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冷漠的低语,如同对她宣判了极刑。她僵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合上门扉的背影。
她被阿玛给摒弃在外了。
敦拜并没有一进屋就对穆勒开门见山,穆勒也不觉得他们有必要速战速决,因此迳自鉴赏起墙上字画,再三玩味。
敦拜凝睇角落的花瓶良久,有如陷入瓶上精绘的团纹迷宫,神思荡漾。直到穆勒悠哉晃到瓶架旁,取出後头藏挂的一张狰狞面具,敦拜才恍惚梦呓。
「兰陵王。」
「您打哪儿弄来的?」穆勒淡漠审析,不觉蹙眉。
「寿思从小就喜欢有趣的东西。有什麽好玩的,我就会买给她解闷儿。」
「拿这个给她当玩具?」
「唐代兰陵王的大面戏,用的就是这种面具。」
敦拜接过沉重的出土真品,端详那张骁勇剽悍的粗犷面容,若有所思。
「相传北齐高长恭,俊丽无比,音容兼美,不足以领兵作战,威吓敌人,所以都戴著狰狞大面争战沙场,使敌方丧胆。」穆勒从容地替老丈人吟道。「大唐演出这出戏时戴的面具,没想到大清也会有人依样画葫芦,戴著作戏。」
「王爷说得没错。」敦拜雍容转望,凌厉对峙。「我才是以兰陵王身分聚众御匪的人,不是寿思。」
「您好福气,拥有这么贴心的女儿。」
「我不知道她偷偷跟著我,还替我在你面前掩护的事。」
「也难怪您会这麽偏爱寿思。」穆勒把玩起案上名贵的宝墨,专注抚摩墨上雕工。「寿阳对您的信赖,远不如寿思。她根本不必问,就笃定您一定不甘愿与周遭狗官们同流合污。」
她甚至料准了父亲必定会另有作为,积极行动。
「她什么官场斗争都不懂,只是一心想帮我。」完全不理会自己会因此陷入何样危险。这令敦拜心疼,更是心惊。
「她这下子,可帮出了大麻烦。您可知寿思私下在玩咒术的事?」
「大约知道。」不过是些孩子把戏。
「她有天分,或者应该说,她天分太好。容我大胆推测,」穆勒倏地斜眼冷睇。「寿思在玩咒术时,恐怕不小心引来了这兰陵王面具里的脏东西,紧紧纠缠著她。」
敦拜震愕,可见他完全被寿思蒙在鼓里。
「这是怎麽回事?」
「她每逢十五月圆,都会撞鬼。」而且似有逐渐凶猛之势。
「所以你赶著在十五之前办喜事?」以喜气抵御阴气?
「那是原因——之一。」他不大爽地借用一下希福纳方才的说法,顺便数落老丈人处理此事时的缺失,以闪避重点。
敦拜温顺地恭敬领受教诲,任凭穆勒的王爷气势处置。末了,才淡淡应一句。
「由你在用餐时诱我自己招供的陷阱来看,你已经很清楚寿思就是我的要害。」
老家伙够机伶,识破他方才在餐桌上精心铺排的一出戏。
「既然您明白我已抓住您的要害,合作之事,您的答覆如何?」
敦拜笑了。笑得极其俊雅,风采潇洒,翩翩流泄文人名士的秀逸。
「你也知道,我心里有多宠我的女儿。」
「不错。」
「但我可没兴趣宠女婿。」
果然。穆勒无聊地仰头长叹。希福纳说得没错,这个敦拜没有表面那麽温驯可欺,他只是非常擅长隐忍,不轻易发狠。现在可好,爪子终於伸出来了。
「你的确抓到了我的要害是谁,我也同样明白你的要害是谁。我又何必受你威胁,乖乖与你合作呢?」敦拜笑眼弯弯,煞是和蔼。
「因为寿思有危险,而且只有我能保护她。」该死,他竟只剩这种烂招可出。
「难道我不答应与你合作,你就会不管她的死活,任她自生自灭?」
「不会,但我会努力挑拨你们感人的父女之情,让您更难看到她的好脸色。」
敦拜沉吟思忖。这威胁确实可行,而且对他这做父亲的十分不利。
「我们不谈远的,只谈近的。」穆勒趁胜追击。「您若答应给我的人马方便,打通关节出入西域,我现在就能让寿思与您重修旧好,一如儿时那样。」
敦拜虽然对女儿相当有自信,却抓不准变幻莫测的少女心。在他眼里,寿思无论多大了都仍是他的宝贝娃娃,他心中永远的小女儿。穆勒则否,他是以男人对女人的立场与寿思交手,某些阴柔的心思,做父亲的很难猜透。
老丈人盘算之际,穆勒也在暗伤脑筋,对自己感到无力。
他怎么会沦落到如此无所不用其极,就为了一个女人?如果是为了夺得美人,还勉强说得过去。可他明明已经得到了,为何还得如此费心费力?
「真是不可理喻。」
敦拜突兀的自嘲苦笑,深深引起穆勒共呜。「怎么说?」
「我不是什么大英雄,但好歹也是个人物。三教九流,大风大浪,多少也见识过。」甘肃提督这位置,他可不是白坐。「可是任我再怎麽叱咤风云,在道上有名有号,一面对女儿,就不过是个平凡至极的无能父亲。」
「我了解。」穆勒感慨地吐了颇长的一口气。他面对寿思时,一样觉得自己沦为平凡透顶的无用男人。
两名暗中角力的好汉,顿时落魄地杵在同一阵线,惺惺相惜。
「好吧,我同意。」
穆勒闻言,并未庆幸,反而警戒。
「在我任甘肃提督期间,只要是你的人马,出入此境,我会照应。」
「还有呢?」
「什麽?」
「我觉得您後面还有更重要的事,尚未提点。」
「啊,的确。」他悠悠浅笑。「你还真是机伶。我只是想先讲明自己同意帮你的限度,再坦诚我的底细。」
不祥的预感……「您直说,我洗耳恭听。」
「你的政敌中,有一位是『猫』吧。」
「是。」一只阴狠狡黠的御用笨猫。「我们的交情是不怎么好。」
「你说的未免太轻描淡写。」敦拜安然扬著嘴角。「你们两派人马明明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私下更是不时火并,凶狠对战。」
「那又如何?」
「我是『猫』的同门师兄,这甘州之境,也是『猫』的地盘。」
穆勒肃杀眯眼。不出所料,这提督府果真有问题,但他没想到问题会大到这地步。
「所以我说,我答应为你的人马打点过五关、斩六将的出入事宜。可他们的死活,就请你自己多加小心了。」
好,真是好到十八层地狱去了。
弄了半天,他居然跟自己的死对头那帮人结为亲家。
「我的部分搞定了,你的部分呢?」敦拜柔声笑道。
「怎样?」
「快让我跟寿思重修旧好啊。」
☆ ☆ ☆
「昨晚和阿玛的彻夜长谈,我好像把这辈子所有想讲的话都说尽了,可是严格说来,也没讲什么,只是单纯的闲话家常而已。」寿思偎在炕床引枕上沉思半晌,又娇声发问,「这不是很奇怪吗?穆勒。」
「不要乱动。」他没好气地微微箝紧他才剪到一半的纤足指甲。
「你就不要剪了。」这种事自有侍女代劳。「你听我说话嘛。」
「我已经在听。」只等她快快吠完。
「你干嘛火气这麽大?」从昨天晚饭那场乱局後,他就一直怪怪的。
「我对你们父女情深的细节没兴趣。」不如专心玩她秀丽可爱的雪嫩玉足。
「可是真的好奇怪。和阿玛这一聊开,我才发觉我想不起来自己为什麽和他闹这么多年的别扭。原来我最想要的,就只是知道自己仍是阿玛最疼爱的人。所以,我决定要好好地、重重地谢过姨妈们。」
「干嘛?」
「因为阿玛说,是她们劝告他该敞开一切好好跟我聊的,而且也是她们点出了许多他无意间疏忽的地方。像是他不该在同意你提亲时答应得太仓卒,害我误以为他好像巴不得快快撵我走似的。她们还为了他太拙於回应的事,好好训了他一顿呢。」
那个死老头,竟把他的忠谏全改成那票三姑六婆的,把功劳戴到她们头上。
「噢!」她缩脚。「剪太深了啦。」
「谁教你指甲那么小。」
又开始乱炸火气了,不理他。「我那时候好感动,原来姨妈们那么注意我,那麽了解我,连我心坎儿里的小秘密都看透。你知道吗?她们竟把我未说出口的愿望都说给阿玛听了,所以阿玛才会破天荒地和我谈了一整夜……」一个小呵欠甜甜扬起。
「把午饭吃了就给我上床补眠去。」
「不要,我还想聊。」
「我不想。」
「你真该多和阿玛看齐——啊!」痛死了。「你不要抓我脚踝那麽紧啦!」
「那你就快点闭嘴。」少再提到那老头。
虽然岳父大人也不过长他十岁,他就是要把人叫老才爽。否则,会非常不爽。
「你在吃阿玛的醋吗?」她娇懒地躺在炕上,慵媚撩人,得意得很。
「你在故意惹我吗?」
「是啊。」呵呵。
他本想发飙,但她实在邪恶得太可爱,像个坏坏的小女孩。他能拿她如何?痛打一顿吗?未免太不解风情。随她戏弄吗?又被她皮得有些不甘心。
他只能暗暗认命,任她摆布。和她在一起,很多感觉都得重新定义。恼火之中有开心,无奈之中有甜蜜,满足之中有不安,冲突之中有惬意。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何其平凡,却又矛盾地充满新鲜感。
「小坏蛋。」
「干嘛啦!」她不悦地缩了下被他揉在掌中的玉足。「会痒。」
「这样啊。」这会换他笑得很邪恶了。
「少来,我有正事要和你谈。」她一脚踹到他胸口上,就这样搁著,并不移开。
「底裤给我看到罗。」他乖乖盘腿坐著,任她踩。
「那麽待会儿再跟你收门票。我先要问你,你京中妻小的事。」
他微眯冷眸。「你不是已经向希福纳刺探过了?」
「你这么讨厌你儿子吗?」
「他不是我儿子,无所谓讨厌或喜欢。」
「那就对他和善一点。」
「我何必。」
「因为他视你为他的阿玛,同时也是唯一承袭你爵位的人。」
「你将来的孩子呢?」他还正打算回京掀起一场王府风暴,夺回寿思儿女应享的尊荣。「我总得为他们的利害做打算。」
「不需要,我对你的爵位没兴趣。」她的孩子也不会有。
奇了,这竟和他提亲时老丈人的回应一模一样——
您不在乎令媛生的子女会得不到应有的封号?
放心吧,我知道我女儿要的是什么。
然後,敦拜便一脸不悦地果决定案,同意近日完婚。
「你到底要的是什麽?」
现在正踩在她玉足底下呀。不过,他问得太认真了,还是别说得好。「我希望你能善待你儿子,毕竟他什么错也没有,别对他狠心。」
「喳。」哎,小的遵命。
「至於我以外的女人,」她娇美的神情转而冷酷。「你可以尽量狠心,少跟她们客气。」
这下他可不答了,只无赖地挑挑眉。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你有没有一点温柔美德啊?」有够毒辣。
「有也不会用在其他狐狸精身上。你快回答我啊!」小脚烦躁地在他胸口踹呀踹。
「脚不要抬那么高。」否则她待会就甭睡了。「你害不害臊?底裤都给我看光了。」
「你若快点回答我,我连底裤里面都可以让你看个够。」
他愕然瞠眼,努力封锁霎时翻腾的狂喜,省得她日後拿这挑逗本领当武器,勒索到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天可怜见,他实在对这无邪的放浪毫无抵抗力。
「你真是大胆。」他故作慨然。
「你又矜持得到哪去?」她哼然滑下踏在他胸膛上的小脚,改踩在他结实饱满的男性上,傲慢摩挲。「瞧你这图谋不轨的证据,啧啧。」果真人非圣贤,衣冠禽兽哪。
「别玩了。」他已经没心情开玩笑,浑身进入备战状态。
「我没有在玩,我在等你的答案。」白玉小足冷酷地在他魁伟的亢奋上游移。「快点说,说完了好替我更衣。」
「更衣?」他还以为这番挑逗,是为了让他把她剥乾净。「还换什麽衣服!」
「凶什么呀。」嘻嘻嘻,惹毛他了。「我只是想穿我的新衣服罢了。」
「什麽狗屁新衣服?!」把他挑得老高再临时抽手?皮痒也该有个限度。
「我想换。」她躺在炕上大伸懒腰,等著给人伺候。
「自己动手!」老子走人了!
「我要换上你的吻。」
才跨下炕床的双腿怔住,错愕於她娇嫩的小呵欠。
「要仔仔细细地替我换上,不可以偷懒。」她稚气地边玩袖口边吩咐。「这是件很长的衣服,从头到脚,由里到外,穿起来可是很费工夫的。」
「这一定得找人来帮忙不可。」他严肃地重返炕上。
「那就有劳你了。」她无聊地嘟著小嘴,好像认命於自己也没啥别的选择。
就在他虔诚俯伏,吻起她鲜嫩的雪白脚趾时,她又开始喂喂喂。
「干嘛?」再耍下去他真要翻脸了。
「你还没回答我呀。」
「回答什麽?」
「答应你这辈子除我之外,绝不给其他女人好脸色看。」
「你刚才说的好像不是这样吧。」怎麽条件愈开愈苛?
「你到底答不答应?」
「这很重要吗?」
她猛然起身,忿忿坐直。「这不重要?你觉得这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他展掌投降。
气死她也。本来好好儿占著上风,却一下子被他激入劣势。真讨厌!「既然知道这很重要,那你还不快回答我!」
「好嘛。」哼哼哼,可惹毛她了。「我答应你,绝不给其他女人好脸色看。」
「而且要很绝情、很狠心,谁都不给接近。」
「为什么?」
「因为你摆臭脸时,有点太好看。」她现在才想起这项大漏洞。
「喂。」未免太刁了吧。
「反正就是……你不可以用对我的方式对其他女人。」
「额娘也不可以?」
「那……点到为止就好,不要太亲切。」
「你连她的醋也吃。」啧啧,可怕的女人。
「你到底答不答应?!」她已经被兜得气急败坏,几乎飙泪。
「好啦好啦。」他一副烦死了的德行,懒洋洋地拥吻著被激怒的小脸蛋。「我答应,今生只有你一个女人。」
「你不可以逗我。」
「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纤纤双臂无助地环上他颈项,小人儿埋首他肩窝,放心地流泄脆弱。她好害怕那种随时随地突然袭来的不安,让她对自已所拥有的,惶然无措。
「穆勒,其实我从刚刚就一直有秘密要跟你说。」
「我知道。」他也一直在等,陪她迂回周折。
「昨夜和阿玛彻夜长谈後,我发现,失去他的那段时间固然难受,但我撑得住。可是如果失去你,我好像……会完全承受不了。」
啊,小小的寿思,他小小的宝。
「所以我们要永远和好。」
以吻为誓,此情不渝……
不过很遗憾,这种证明保存期限多半不长。所以,两人隔天就闹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