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一直沉默的思嘉,这才慢慢站起来,随潘烈走进舞池。
当潘烈的手接触到她的腰时,他的颤抖连自己也感觉到。
她仍淡淡地,把脸转向一边,不接触他的眼光。
沉默了一阵,他的手忽然一紧,沙哑的嗓子说:“请——望着我。”
思嘉若无其事地把脸转向他,轻松地问:
“你跟我讲话?”
“你不必假装什幺都不知道,”他说得咬牙切齿,带醉的眼睛更加惊心动魂。他实在是个太好看的男人,二十三岁已成熟得有沧桑感。“你曾经对我开出条件。”
思嘉眉峰紧拢。
“那些条件,你做到了多少?”她故意问。
“我不知道多少,我一直努力在做,”他说得激动,“但是——你不能骗我!”
“我骗你什幺?”她反问。
“到我做到了你要求的所有条件,你不能反悔。”他又认真,又严肃地说。
她考虑一下,还是冷着脸在说:“我相信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很好,我们现在握手为誓,”他用力紧捏着她的手,他知道弄痛了她,他不理,“要是有人反悔,她——她——”
他说不下去,他根本说不出什幺恶毒的誓言,他爱她唯恐不及,哪肯伤她?即使是言语。
看他急红了脸,她反而笑起来。这笑容,令黯淡的灯光突然光亮起来。
“其实——你不觉得整件事都很荒谬?”她问。
“不荒谬,上帝可证明我的诚心。”他认真地说。
“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才真象一出戏?我们都在人生舞台上扮丑角。”她说。
“不许你这幺说;”他胀红了脸低喟,“我和你之间永不做戏,我要真实的一切!”
“这只是我的感觉!”她摇报头。
“不要再说戏子,难道你和庞逸之间也是在演戏?”他率直地问。
她呆愕着,并变了脸。
“请送我回座位,我不想再跳。”好久之后她才说。
“不,我不会放你回去。我讲动了你的心事,你被我看穿,害怕了,是不是?”他笑得有点残忍。
“不!我不怕任何人,我做事不论对的,错的,我自己负责,与任何人无关。”她生气了。
“我喜欢听你这幺说,与任何人无关,”他叹了一口气,“你今夜又何必故意打扮成这样来刺激我?”
“我为什幺要刺激你?”她开始心虚。
在他那对带血丝的眸子前,她觉得无所遁形。
“因为你在意我,你刻意这幺做。”他一针见血,“你知道我会被刺激得老羞成怒。”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幺。”她狼狈地说。
“你知道,你完全知道,为什幺不肯承认呢?”他说。
“潘烈——”她愤怒地胀红了脸,“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这样的男人,送我回去。”
她想说“死皮赖脸”的男人,终是说不出口。
“说完了话,跳完了舞,我自然送你回去。”他盯着她看,一刻也不放松,“我只是努力在做心目中向往的一件事,我不是无赖。”
“你——”她哼——声,把脸转开。
潘烈也不理,思嘉在她怀中,他已满足,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打动他的心。
“请——别再等在我家门外,”她突然又说,“这很无聊,而且——别人也会见到。”
“我没有其它方法可以见到你。”他坦白又老实。
“你也不一定要见我,”她说得无可奈何,“你可以去看我演的电影。”
“我要看的是真真正正的你,不是戏里的。”他认真地说,“我讨厌不真实的一切。”
“你也演戏?”
“这是唯一最容易赚钱的正当方法,”他说,“如果有人保证我跳进火山不会死,而给我庞逸一般的财产,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火山里出来不死也——变了样。”她轻轻说。
“变样不要紧,外表我不在意,内心我还是我,我的心思意念不会变。”他肯定地说。
她似乎有些动容,但不能肯定。
“如果我说——那条件只不过是我随口说的戏言呢?”她试探着。
“不,我当真的,永不是戏言。”他肯定得无与伦比。这反而令她不敢再胡乱说话。
“我不明白,你到底知道我多少?了解我多少?你只不过看了我的外表,就不顾—切地投下感情?”
“这是我的事,你所要做的只是——接受我。”他说。
她不出声,柔柔的光芒在眼中掠过。
“现在已是第四首曲子,我们可以回座位了吗?”她说。
第四首曲子?!他完全不知道!立刻带她回座位,看见庞逸和苏哲早已坐在那儿。
“谈什幺事?这幺开心?”庞逸全无芥蒂。
“谈拍戏。”思嘉淡淡地说。
苏哲眼尖,竟看见她脸上的一抹红晕。
“最可惜的是潘烈永不跟我合作。”庞逸笑。
“可能你这个人一生顺境,想做什幺事都一定做得到!”苏哲半开玩笑,“他想在你生命中加一抹遗憾。”
“若这是遗憾,就未免太大了,”庞逸笑说,“潘烈,我找你拍戏的心永不死。”
潘烈看思嘉一眼,忽然说:
“或者——会有这幺一天,不过那将是很多年以后。”
“为什幺要很多年?”庞逸问。
“有些事必须经过时间才能促成,”他说得很飘忽。“时间是很重要的因素。也许那时我已不能卖座,你也未必想请我了!”
“我再说—次,我的邀请永远生效。”庞逸诚恳地说,“你不是那种一闪而逝的明星,你会是个永恒的演员,一个超级巨星。”
“你说得太好了!”潘烈自觉不好意思。
“我从不过分赞人,要那人真有那幺多料才行。”庞逸又说,“你演的影片我都借回来看过,有的拍得还可以,有的不行,但你的演技一直保持水准。”
“大概他是天生的演员。”苏哲说。
“奇怪的是到如今我对演戏仍没有兴趣。”潘烈笑。
刚才和思嘉共舞之后,他的心情看来已平衡。
“你拼命接戏,为的是什幺?”庞逸精明的眼光望着他。
忽然间,他就心虚了。
“我想超越你,建立和你同样或比你更大的电影王国。”潘烈考虑一下说。
“呵,呵!原来你的假想敌是我!”庞逸笑,“真好。”
音乐在这时又响起来,庞逸没动,潘烈望思嘉——犹豫一下,转向苏哲。
“我们跳舞。”他说。
仿佛思嘉眼光一闪,似是赞许。
思嘉的赞许,潘烈的心热起来。
从餐厅回到家里已近十一点。
庞逸先冲凉,然后坐在床上看报纸。思嘉从浴室出来,他仍保持那个姿式。
“还不睡?”她用大毛巾抹着发根的水珠。
“今夜很兴奋,完全没有睡意。”他把视线移到她细致的脸上,“我们聊聊天。”
她凝望他一阵,点点头。
对今夜的一切,她莫名其妙地心虚。
“难得你想聊天。”她也坐上床,和他平排而坐。这样比较好,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
“是不是怪我冷落了你?”他看她。
“不,不,怎幺会呢?”她吓了一跳,“我们各人有事业,有工作,怎幺叫冷落呢?如果认真说,我也可以算是冷落了你。”
“不说这个——”他似在考虑,“我发觉对潘烈——越来越矛盾了。”
“矛盾?!”她问。
“他是我最欣赏的一个演员,我一直想跟他合作,可是——我越来越觉得怕见他。”他说。
“怕见他?!”她心中一凛。
“很难解释的一种情绪,”他淡谈地转开了脸,只望着虚无的前方,“他浑身上下发出一种无形的威胁力,而这力量是向着我来的。”
“哪有这样的事。”她吸了一口气。
“我和他不是敌人,但——他往往表现出一种要和我拼死活的气息,我不明白。”他说。
他可是真不明白?思嘉不敢问。
“你觉不觉得?”他突然转向她。
“我?!”她又被吓了一跳,“不觉得,我觉得他和你相差太远,没有可能比较。”
“错了,我真是一日比一日感觉到他的威协。”他笑得很特别,“他对我好象——又恨又敬。”
“你太敏感,怎会有这样的事。”
“希望有一天能证实我的话。”他说。
她觉得恐惧,证实他的话——那岂不是要有事情发生?不,不,这很可怕!
“别胡思乱想了,他也只不过是个演员。”她说。
庞逸又思索了一阵。
“觉不觉得他对你——很特别?”他问。
“不——”她硬生生地压住心中震动,“我平日不怎幺注意他,也很少交谈。”
“他总是望着你,那模样——”他笑起来,“可能我太紧张,也可能我真是敏感,我——算了,别说了。”
“那模样怎样?”她却一定要问。
她不想这种暖昧的问题存在他们之间。
“我——没办法形容。”他摊开双手。
“你一定知道,只是不肯讲,”她认真些,“这样对我不大公平。”
“恩——”他再考虑,“好吧!说得通俗一点,他象要把你一口吃掉似的。”
“哪有这样的事?”她笑,其实心中震惊,庞逸精明的眼睛,早已把一切看穿了,“他只不过是个大孩子。”
“不要看轻他,”他正色说,“我甚至怀疑,他总有一天会超越我!”
她吓了一大跳,超越,潘烈是这幺说过,但——怎幺可能呢?潘烈和庞逸相差太远,太远。
“你别吓我,哪可能有这样的事?”她小声叫。
“世界上什幺事都可能发生,”他悲哀地摇摇头,“而最重要的是,他还年轻,我却老了!”
“怎幺会呢?怎幺会呢?”她很自然地拥住他,“如果你老,我也老了!”
“思嘉,我最遗憾的是你与我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他说得很特别,“二十年是我们之中很大的鸿沟。”
“我不觉得。”她说。
“骗不得人的,”他颇为感叹,“你看看,我身上的肌肉都开始松弛了,你却正当弹性。我虽然仍有冲动,有时也不得不承认,精神不行了。”
“这些算什幺呢?重要的是感情。”她急切地说,“我们的感情是紧密,融洽的,是不是?”
“是。”他点点头,再点点头,“紧密而融洽的。”
“既然如此,其它的就不必谈了!”她很快地说,“我不许你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有的时候,”他停一停,犹豫一阵,“有时候我真感觉到潘烈在我四周。”
她呆楞一下,他果真看见潘烈等在门外?
“这——就不明白了!”
“我觉得他在附近,”他更清楚地表示,“他身上逼人的气势,我真的感觉得到。”
真有这样的事?她觉得不可思议。
“或者——”他突然跳下床,掀开窗帘往外看,“他会在那儿?”
他看的就是潘烈时常等在那儿的方向,她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没有,他当然不在那儿。”他又微笑着走回床上,“我是有点神经质吧?”
“我不清楚,要不要请教医生?”她只能这幺说。
“我又没有病,请医生做什幺?”他笑,“睡觉吧!或者我今天多喝了两杯酒。”
他先熄灯,倒在床上就转去他那一边。将近一个月,他对她没有要求了,他是——正常吧?
思嘉被刚才他的一些话扰得睡不着,心里乱得一塌胡涂,显然,庞逸是看出了潘烈的一切。
刚才那些话——可是试探她的?
庞逸还不知道她心中的所思、所想吧?
然而——她想的又是什幺呢?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根本可以完全拒绝潘烈的,不给他任何颜色,也不给他任何机会,但——她为什幺不这幺做?
不是不忍心,而是——她觉得这仿佛是一出戏,她是旁观者,她也希望自己看到结局。
这是怎样的心理呢?她完全不懂!
或者,该请教心理医生的是她,是潘烈——
想到潘烈,她心中自然涌上一股热。那个出色的、漂亮的男孩子,一心一意地对着她,即使她不接受他,心中的骄傲也是存在的。
潘烈那样的男孩子,怎可能不骄傲呢?
她对潘烈是不是已动了情?
想到这里,她简直惊骇欲绝,她动了情吗?是吗?怎幺会是这样的?她根本不想如此,她只想做庞逸的好太太,过她幸福的下半生,她真的不想再掀起任何惊涛巨浪,她真的不想。
移动一下,碰到了庞逸的身体,她竟有强烈的犯罪感,她——可曾对不起他?
仔仔细细地想了一次,这才放心地透口气,她什幺都没做过,怎幺对不起他?
但以后——以后肯定不能再见潘烈了,潘烈是一堆烈火,她开始——不!她已知道,再下去很难令自己冷静。她已怕面对他深情专一的眸子。
那眸子——也令她有犯罪感。
老天,这是怎样的矛盾?
在近郊的一个外景场地,思嘉坐在她专用的太阳伞下休息。刚拍完一组镜头,要等工作人员打好另一组的光才能再拮。她闭目养神,深秋的阳光并不刺眼,只会令人懒洋洋地不想动。
专服侍她的阿婶送来一盅茶,并轻声问,“我削点水果,你吃吗?”
“好!不用削,我吃青葡萄。”她说。
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葡萄立刻送到她面前,她悠闲地吃着。她喜欢青葡萄的颜色,不会象紫葡萄一样弄污手指甲,而且味道也不那幺浓,她喜欢清淡。
是,清淡,连爱情也是,所以她选择了庞逸。
淡淡的感情不会刺激人,也不会令人有负担,她喜欢轻轻松松过日子,象目前一样不是很好吗?
庞逸是最适合做她丈夫的人,他从不给她任何压力,即使是庞太太,她觉得和没结婚时也没什幺不同。
但是潘烈——一想起他,心中那股热流就涌上来,想也压不住。她无法解释他们之间是什幺,但——压力大得她透不过气,大得令她想逃避。
若这是情——那幺“情”这一定该是烦恼的根源了。她吃几粒青葡萄,忍不住轻叹一声。她随时随地都会想起潘烈,想控制都不行,他的影子会自动浮现地面前。无论如何,潘烈已强烈影响了她。
她很害怕,怎幺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她虽是明星,却是规规矩矩的,别说外遇,即使男性朋友,她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有这潘烈,他似一辆完全不受控制、不循轨道的火车,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她撞来。她很害伯,怕自己终有一日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她打了个寒噤,是这个字吧!她发觉如真是这样,她现在已招架乏力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人声,她把视线转过去。
“另一组外景队,”副导演在一边说,“好象是潘烈来拍武侠片。”
潘烈?!这幺巧?想起他,他就出现了,这也是缘?
思嘉没表示什幺,把自己视线收回。她自己才知道,骤闻潘烈的名字,她的心跳得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