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回鞘的冷刀幽幽安置在老鸨哆嗦的肩头上,她涕泗纵横,呼吸都凝住,生怕下一个落地的,不只是她的头发了……
「光凭你方才对我的辱骂,我就可以削了你的脑袋。」他淡道。
「小、小人错了……小人知罪……」
「王八羔子,嗯?」
被刀面轻触脸颊的老鸨失声咷哭。「我说错话了,我不敢了!我下次真的不敢了!求求大爷饶命哪……」
旁人颤颤窥望。没想到平日威风八面、嚣张跋扈,拿敦拜大人做靠山的甘州女霸王,也会有哭爹喊娘的一天。
「住手!你凭什麽欺负人?」
全场惊瞪寿思,没料到她会仗义执言。
「我欺负人?」哼。
「你在我家作威作福还不够,跑到别人家的地盘上使泼撒蛮。你比强盗还不如!」
老鸨赶紧乘势伏地痛泣,大卖悲凉苦情,不时搂过身旁的蝶蝶放声哽咽,一副孤儿寡母受尽欺陵的惨况。
「蝶蝶啊,我们是造了什麽孽呀……」
蝶蝶什麽也没说,一迳垂头落泪,教寿思内疚万分。
她非得替蝶蝶母女俩讨回公道不可!
「你放手,别想我会跟你走!」可是任她再怎么挣扭,就是甩不开他顽强的掌握。
「你到现在还搞不清状况吗?」
「你少用那种白痴口吻跟我说话!」她才不听他的。
「那么我威胁你,怎么样?」他将小人儿箝近他冷漠的俊脸。「你若再待下去,我不只会烧了这家妓院,连此处的相关人等,一并斩首示众。如何?!」
「你敢!」
「你说呢?」
寿思大惊。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为、为什么要这样?」
「你搞不清自己的身分,跟低三下四的人混在一起,我没话讲。但是旁人若跟著一起搞不懂状况,乘机以下犯上,就得受到处罚。」
「可是蝶蝶和妈妈都是我的好朋友!」地喊冤。
「不再是了。」
气煞寿思。「你没有资格管我这个那个,连我的私事都要干涉!我家都已经被你占去,你还想怎麽样?难道我走到哪,你都要管到哪?」
「没错。」
「你!」
「启禀王爷。」楼下厅堂传来洪声。「一切都已打点妥当,请王爷下令。」
「动手。」
「喳。」
「动什麽手?」寿思惶然大乱,有很不好的预感。
穆勒却不理她,高高睥睨著跪伏在地的母女俩。
「今後寿思就归我管。倘若言行再有失当,我就拿你们两个,杀一儆百。」
「大、大爷?不!王爷,王爷有话好说!」老鸨急嚷。她布了多年的长线,怎能一并剪断?「我和敦拜大人可是老交情了,再怎麽说……」
「妈妈,有烟。」蝶蝶第一个警觉不对劲。
「失火了!」嫖客们大吼。「後头卧房整片烧起来了!」
「快逃哇,失火啦!」
「怎么会?」老鸨一时被太多事情吓傻,无法回神。「好端端的,哪会失火?」
寿思猝然惊望穆勒,见他淡然收刀入鞘,便猛力拉过她,踱往楼下,扬长而去。
「是你干的!」
「答对了。」
「混帐东西,没见过比你还卑鄙的人!」她气嚷地一边痛骂,一边痛打箝住她的巨掌。「放开我!休想我会跟你一起回去!」
「你只有这条路可走。」
「我多得是退路!」
「那麽,」他抓过寿思,眼对眼地歹毒呢喃,「我就一条一条地慢慢烧,烧到你无路可逃。」
她的不甘心差点冲出眼眶,却硬是撑住臭架子,在浓烟四起的喧闹厅堂跟他讨价还价。「那好,我跟你回去,你马上把这儿的火给我灭了。」
「你想得美。」他轻噱,继续拉她上路,不断沿路踹开慌张逃窜的各家傻蛋。好狗不挡路,滚!
「那你休想我会跟你回去!」
寿思愤然一口咬上死抓著她不放的巨掌,以示抗议。她才不要让一个践踏她感情的烂人,再来践踏她的自尊。
穆勒受不了地重重吐息,松开大掌。寿思还来不及窃喜,整个人就被凌空扛起。
「你干什么?!」她的肚腹被压在他右肩上,上半身倒伏在他背後,只剩两条腿被他一臂合捆在他身前。
他竟拿她杂货似地扛著!
太过分了。她从没受过这麽大的屈辱!顿时委屈和难堪交加,场面的混乱与她的无能为力,联手击垮了她的好强,终於溃然哭泣。
串串泪珠由她眼眶坠下,她一面不甘心地痛槌穆勒厚实的背肌,一面激切抽泣。她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粗暴地对付过,也不曾如此全面受挫。她才不要输,而且是栽在这个恶毒的男人手上!
回程的马车里,她哭得死去活来,又倔得要命,使劲推打他企图安抚的拥抱。她不屑他的假好意!既打击她,还想安慰她?门儿都没有!
穆勒的心情却好得不得了,不觉在彼此暴躁的扭打中漾开笑靥,更加激怒寿思脆弱的尊严。
真糟,他老在她面前反应失当,惹得小泪娃恨上加恨。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白己也莫名其妙的反应,只能说,这完全是情不自禁。
寿思愤怒地拚命反击,他却一副玩得不亦乐乎的德行。终而,寿思揍累了也哭倦了,瘫在他怀里稍事休息,暂时容忍他的宠溺,勉强任他温柔摩挲她的脸蛋,抚去泪滴。
她是绝对不会跟他和好的!
天底下哪有那麽笨的女人,甘愿被同样的手法骗两次。他再温柔体贴也没用,她打死都不会再上他的当!
等回到家後,看她怎麽复国雪耻,扫荡馀孽!
只是小小的寿思没想到,一入家门,当场被扫荡的竟是无辜可怜的她……
阿玛不要她了。
第七章
「阿玛他不要我了,才会这么做!」
「寿思乖,别这样,哭得多教人心疼哪。」姨妈们同声苦劝床上趴的泪人儿。
「你阿玛他疼你都来不及了,怎会不要你呢?」
「是啊。瞧你,眼睛都肿起来了,快别哭了。」
「要是哭丑了小脸,就当不成漂亮的新娘子罗。」
「谁希罕做他的新娘!」寿思猛一起身,就忿忿将红盖头及整盘珠玉金簪摔到老远去,哽得上气不接下气。「阿玛如果不要我,撵我出门就行,为什麽要同意穆勒的提亲?」
最令她不爽的是,居然火烧屁股地赶在这两天内办妥。
「没办法呀,寿思。」小姨也无奈。「你阿玛替你合八字的结果,不是在今年冬至前完婚,就得挨到两年後才能成亲。为了配合良辰吉日,才不得不远麽赶。」
「就是说啊,你怎能怪他不疼你?他哪件事不是在为你的幸福著想?」
「阿玛明知我、不喜欢穆勒,却还同意……」她哭到连连抽搐,又气又伤心。「他一定是早就、想赶我走,他讨厌我。现在,机会来了,他就赶紧把我嫁掉……」
「没有的事!」姨妈们急急调解。「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你明明很喜欢穆勒王爷,还一再地故意在你阿玛面前表现。这么显眼的暗示,他怎会看不明白?」
「我没有!」她那是为了抹黑穆勒才勉强作假——虽然後来也有点假戏真作。「我那只是为了气阿玛,我……我才没有在喜欢穆勒。」
众人错愕。「那你为什麽还给他信物,相互定情?」
「我哪有!」
「可……你的金锁片明明就在人家手里,而且,还是你自己硬送给他的。不是吗?」
伤心小脸霎时浮上红晕,软声软语。「穆勒是这样说的?他说那锁片是定情之物?」
「他也没讲得那么直接啦,就是呃……」现在想想,穆勒王爷好像避重就轻地闪开了所有重点。「反、反正,你阿玛虽然并不喜欢这门亲,但是看见穆勒亮出的情物,也没辙了,只好成全你们……」
搞什么呀。拐了这么一大圈,就为了要娶她?
「成全个头啦。」呼,糟糕,她的脸烫得一塌胡涂,心跳得乱七八糟。「这全是穆勒的诡计——」
「那又怎样?」门外霍然杀进一票铁娘子。
沙岚、雪岚没好气地傲然环胸,或者叉腰,歌岚则笑咪咪地捧著一个六角形蝴蝶团花紫檀盒,处在姊姊们的阴影後边。
「你嘴上说这些全是王爷的诡计,心里却在得意。」
「是啊,恭喜你了,寿思格格。难为你一路上煞费苦心地拚命勾引王爷,这下终於如愿以偿。」
姨妈们怯怯地让开,任这票京城艳女大步涉入,作威作福。
「还作戏?演得这麽不甘不愿?」沙岚冷睨摔了一地的钗饰。「我看你人虽小,心眼倒不少。」
「谁准你们进来的?」寿思心虚地继续逞强。
「奉王爷之命,要你快点出去拜堂。」
「好了,你们快别逗她了。」歌岚乐不可支地趋前奉上六角盒。「今晚是你大喜之日,虽然有些仓卒,但是贺礼仍不能少。这些是王爷送你的小东西,回京之後,另有正式的大礼等著你,你就先将就些了。」
歌岚将六角盒朝寿思的那面左右往外一掀,一下子,里心朝外,外边转里,变化为一柱载满许多小格子的盛架,格内搁的尽是精巧玲珑的珍奇玩物。
「好可爱!」
「哪里弄来的多宝格?」
姨妈们惊喜地围著团团转,争睹风采。
「哇……好小的玉如意,还有翡翠小屏风。」
「屏风上刻著山水!」大姨指著铜钱小大的袖珍屏风惊嚷。「还有小挂轴,真的是挂轴,上头还有落款和压角!」
「哪来那么小的印章盖压角啊?太神奇了。」
「寿思格格,喜欢吗?」歌岚将众人羡艳的六角盒递上,床上呆坐的泪人儿也傻傻地接过。
「穆勒送我的?」
「是啊。」
小小的汉玉山水,小小的文房四宝,小小的百花洋镜及小小的黄金自鸣钟,都只有拇指般大,却比实物更精工细致,娇小可人。
「他怎么会有这个?」又怎么会知道她喜欢新鲜有趣的东西?
「王爷自有管道。」歌岚笑得甚是神秘。「只要他吩咐一声,没有办不到的事。」
寿思的好心情立刻发酸,不是滋味。「你还真了解他。」
「好说。」
寿思不是有意要讨厌这位亲切的女孩,可她就是反感,友善不起来。怎么样,她就是天生坏心肠,没人家善良。穆勒要送礼,干嘛不亲自送,要委托他的红粉知己?
「拿回去,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寿思把六角盒重重塞回歌岚怀里,臭著小脸下床著鞋,不顾旁人的叫唤,迳自杀往正厅。
死家伙,她非得问清楚,他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否则他老是这样,随随便便就惹得她心花怒放,满心甜蜜到几乎没劲儿继续生气,真是太可耻了。
他若是喜欢她,就直说嘛,她也好可以乘机原谅他,不然,他以为她很乐意一直跟他针锋相对啊?这门婚事她也不是全然反对,只是办得未免太马虎,对不起她的纯纯少女心。
昨天下午她才离家出走,晚上就被他扛回来,今天马上张灯结彩。这是干嘛,赶办年货吗?
非得狠狠说他一顿不可。然後,再很温柔地原谅他好了……嘻。
行经园中游廊,冷不防听见细微的交谈。雪天黄昏时分,一片凄清幽暗,看不清人影,可声音却很熟悉。
「所以谣传此处有聚众抗匪之事,是真的罗?」
「只能说,当地百姓确实有抵御盗匪来袭的能力。」
「这可是大事,穆勒。」陌生的男声轻喃。「很多乱子,都出在地方势力上。三藩与台湾一事,已经印证过这种危机有多大。尤其甘肃一带,上达西北,下连川陕,都是皇上连年用兵好不容易才平定的区域。我想,皇上不会乐意听到此地有八旗兵以外的势力,可以自行抵御强盗流匪。」
此类谋反的潜力,极为敏感。
蹲在暗处的寿思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教小老百姓自卫家园,会惹出这么大的危机。他们那些小民只是防御自己的辛苦耕耘而已,哪有谋反的念头?
「你想太多了。」
穆勒散漫的回应愕住对方,也愕住惶然的寿思。
「这里的小老百姓蠢得要命,没你想的那么高明。」
「一直侵扰川陕一带的流匪,居然连连栽在此地,又怎么说?」
「只能怪那些流匪自已笨,你还要我怎麽说?」
「穆勒?」那人笑得十分谨慎。「你是认真的吗?」这么大的危机,他竟一反常态地轻描淡写起来,打发过去。
「说够了没?」这节骨眼上,他没空跟人闲扯淡。「我待会儿有事要忙,你还有什么要吠的就快点吠。」
「省得我耽误你拜堂?」
「喔,对。我居然没想到拜堂,满脑子只想著入洞房。」他无聊透顶地故意瞎扯。
「好吧,我明白了。」那人咯咯笑不停,话锋却仍旧犀利。「我只要确认一件事,立刻走人。」
故作优闲的冷冽气氛,慑得寿思浑身紧绷。
「此地小民聚众御匪之事,不管甘肃提督敦拜知情不知情,都脱不了关系。你认为我该如何向皇上禀报此事?」
这个人,打算……参劾阿玛?
「你提都别提。」
穆勒嚣张至极的回应,再度令人错愕。
那人极不自然地乾笑一阵。「你是要我向皇上回禀:天下太平?」
「是啊。」他转转僵硬的後颈。「皇上听了一定很高兴。」
「他是听了一定知道有问题。」那人舒心一叹。「管你去死的。反正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要是捅出什麽楼子,你自己看著办。」
寿思大惊。他就这样撒手,让穆勒一人去担所有的烂摊子?
「你还是打算告密?」
「没错,因为我没你那麽清高,我很需要皇上的赏识和功勋。」那人口气一转,圆滑起来。「不过,若是你肯与我妹妹破镜重圆,那又另当别论了。」
「滚吧,我没兴趣再当一次你的妹夫。」
妹夫?穆勒已经成亲?
「那好歹你也该回京看看你儿子吧。你有多少年都没正眼瞧过他了?」
寿思顿时僵成石柱。连儿子都有了……
她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只觉得脑袋空空的,人也空空的。甚至愣愣地眨了好多回眼,才明了眼前弯身斜睨她的大脸,正是穆勒……
「听够了吗?够了就快跟我进去拜堂。」
「谁……谁要跟你这种人拜堂!」她愤然跺脚而立,霎时双腿抽麻,差点摔倒。
「下回偷听!记得带张椅子。」
「放开我,」才不要他扶!「你不要脸、无耻至极!都已经有妻有小,还来勾引我!」
「喂。」说话请凭良心。「是谁在勾引谁啊?」
她恨透了他那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慵懒调调,偏偏眼睛不争气,涌上一片模糊。「你跟刚才那个人的话我全听见了,你还想赖?!」
「哪个人?」
她气恼地发现对方早了无踪影。「反正,你别想我会听你的!这门亲事,绝对结不成!」
「随便你。」他森然伸掌压上廊柱,狠眼逼困倔强的小人儿。「你既然全听见了,那么我就不必罗唆。成不成亲,你自己决定。但你搞清楚,我没兴趣为外人卖命,所以亲若结不成,你阿玛的死活,请自行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