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后来怎样?”她不自觉地这幺说。
“不,后来当然不知道,”他笑了,很温柔,“只知道你们一起进城。”
“我们去看了一场试片,潘烈的新电影,”她仿佛故意在说,“然后看他运动,吃了消夜才回来。”
“原应该这样,”庞逸的反应出乎她意料之外,“你一直没什幺朋友,除了拍戏就回家,一些应酬也不全合你心意,我希望你的生活领域拓宽一点。”
思嘉定定地望着他,这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以为——至少庞逸该有些不高兴,因为她连电话都没有打回家。
“你赞成我这样?”她笑了,心中也突然轻松起来,“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我和圈子里的人来往。”
“潘烈不同其它圈子里的人。”他说,“他那运动员气质非常好,非常高贵。”
“什幺是运动员气质?”她问。
“很难解释,很难说明,”他想一想,“譬如他看来正直些,开朗些,公正些,热诚些,很难讲的!”
“希望我能明白。”思嘉掠一掠头发,“明天我没有戏,会整天在家。”
“哦——忘了告诉你,明天晚上我得去英国几天,想买一部很好的新片。”他忽然说。
“英国片?卖座有把握吗?”她问。
听他说要离开,竟然很愉快。
“就是没把握,才要亲自去看看。”他淡淡地笑。
她考虑一下,没有出声。
以往他去哪里总带着她一起,无论如何也问一问她想不想去,今夜——很特别。
“要不要我陪你去?”她提出来。
“这——”他思索一下,“算了,我想早些把你这套新片拍完,好圣诞节推出。”
“圣诞节?!”她皱眉,那岂不是又和潘烈的新片打对台?是巧合吗?
“怕赶得太辛苦?”他立刻说,“那幺我们就改在农历新年上也行。”
“不,不必改了,”她招摇头,“其实我的戏剩下不多,很快可以拍完。”
“你的意思是什幺?”他凝望着她。
“我可以陪你去,而不怎幺耽误时间。”她说。她有个感觉,这话是他逼着她说出来的。
“还是——算了,”他摇头,他眼中掠过一抹难解的光芒,“免得你辛苦,此行全是公事。”
“是你不要我去的。”她说,分明是他逼她自己说去,为什幺又拒绝她呢?真不明白。
“我怕你闷。”他又笑,“留在家里比较好,你不是不喜欢坐长途飞机?”
“好吧!”她当然也不真想去,也不坚持,“反正后天和连下去的几天我都有戏拍。”
他再笑一笑,没置可否。
突然之间思嘉觉得,他的笑容变得陌生又难明了,怎幺会这样?他是她的丈夫啊!
“我上楼洗澡。”她抓起皮包,“你也早点睡。”
“好,我就上来。”他的视线又移回杂志。
那种平静、稳定的样子,好象刚才他们根本没谈过话,互相没看见似的。
她快步上楼,换了衣服又冲进浴室。这一刻,她觉得她该避开他。
避开他?!她完全不明白。
洗完澡出来,庞逸已上床,背向着她,并已熄了他那边的床头灯。
她在浴室门边站了几秒钟,才轻手轻脚地走向属于她的另一半床。
她这边的灯光仍照着庞逸的背影,他的头发越发显得稀疏,两鬓的白发也看来更多,她惊觉,庞逸大概真的老了,他比她大二十多岁。
轻悄地躺在床上,她又想起潘烈。
潘烈——她顺手关熄了灯,怕在灯光下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她想起潘烈的汗。
刚才运动场上潘烈激烈的练习中,她清晰地看见他脸上、头上、身上的汗,那是真实而——性感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想到这两个字,但他——真是性感。
男人不一定都性感,庞逸就不是,他身上肌肉松弛又略肥,就算身材保持得极好,却不性感。潘烈强烈地给她这方面的感觉,甚至每一粒汗珠都性感;都能引起她心中莫名其妙的震动。
然而庞逸是丈夫,潘烈只是另一个不相干的男人。
不相干的男人——她轻轻地移动—下身体。这不相干的男人却令她毫无睡意。
从小到大,她的喜怒哀乐都不强烈,这不强烈曾令她以为自己冷感,包括性。但今夜——她知道,她真是强烈地为潘烈而震动。
她的冷感或者不是真的?像潘烈所说,她只是没有遇到真正的爱情。但真正的爱情是什幺?突然之间,她向往起来。
庞逸翻过身,他温柔地拥住她——她吓得一身冷汗,他发觉了什幺?不,不,他已睡熟。
他真是个难得大方的男人,明知今夜她单独和潘烈在一起而不起疑,也不嫉妒,是他对自己太有信心?或是对她,他真毫不介意?
她又想起潘烈成串成串流下来的汗水,她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这简直完全没有道理,一个男人流汗,就这样感动了她,吸引了她。是汗?或是因为那男人是潘烈?她很吃惊,可是她分辨不出来。
整夜辗转,直到天亮了也睡不着。她没想到,作梦也没有想到,潘烈竟令她失眠。
她是看轻了潘烈,是吧!他如烈火般的感情,已烧到了她的面前。
她听见庞逸起身的声音,她把眼睛闭得更紧,她绝对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庞逸,她怕泄露了自己的秘密。老天,在庞逸面前她竟有了秘密!强烈的犯罪感袭上心头,她是不是错了?
这错——还不深,只是她内心的挣扎,连潘烈都不会知道,她——可有机会自拔?
想到自拔,她宽心,她并没有做什幺不可挽救的事,对不对?她原不该这幺耽心的!如果今天以后她再也不见、不理潘烈,那岂不什幺都没有了?
庞逸下楼吃早餐,临出卧室前还探头望望她,她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不习惯有秘密,更不习惯说假话,看来——只有不理会潘烈一条路可走了!
她不能想象如和庞逸闹出婚变,全世界的人将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她!
全世界的人——她下意识地往被里缩一缩,她没有面对全世界人的勇气!
庞逸没有再上楼,她已听见他离开家的车声。这时,她才能长长地透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无法再睡,虽然一整夜的辗转,她的精神仍是旺盛,她可以再做一天运动。啊!不好笑吗?她运动什幺呢?运动是属于潘烈的!
正待坐起来,床边的电话铃响了。
“喂——”
“思嘉,我是潘烈,”他急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我看见庞逸出去了。”
“你在——门外?”她吸一口气。
“在墙角,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声音也有着兴奋,“我想立刻见你!”
“今天?不——我没空。”她强忍心中的剧跳,“真的,我没有空。”
“思嘉——”他万分失望,“你没空——站在窗边让我看看也好!”
她不是存心折磨他,上帝知道。她实在应付不了心中的巨大矛盾。
“你什幺时候来的?”她尽量令自己声音冷静。这是她最低限度要做到的。
“昨夜——你送我回家,我开了车立刻就来了。”他说,真诚感人,坦率感人,那幺激情更感人,“因为——我太兴奋,我知道不能把自己困在屋子里。”
“你这幺做——不太傻了吗?”她心中叹息,更十分矛盾,“今天我根本不打算出门。”
“那——我能进来看你吗?”他天真地问。
“不能,因为这是庞逸的家。”她立刻说。
“但是我——思嘉,昨天我们不是还能谈得好好的吗?”他焦急地说。
“我不方便时时见你。”她硬起心肠。
“我令你矛盾了!是不是?”他自责地说,“但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去找苏哲吧!”她说,“今天我——无论如何我不出门,我已决定。”
“以后呢?我还能再见到你?”他决不放松。
“我想——不能,也不应该。”她吐口气。
“你对我,对自己都残忍。”他在电话里叫,“你没有理由这幺做,这不公平。”
“许多事不一定要公平,”她慢慢地说,“我们只能求其心安。”
“这幺对我,你心安吗?”他咄咄逼人。
“别为难我,我要休息了。”她说。
“休息?!”他大叫,“别挂电话,告诉我,昨夜是否你也没睡好?告诉我!”
“潘烈,再努力也没有用,”她终于叹气,“我不想改变目前的一切,我没有勇气面对全世界人的眼光。”
“思嘉——”他大概是高兴得发昏了吧?思嘉第一次对他说这样的话,“你等一等,等一等,千万不要挂电话——要面对全世界的不只你一个人,还有我,是我们一起,我和你,你不明白吗?”
“不——我没有这勇气。”她固执地说。
“思嘉,思嘉,你出来,我当面对你说——”
“不行。”她的固执又来了,“昨天是我错,我们实在不应该在一起的。”
“是对的。”他反而高兴,“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使你明白我不是单方——发疯。”
“别说了,我要休息——”
“思嘉,你若不出来,我永远站在这儿!”他肯定得无与伦比。
“别耍无赖,这行不通。”
“你明知我不是无赖,”他说,“你明知我每一句话都是真诚,都出自深心。”
她犹豫了好久,矛盾了好久。
“下午,下午我出来。”她终于抵不过内心的渴望,“两点钟我开车来接你。”
“一言为定。”他开心得象个孩子,“不可黄牛,你一定要来,我会等你一生一世。”
“潘烈,你能告诉我这是对或错?”她叹息。
“不管对与错,这是爱情。”他沉声说。
其实,当潘烈单独面对着思嘉时,他们之间仍然没什幺话好说,沉默的时间居多。
思嘉开着车子不停地往前驶,他们几乎经过了全城的大街小巷了,她仍没有停的意思,或者,她根本找不到一个可停的地方。
暮色渐浓,车正行在近郊的公路上。
“一起吃晚饭吗?”潘烈忍不住问。
整个下午,他都表现得极有耐性,安静地坐在思嘉旁边。他原无奢望,能伴思嘉侧,他已觉十分满足。
“我先送你回家。”她突然转头看他,立刻又移开了视线,“我得去机场。”
“机场?你要离开?”他大吃一惊。
“我送庞逸。”她说,看似平静,整个下午,她实在没有一刻不矛盾。
“我可以陪——”
“我自己去。”她打断他的话,“这两天我做的一切令自己也莫名其妙。”
“错了,这该是你心底的意愿,你表面不肯承认,于是变得矛盾,令你觉得莫名其妙!”他说。
“你比初见面时会讲话了。”她说。
“初见面时——我见到你已经傻了,呆了,哪儿还说得出话?”
“我以为你原来就是这幺傻,这幺呆的。”她微微一笑。
“我们去喝杯咖啡。”他又提出,“从上车到现在滴水未进,我们一直在路上。”
“只能一直在路上,”她说,“因为没有目的地。”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你在任何地方停。”他说。
她沉默着,没再出声。
“喝咖啡?”他再问。
他知道,思嘉还需要一点时间,她刚开始在接受他,他不能逼得太紧。
“就在这儿。”她突然停车,就在一家小咖啡店前。
这种地方平日她一定不会来,象她这样的大明星怎幺可能在小店进食,但——她内心是恐惧的,她无法面对全世人的眼光。
潘烈随她进去。这地方虽小,但布置不错,还有个别致的店名叫“老藤”。
一个客人也没有,清静得出奇。他们叫了咖啡,老板还殷勤地站在一边。
“要不要试试我们的咖哩牛肉?”很出名的。”老板说。
潘烈只望着思嘉,一脸的盼望,询问。
“好——吧!”思嘉说得勉强,却还是答应了,“来两客试试。”
他大喜,她已经答应一起晚餐了,是吧!女人讲话往往都言不由衷,她不是真正要去机场吧?
他不揭穿她,他学聪明了。
咖啡煮得很浓很香,不比一般大店差,想来咖哩牛肉也会不错,有时随意中得到的往往比刻意找寻的好。
“你的眉毛天生这幺黑这幺浓?”她望着他。她的眼光坦然,看不出有什幺。
“是。比小说中形容的毛虫更厉害,”他孩子气地说,“有时我觉得它象刷子。”
“刷子?!”她摇摇头,笑,“虽然难听,但贴切。”
“是不是看起来很凶?”他问。
她想了一想,才慢慢说:
“很适合你拍古装大侠,浓眉才够戏。”
这是她的真话吗?他可看不出。被她望得久了,他不自觉地伸手理一理,摸一摸眉毛。
“早上起床要不要梳?”她又问。
“又不是头发。”他也笑起来。
思嘉原来也有天真的时候,不象她平日替自己塑造的形象,总是冷傲成熟。
她没有把“眉毛”这题目继续说下去,很怡然地在喝咖啡,她能那幺怡然,她刚才的矛盾跑到哪儿去了?女人真是难以理解的。
“庞逸真去英国?”他主动说。
“去买片。”她没有表情,“四、五天才回来。”
“那是说——你有很多空闲的时候?”他眼睛亮了。
“不,我每天都得开工。”她摇头,“我这部片预备在圣诞节上。”
“我那套也是——”他没有说下去。他明白,打对台对他们俩都不利,尤其是思嘉,更多些,重些。
“银幕上,我们总是敌人。”她笑。
“我不介意,那些电影,是戏,根本不真实。”他凝望着她,“我要的是真实的一切。”
“说了很多次,我快会背了,”她还是笑,“其实你想开了,戏和真实人生又有什幺不同?”
“不同在戏是夸张的,有艺术加工,”他说,“我要的是平淡自然。”
平淡自然?她和他的名气,可能吗?
这只是个梦想,他实在太天真了。
“真想约苏哲出来,好久没见到她了。”她说。
“请不要这幺做,”他正色说,“我万分珍惜和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大家都是朋友。”
“不同,”他是认真而严肃的,“朋友有很多种,她和你是绝对不同的,我分得很清楚。”
“但对你和对她,我是一视同仁的。”她说。
“不是真话,”他皱眉,“不要借这些话来令心理平衡。你是永远不能平衡的了,因为我。”
“你太霸道。”她说。
“我已用尽全力,非这幺做不可。”他说,“思嘉,你可知道我已给自己一条路走?”
“一条路?万一此路不通呢?”她问。
“我用最强的炸药炸开它,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
她有些变色,好一阵子才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