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暗自愣瞪她的淡漠。姊夫已经有妻儿了?
「那个……是他年少时期被指配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蓦地,有张小纸人忽然醒过来似地爬起,伸伸懒腰,扭扭屁股,希福纳登时跳回椅子上,弓身颤颤地抓紧扶手。
「穆勒那桩婚事是由皇上指配可是大婚当日东北传来紧急军情说罗刹国进犯雅克萨穆勒就随同他阿玛一道赶赴沙场中断的婚礼由他弟弟接续可是谁晓得这段期间他弟弟竟和新娘子谈出了感情这还不打紧,问题就出在穆勒凯旋返京後四个月,新娘子竟然产下一子。」
「早产儿。」她听说过。
「姊,没人会早到那种地步。」又不是在生猫狗。
「那穆勒的儿子是怎麽生出来的?小孩又还没熟。」
「是穆勒他弟弟把新娘子的肚子搞大了。」希福纳听不下去,只得开门见山,把话讲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家新娘子初来乍到,才十三、四岁的姑娘当然会害怕,又孤单。穆勒他弟和新娘子年龄相近,他弟又温柔可爱,於是他们两小无猜起来,就把不该做的事全做了。」
「圆房?」
「你说得没错。」
「那我的肚子也被穆勒搞大了?」她垂眼惊叫。
「你们果然已经做了,你却什麽都不跟我说?!」寿阳忿忿指控。
「寿阳,成亲本来就得圆房。」希福纳愈发难堪。这对早熟姊弟怎会生嫩成这样?
「可是穆勒他弟和新娘没成亲,却可以圆房,又怎么说?」他驳斥。
「你不是背地写了一堆荒淫小说,怎麽会不知道呢?」
「我写妓院、写野合,却没写过男女大婚。你倒好!」他转而怒指寿思。「自个儿痛快享受却什麽也不跟我说,还装作一副啥也没做的样子。你无耻!」
「你是说你写的全是假的?」希福纳大惊。
「只有女人用双乳替我洗澡及亲口吸吮我的命根子和裸身伺候我吃饭和用乳头喂我喝酒跟张腿要我帮她拔毛及用双乳夹我的命根子再——」省略。「还有光光地张腿弯身当我的桌子椅子这些是真的之外,其他都是假的。」
希福纳不知怎地,脸色涨红,脉管浮凸,紧咬牙根,微微屈身,似乎十分痛苦。
「只……只有这些以外……才是虚构的?」
「对啊。什麽妓院摆设啦,京城街坊,我又没去过,当然都用诌的。啊,还有一段也是瞎掰的,就是小骚娘著衣张腿骑在大汉脸上让他闻的那章,其实是蝶蝶裸身张腿骑在我脸上让我尝。所以那部分,我写的也不真。」
一室沉默。
良久——
「希福纳,你是不是内急?」寿思皱起小脸观望椅上站著的呆瓜。
「没有……」他隐忍切齿。
「可你站的模样好丑怪。」
「抱歉……」他扭扭捏捏地奋力维持镇定。「我觉得,我们先略过穆勒他弟搞大新娘肚皮的那段,直接请後续,会,比较妥当。」
「可以。」寿思一掠手绢,慵懒允许。「那就说说他为什么不认儿子的事吧。」
希福纳深呼吸好几回,满头大汗。「那儿子显然不是穆勒的,而是他弟弟的种。他弟为这件事也很内疚,就和他嫂子约定,叫他嫂子住进庵里带发修行,等穆勒同意与嫂子仳离改嫁给他,再回到府里。」
「哇,够狠。」寿阳满眼崇拜。「这等於是大家一起受折磨,硬逼姊夫同意嘛。」
「是,可是很遗憾,穆勒向来一板一眼,娶亲就是娶亲,宁可新娘改过自新,回头好好做他的妻子,也不愿仳离。」
寿思煞白,轻声吐息。「穆勒这么喜欢她,一定要她做他的妻子?」
「老实讲,每个人都这麽认为,可我不这麽想。穆勒是条铁汉,凡事讲求忠贞,这是战士本色,他对自己的妻子也会有同样要求。虽然她曾犯错,他认为只要她肯改,她还是可以成为忠贞的好妻子。而且婚姻是大事,哪能合就合,离就离?而且仳离还是为了成全一段错误的奸情。这种颠倒是非的做法,他绝不会接受。但很多人都像你想的那样,以为穆勒是太喜欢那新娘了,才死都不肯放手,成全人家。尤其是新娘子,更是这麽想。」
「所以是她以为穆勒太喜欢她,可穆勒并不如此想?」寿思蹙眉倾头。
「好好笑。」
寿思瞟了寿阳一记,他马上端起茶碗,佯装不知地专心品茗。
「新娘想回头,投入穆勒的怀抱,最不爽的莫过於他弟弟。他等於被那女的给抛弃了,於是他假作自杀,威胁穆勒赶快同意仳离。可是穆勒才没空跟这种男女之事瞎耗,就被派往尼布楚,率大军驻扎。隔年准都喀尔丹进犯喀尔喀蒙古,他又被皇上由东北调往西北,支援当地清军反击准噶尔。仳离之事就此被耽搁下来,原是因为军务繁重,旁人却以为他是刻意推托,不愿仳离爱妻。他弟火了,就死给他看。」
「又在闹孩子脾气。」她最瞧不起这种男人。
「可人家这次闹成了。」
「妹夫同意仳离?」
「不,是他弟真的死了。」
寿思、寿阳同声怪叫。
「他弟是他父母最宠的孩子,这一死,罪过就全戴在穆勒头上,怪他逼死了自己的弟弟。他父母为了弥补对他弟的亏欠,就认定那个小孩是穆勒长子,注定袭爵为小王爷。你想穆勒有多呕,这等於宣判穆勒将来真正生下的孩子,永远当不了王爷。」
「姊,你就别生了,再怎么生也生不出一个小王爷的。」呵。
「穆勒他讨厌孩子吗?」她一面满心怜悯地柔声道,一面拉过寿阳衣领,把整碗姜茶往里倒,烫得他叽哇乱叫。
「不,他非常喜欢孩子。」希福纳凄然一笑。「但他从不见那儿子。尽管那个小王爷知道他不是亲生阿玛,仍对他崇拜得要命,他却连正眼也不看人家一眼。人家小王爷现在都十三了,十三年来,不曾听穆勒对他说过一句话。」
「那个新娘呢?」她急问。
「还待在庵里,继续带发修行。」
她冷然瞠眼。「她还在等穆勒请她回府做福晋,对不对?」
「对,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喔?」
「因为你才是穆勒的福晋,他拚了老命争取到的伴侣。」
「拚命?」有吗?
「很多人都为了你而要宰他。」
「例如?」
「兰陵王。」
第九章
穆勒建议,各房不要各自开伙,趁著寒冬兼喜气,大家同席吃饭,省得各自吃各自的,各自张罗,零散又麻烦。
其实,他建议,就等於他命令。全府照办!
最高兴的莫过於姨妈们,可以天天和一票帅哥一同用膳,赏心悦目得更加酒足饭饱。
「今年虽然收成不佳,你们吃的却挺不错的嘛。」希福纳吃得忒开心。
「因为兰州比较丰饶,所以我们靠著他们,还过得去。」大姨温柔道。
「而土匪们就靠你们,也挺过得去的。」哈哈。
「是啊。」呵呵。
一阵没大脑的傻串之後,是好长一段尴尬的沉寂,彷佛大夥的脑袋这时才发挥功能,想到自己刚才串出了多要命的底细。
「这是在说啥?」寿阳眯起追根究底的犀利双眼,又开始搜集材料。「什么我们靠他们,他们靠你们的?」
「意思是,你们靠别人的丰饶供养,土匪则靠你们来吃香喝辣。」穆勒伸筷远夹盘中最後一块酥脆烤鹅。
「我还没吃到烤鹅。」寿思警告。
「下回请早。」他将大块美味直往嘴里塞,才不甩她。
「咱们这儿又闹土匪了吗?」寿阳深感蹊跷。「怎麽官府一点动静也没有?」按理说,应该派兵扫荡才对。
「很抱歉,此地衙门和土匪暗中别有勾搭。他们佯装不知地任土匪抢劫百姓,抢完後再分点红,有福同享。」
同桌其他人暗暗相觑,对穆勒如此散漫的回应,不便置评。
「那,阿玛也在这事上有份?」
「很少有当官的脱得了关系。」穆勒见不得别人浪费,既然人人都停箸,他只好负责收菜尾。
「帮我夹块叉烧酥方。」寿思急道。
「你自己没手吗?」
「我来帮你夹!」表哥自告奋勇,起身展现殷勤。
不料穆勒夹取糖醋丸子失手,丸子高高落回大盘里,汁液四溅,喷得表哥一身一脸,鬼吼鬼叫。
「你是故意的吗?」她阴森低狺。
「人有失手。」嗯……这丸子突然变得特别美味。
「阿玛,你真的和那些狗官一样,放任土匪,好从中获利?」
寿阳看似冷静超然,实则拳头已颤颤紧绷。扫视四周,大夥不是一脸为难,默默垂眼,就是照吃照喝,恍若无闻。隐约间,他顿悟到难以接受的事实。
「你们都早就知道这事了,对不对?」
他既愤怒又受伤地环视众人,更加肯定自己的答案。
「寿阳,官场之中,有很多事不是你不想,就可以脱得了关系。」小姨婉言圆场。「就算你阿玛也有一份,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你想想,他上头有官,下头有官,左右也都是同僚为官的。你想做清高君子,岂不摆明了要跟所有人造反?」
「所以阿玛就同流合污。」
寿阳决绝的冷冽,说是懂事,不如说是彻彻底底的失望。同流合污就同流合污,没什么大不了的。阿玛不爱额娘爱妓女,偏爱姊姊却不疼他,他都不在意了,跟狗官一夥与土匪勾搭,又有什麽好大惊小怪?
「对不起,我失态了。」
寿阳恢复平日的一派孤僻,撑箸扒饭。
「往好的方面看,近来土匪们再嚣张,也得不到多少甜头了。」席间的歌岚优雅浅笑。「这儿的百姓实在能干,懂得团结在一起合力御匪,而且本事也挺不错的,让土匪流寇们连连吃鳖,只抢到了满头包。」
这话舒缓了方才僵凝的气氛,却引起寿思暗暗的紧绷。这女的想干嘛?
「是啊是啊,百姓们真的满幸运的。谣传他们里面出了个很厉害的头头,带领他们习武御匪。看来这招挺管用的,那群坏蛋果然再也占不到什麽便宜。」姨妈们欣然唱和。
「听说那个带领的,十分神秘,总是戴著面具,披著厚重大氅,连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晓得。」歌岚转向寿思,温婉莞尔。「那人好像自称『兰陵王』,是吧?」
「我哪晓得。」不妙。
「咦?王爷第一次撞见你时,不就是在兰陵王率百姓御匪的一场混战上吗?」
始终沉默疏离的敦拜骤时惊瞪。「你是在那种场面下遇到穆勒的?」
寿思倏地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惶惶戒备,不肯多言。
「你跑到那里去做什么?」相较於对儿子的冷淡,敦拜对女儿的关注极为明显。
「寿思不是离家游荡途中巧遇王爷而已吗?」姨妈们相互嘀咕成一团。「怎么会扯上百姓聚众御匪的事?什么是兰陵王?」
「难不成——」鲁直的表哥突然大嚷。「那个兰陵王,是寿思扮的?」
「你乱讲!我哪会作这种事!」糟了!真的糟了……
「可是你近来确实常跑出去,神神秘秘的,而且,姨丈书房里的兰陵王面具,不也常被你拿去玩吗?」
寿思被串串问题给逼住,板著小脸,力持冷淡,却惨白冒汗。
「那个丑丑的面具就叫兰陵王?」姨妈们惊觉家里还有许多她们不知道的秘密。
「我就奇怪寿思为什么常常一消失就好多天,原来是跑去聚集百姓练习御匪。」
「啊,府里那个大疤护院——」
「壮壮的那个?」
「对,他平日替寿思充当车夫,其实功夫底子很好。该不会就是他负责教授百姓武术吧?」
「太多巧合了。」表哥同姨妈们陷入迷思。「但……寿思与王爷初见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福纳垂望无人替他添注的空酒杯底,寿阳置身事外地冷漠喝汤,此时最快乐的,大概就是沙岚、雪岚了。
「王爷是在西行途中巧遇土匪袭民的乱局,助阵之际,发现寿思福晋也在其中,行迹可疑,因而判定她与此事必有关系。只是,到目前都还未厘清她是土匪那方的,还是百姓这方的。」歌岚悠悠抢在气炸的姊姊们之前淡道。
「她既然拥有兰陵王面具,当然是帮助小老百姓这方的!」表哥极力声援。
「那麽,她就要负起聚众作乱的罪名了。」
「哪有作乱,那是在助人吔。」姨妈们不服。
「私下纠结聚众,不管是为什么原因,朝廷都得彻底查明,这也是王爷一直住在此处的目的——」
「之一。」
希福纳偷偷加上的这句,登时换来歌岚颇凉的一个笑眼关注。
「除此之外,我想你还忘了另一件事。」寿思最厌恶这女的,老在她和穆勒之间展露若有似无的优势。
「喔?」
「穆勒西行,也是违反皇命。因为他并未得到允许,可以潜到甘州以外的地方。」
「穆勒王爷偷溜到西域?!」表亲同声高唱。
寿思怨毒地瞪著闲闲用膳的穆勒。他敢掀她的底,她就拆了他的台!大不了,同归於尽。
「这……我怎么愈听愈胡涂了?」小姨苦著脸。
「姊姊握有姊夫偷潜西域的把柄,姊夫握有姊姊假扮兰陵王聚众作乱的把柄,互相咬来咬去,如此而已。」寿阳胡乱吃乾抹净,按下筷子,不屑地走人。「我吃饱了,各位慢用。」
「寿思福晋,请问你指控王爷是偷溜的,有何证据?」
「是呀,你怎么确定王爷不是迷路了呢?」
沙岚、雪岚好笑反击,合力围剿小妖姬。
「说得也是。」姨妈们动摇了。「他们人生地不熟的,难免走错……」
「倒是你,出现在民匪互斗的乱局里,人人都看见你事後被王爷沿路逮返甘州。加上你拥有兰陵王面具,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可狡赖?」
「而且那些士匪和川陕流寇别有勾结,这案子一查下去,不是你阿玛包庇匪寇有罪,就是你得为聚众之事入狱!」
咋锵一声轻响,人人顺著搁箸上碗的声息转向敦拜。
他异常沉稳,异常静谧,神态安适得令人备觉警惕。他若有意隐藏自已,可以做到如同先前那般,与人同席却只有模模糊糊的存在。他若企图动作,那份寂静的存在立即鲜明起来。
寿思每根神经绷到极限,无助地回视父亲深邃的凝睇。她好像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原本很有把握的事,突然全没了把握。
「穆勒王爷,借一步说话。」敦拜突然起身。
席上两大帅哥一离去,整桌人顿时像山中无老虎的野猴子般吱吱叫,吵得不可开交。唯有寿思,急急追在父亲和穆勒後头,奔往书斋。
敦拜停在书斋门前,倾头斜睨喘吁吁的小人儿。
她切切地等著父亲的回应,担忧而畏怯的神情,没了平日的别扭作遮掩,显得娇弱可怜。阿玛……是不是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