么感情的事这么复杂?复杂得连自己也分不清,辨不明呢?
哭了很久,很久,泪终于流完了,她站着,默默为自己抹干脸颊,慢慢的向黑暗的街道上走去。
她已决定结婚,在她前面明明已摆着一条路让她走上去,为什么——她看不见那条路?为什么?
心颖的话又在心头回转,「大泽的安全感能强得过杜非的爱情?」爱情,杜非——唉!
上计程车,回家,她知道今夜别想能睡得着,虽然明天早上的班机要飞曼谷。
下车时,看见楼下大红门边站着一个人,是心颖——她的心一阵颤抖,善良可爱的心颖。
「是你?」倩予故意使自己冷漠。昏暗中,心颖看不见她哭红的眼睛吧?「来了很久?」
「不很久,不过——很高兴。」心颖微笑着,那是真诚而感人的微笑。
「高兴?我不明白。」倩予故意皱眉。
她不知道白己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冷淡,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你去了医院,不是吗?」心颖说。
她皱眉,只是皱眉。
「不要否认,特别护士打电话告诉我的。」心颖说:「我知道你会去,你不是那么冷血的人,我也不会看错你,真的,倩予,我很高兴。」
「你错了,」倩予摇摇头。「我去过医院,目的却和你想像的不同。」
「你——什么意思?」心颖呆怔一下。
「我去看他,并不表示什么,」倩予慢慢说:「我——只是想看看他倒下来的样子,他是银幕上打不死的英雄,不是吗?」
「你——」
「这是真话,」倩予淡淡笑了。「最重要的一点,我去看他之后,更可以心安理得。」
「倩予——你——」心颖脸色变了。「你——冷血。」
「我以为我去了之后你不会这么骂我了,」倩予摇摇头。「要我去看看他,你不是这么要求吗?」
「你——好——」心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便一转身冲出巷子。「你会得到报应。」
倩予没有出声,直到心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才颓然靠在门上。
她的报应——不是四年前就来了吗?
杜非的伤势略有起色,不必再打止痛安眠针,也不是整天昏睡在床上了,但是,他的脾气反而出奇的暴躁、出奇的坏,稍有不满就大吵大闹,恶颜相向,短短的三天之中,已换了四个特别护士。
最后这个护士刚上班两小时就被杜非骂哭了,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即使付双倍费用。小周和心颖无可奈何的对望着,他们俩已疲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心颖,脸都瘦了一圈,眼晴大而无神。
「你们俩怎么不说话?」斜躺在床上的杜非怪叫。「想闷死我或是气死我?周信义,你现在立刻给我滚,我炒你鱿鱼,快滚。」
小周轻叹一声,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怪杜非,杜非伤成这样子,心情一定恶劣、脾气一定暴躁,他很能谅解。
「那么——我先走了,」小周低声说:「晚餐以后我再回来,这儿——拜托你了。」
「还在罗嗦什么?还不快滚?」杜非咆哮。
心颖点点头,轻推小周一把。
「你走吧!我会看着他。」她低声说。
「我替你带晚餐来。」小周快步走出去。他知道,他若不走快些,准会被杜非骂得拘血淋头。
「还有你,潘心颖,你留在这儿做什么?谁要你陪?谁要你留下?你也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不要看见你,快走。」杜非又在狂吼。
心颖转身,面对着杜非。
「你吼我有什么屁用?我不留下看着他,你以为还有谁来理你?」她凶巴巴的大声说:「不要以为你是大明星别人就怆着来巴结你、伺候你,你那狗屎脾气谁都敬而远之,你要不要试试?你拉铃叫人,看会不会有人来?」
「没有人理我就算了,谁稀罕?」杜非还是怪叫。「没有人理我最好,反正我是死不了,」
「你真以为自己是打不死的英雄?」心颖故意刺激他。「那只是演戏,你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受伤的?」
杜非气得吹胡子瞪眼,脸也胀红了。
「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是谁?你凭什么在这儿怪吼?你走,快点给我走。」他不讲理的。
「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心颖完全不生气,她很了解他的心情。「现在不想走,赶我也没用,我不是小周,又不是你出钱请的人。」
「你——真皮厚,我没见过比你更脸皮厚的女孩子,死皮赖脸的。」他骂。但——暴躁的情绪已渐渐消散,语气平和了很多。
「我是死皮赖脸,又怎样?」心颖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走,难道你能打我?」
杜非摇摇头,凝视她一阵,再摇摇头。
「心颖,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把你捱瘦了,」他一下子又变得充满柔情蜜意了。「你不必天天来陪我的,其实——我这个伤准死不了,真的。」
心颖心中一阵激动,却努力不使它表现在脸上。
「大家几十年老朋友,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她故作开朗的大声说。
「说得好像七老八十似的,几十年老朋友,」他颇为感叹。「除了你,还会有谁来看我?陪我?」
「很多愁善感呢!」她开玩笑。「你想有人来,好,我打开门,看那些影迷不挤破这房间才怪。」
「我不是说影迷——」
「倩予?」她笑起来,笑得很特别。
「也——不一定是指她。」他微微皱眉。「就快是别人的太太,自然不方便来看我。」
「想不想要她来?」她似笑非笑。
「很难回答,」他考虑一下。「因为我矛盾。她来,我自然喜欢,可是来了又如何?还是要走的。」
心颖思索一下,摇摇头。
「你从来没有真正想去抓住她?」她说:「你每次都试一试,又退几步,没有表现出真诚和毅力,然会败在大泽英雄手下。」
「错了,我这次根本没机会。」他说。
「不对,你追去新加坡时不是好机会吗?是你没有下定决心。」她说。
「我已下定决心退出。」他不存希望的摇头。
「没用又没种。」她笑骂。「你就只会对小周、对我凶,见到倩予手脚就软了。」
他想一想,也笑起来。
「对许多人我都能死皮赖脸,奇怪的是面对倩予,我的自尊心和自卑感就加重。」他说。
「因为她与众不同,而且你爱她。」她一针见血的。
他呆怔一下,慢慢说:「我爱她吗?我已分不清楚。」
「你这次受伤难道不是因为心情恶劣?」她笑。
「没有那么严重,我还为情所困呢!」他强打哈哈。「我只是运气不好,时间没配合得准确。」
「正是为情所困,心神恍惚。」她打趣。
他不知道听见没有,怔怔的发一阵呆。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知不知道我受了伤?」他自言自语。
「全世界的中国人都知道你受伤,她怎能例外?」心颖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
「她——不知道怎么想?」他还是自问。
「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她说。
他一震,彷佛醒了。
「什么?问她?我为什么要问她?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以后各不相关,她安心去做日本人的太太,我们——我们不会再相见。」他大声说。
「你就忍心让她去做日本人的太太?」她笑着问。
「大泽英雄——不是普通日本人。」他不自然的。
「有什么不同,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在电影里打倒过无数的日本人,怎么在现实生活中却败在日本人手下?」心颖是故意这么说吧?
杜非胀红了脸,又气又激动的。
「什么败!我根本——也没有争。」他说真话。
「为什么不争?你不爱她?」心颖问。
「我——不知道,我说过不知道,」他叹一口气。「四年前的往事令我内疚,我觉得——有些内疚。」
「内疚?不是爱?」她叫起来,很不以为然的。
他诧异的看她一眼,越发不了解女孩子了。心颖明明对他有意,怎么又——又拚命的帮起倩予来,如果他和倩予和好如初,心颖岂不是落空了?失望了?心颖——哎!他是不了解女孩子。
「我分不出来,」他叹口气。「是我书念得太少,所以,很多事都分辨不出好歹,也看不清黑白,更不知轻重,我——做错了很多事,弄糟了很多事,也得罪了不少人,我——唉!所以我想摆脱一切,再去念书。」
「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倩予。」她笑。
「也不能这么讲,心颖,你——也是好朋友。」他透一口气。讲出她只是「好朋友」之后,心里舒服多了。
他已经表示了心颖和倩予是不同的,不是吗?
「我是好朋友,士廉也是好朋友,」她笑。她聪明,她自然能了解一切。「但倩予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不要讲得这么肉麻,好不好?」他笑。
「这是事实,有什么好肉麻的?」她说。
「她就快是大泽英雄的太太了。」他叹息。
「抢她回来。」她想也不想的说。
「抢——」他苦笑。「我根本没有机会。」
「不要妄自菲薄嘛!」她说:「我知道倩予对你仍有感情,至少比对大泽深厚。」
「我不相信——有什么根据?」他说。眼中竟闪看一抹好生动、好亮的光芒。
「我会证明给你看,你肯不肯去把倩予抢回来?快回答我。」心颖顽皮的。
「我——说实话,没有信心。」他叹口气。
「我会给你信心,快回答我。」她叫。
「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好不好?」他摇摇头。「我是个受伤的病人啊!」
「完全不像杜非,你那种小霸王似的霸道呢?婆婆妈妈得像个老太婆。」她大笑。「我讲真话,谁拿你开玩笑啊!」
杜非显然受不了心颖的嘲弄,变了脸,一言不发的靠在床上,也不看她。
「怎么?生气了?」心颖笑。
「我想睡觉,把我的床放低些。」他冷着声音。
「不想听倩予的事了?」她捉狭的。
「我不是给人消遣的。」他扳着脸说。
「好吧!你睡觉,」她过去摇低了他的床,让他平躺在床上。「只是——大前天被你赶走的特别护士林小姐所说的事——不知是否真的?」
他看她一眼,勉强忍住,把头转开。
「林小姐说——前天晚上,她去洗手间前后大概不过十分钟而已,可是似乎——发生了一点事。」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的注视他的反应。
他是竖起耳朵在听,她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呢?林小姐又说不清楚。」停一停,她又说「彷佛在门边撞到一个人,那个人是她所不认得的——又似乎——」
她不说了,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他本来还忍得住,闭紧眼睛在生闷气。渐渐的,脸也胀红了,脖子也粗了,呼吸也急促了——突然之间,他大吼一声。
「说下去,说话一半是什么意思?」他咬牙切齿的。「你最可恶,分明——分明——」
「我分明什么?」她心平气和的。「怎么?你不是要睡觉吗?我只是在对自己说话。」
「潘心颖,总有一天我会宰了你。」他脸上青筋直冒。「你快说,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