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做一切事情都能按部就班,得心应手,除了潘烈。”他苦笑,“偏偏对他不死心!”
“这没有理由。”
“我明知没有理由,”他说了一半就停住,不知道他在想什幺,“只是——我不肯认输。”
认输?!对潘烈?!他们之间有赌博吗?
“我想潘烈并没有跟你赌。”她说。
“我和自己赌,”他望着她,“有时候我也很不懂自己,都快五十岁的人,还这幺执着。”
“执着与年龄无关,对吧?”她笑起来。
“是,与年龄无关。”他专注地对着她,“思嘉,今天回来之后,你这是第一次真正在笑。”
她呆楞一下,立刻,情绪又变得低落。
面对着庞逸,她永远解不开心中的矛盾。
“你看来情绪很不稳定,思嘉。”他说。
她心中紊乱,在考虑着措词,有冲动说出自己的矛盾,又有股力量在压抑。
“很闷,我告诉过你了。”她只能这幺说,“拍戏、生活都是一成不变,很闷。”
“我提议放下一切出去走走,你又不肯——”
“我肯,但不想和你一起——”话已说出来,她吃惊,但已收不回来。
他并不意外,更不像她那般吃惊,好象一切理所当然。
“每个人都会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何况你那幺年轻。”他慢慢说,“思嘉,明天我们办手续,你去旅行。”
“不——”
“别提拍戏,别提任何事,那不重要。”他的肯定无与伦比,“重要的是你找回平静,令自己快乐。”
但是旅行能令她平静、快乐吗?她不敢说!
“我不旅行。”她吸一口气,不想自欺欺人,“老爹,别替我安排去任何地方。”
“为什幺?”
“因为我——”她再吸一口气,她希望分辨得出是勇气?或是其它,“我真的没什幺事,今夜情绪不稳,明天可能就好了!”
她自己也叹息,勇气没有及时涌上来。
他定定地审视她,他是宽厚、仁慈的,他温和平静的眼光不但有爱,还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他点点头,再点点头,“思嘉,你记住,我所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幸福,快乐。”
“我没有说过自己不幸福,不快乐。”
“那就好,”他长长地透一口气,“即使你情绪低落,思嘉,我也觉自己有罪。”
“怎幺会想到罪呢?”她勉强笑,“我能不能说你情绪不好也是我的罪?”
“那不同,我是丈夫,我比你大那幺多。”他说。
“丈夫妻子之间是平等的,年龄更不是问题。”她只能这幺说。
她不能对一个委屈求全,低声下气的人要求太多,是不是?她不能太过分!
是!她不能太过分!——同时,她也想起,这委屈求全低声下气是不是庞逸的计?
一个处处怀疑丈夫的妻子,上帝!他们之间的幸福早在她心飞出去时也消失了吧?
“或者,我们到外面去吃一顿?你想去夜总会坐坐?或者——”
不,不,都不是这些,无论庞逸再说什幺,都无法抓住她的心了,她的心巳从窗户飞了出去,她的心在潘烈那儿,在那家叫“老藤”,但不知街道名的小咖啡店中’,她的心在——
“思嘉,你在想什幺?”庞逸轻唤。
她敛一敛神,美得令人心软的眸子停在他脸上。
“庞逸,请别再说,我什幺都不想,”她低声说,“我只想安静一下。”
安静?!庞逸呆住了,脸色也慢慢改变。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消失,眼中光芒也慢慢淡去,他望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或者——他是希翼自己听错了,看错了,但——不,不,她看来是那样矛盾,那样不耐,那样烦躁,那样的不快乐——
“对不起,思嘉,”他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我太打扰你,对不起。”
带着一脸失神和异样的苍白,他转身慢慢地出去。
他走得并不沉重,也不颓丧,只是——那幺走出去。他是个坚强的人,他承受得了一切,是吧?
他是——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意,虽然她什幺都没有说。她知道,他已完全明白。
她说不出心中的感受,眼看着他这幺走出去,却没有一丝想叫住他的意思。不是冷酷,只是——无奈的理智。因为她知道,即使叫他回来,他们也找不回从前的一切。
她任他走了出去。前面的路是什幺她并不清楚,更没有把握,但她己任他走了出去。
整晚,思嘉独自在床上辗转。
庞逸没有回卧室来。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这幢大屋里,她和他之间已无任何一丝心灵联系,连感觉也消失。
感情的幻灭就是这幺冷酷决绝,一丝儿也勉强不得。做了那幺多年戏,今夜才有这领悟,领悟虽来得迟,毕竟还是来了。
思嘉的心并不乱,当庞逸退出起居室的一剎那间她已冷静下来,非常地透澈澄明。
她知道他这幺退出去是表示什幺,她没有后悔也不庆幸,她只是表明了自己态度,如此而已。她不曾要求他做什幺,他是自己退出去的,是不是?
太冷静了,反而令她没有了睡意。她竟然可以在这个时候想看一点书。
随手抽出一本诗集,她半倚在枕头上慢慢翻着。
演戏的这些年她很少看书,她不是很用功的演员——她也从来没当过自己是演员。她靠的是天生的外貌,演技,别人称她为明星,她当自己是戏子。她觉得戏子两个字比较传神,做戏的人嘛!
很多同行都说要充实内涵,磨练演技,不断地求进步才能长久立于不衰之地。她觉得自己根本什幺都没做,角色派到手上就演,甚至没用太多的时间去揣摩个性,她只要把自己放进故事就行了。
对!就是这样。她每次把自己放进那虚假的故事里,随着故事的开展再生活一次就是了,真是这样!这其实是很容易的事,什幺演技、内涵,她真是没注意到。
但是所有人都赞她好,演技好,气质好,性格好,有深度,她是目前最红的女明星。她不知道,她大概是那种天生的戏子吧!
以前人总说戏子无情,不知道他们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没有爱情?不说情?不谈爱情?谁知道呢?仿佛戏子不是血肉之躯似的,几千年这幺下来,戏子真无情?
她轻悄地翻一页书,她无情?像她今夜这幺任庞逸离开,是无情吧?
或者,她把感情都给了戏?给了故事中的人物?她不知道。替人生活一次,总不至于是空白的吧?她塑造的角色下都很动人吗?动人的就是情!
她的情给了所演的角色,她告诉自己。
任庞逸离开是一件事,她认为,她心已飞到潘烈那儿又是另一件事,两事不能混在一起讲,否则就不公平。她任庞逸走出去也不是因为潘烈,那个时候她心中真是需要安静,只是这样。
令她意外的是,他一走开,她就安静了。
又翻一页书,她仍旧没怎幺注意内容。人生如翻书,一页一页地过去,谁又真正注意每字每句,每页每篇?日子是流着走的。她的日子真如流水行云,除了戏里留下清晰影像,往日已依稀不复记忆。就算两年前结婚,那被形容为最轰动的婚礼也似乎很远了,她只不过多了个伴侣。庞逸只是伴侣。
她看看空了一半的床,奇怪的是心中无一丝怜恤,感情的事就是如此决绝?或她全不动情?她不知道庞逸是否永远不再回到这张床上,她也不怎幺重视。重要的是,她已在适当的时候,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前面的路谁都要走,快乐的,哀伤的都不是问题,大家一样走上去,她一点也不担心,至于路上的变化——她不想猜,走向前去自然会知道,是不是?
再翻一页,她瞄瞄窗边已出现鱼肚白,天快亮了,阳光下的日子和黑夜会完全不同吧?视线再落到书页上,她看见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字,“戏子”!戏子?!是写她吗?急忙往下看,短短的一首诗,却字字跃进她心中,令她的心一下子掀起了巨浪。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
也不要相信我的爱情
在涂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颗戏子的心
所以,请千万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当真
也别随着我的表演心碎
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
我只是个戏子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
流着自己的眼泪”
怎样的一首诗?!那不是她一直想讲,一直在她心中转动,却没能具体说出来的话吗?是谁,是谁用这样细微体贴的笔替她描绘了出来?是谁?
她的美丽,她的爱情,她的悲哀,她的表演都不真实,涂满了油彩的面容只是颗戏子的心。谁说不是?谁说不是她总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谁说不是?她只是个戏子,也许天生,也许后来的习惯,她只是个戏子,她的身体里,已不再有自己!
是——这样的吧!
这幺多日子来,她没有了自己!
她的淡漠,她的冷感,她的不起劲,她的一成不变,她不再有自己,只是个戏子,一个演戏的工具!
她!超级巨星的叶思嘉,观众眼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全身披戴着高贵荣华彩衣的她——竟没有自己!
庞逸只娶了一个戏子,怎样的悲哀,怎样的不幸?
天亮了,她也随即起身。一夜没睡,她精神依然很好。今天将有很多事要做,是不是?
梳洗之后,换了一身雪白运动衫,她轻松地下楼。她是轻松,心中已再无负担,不是吗?她只是个没有自己的戏子,有什幺负担呢!
庞逸在早餐桌上等她。
“早。”他如往日船温暖和照。
“早。”她也微笑。
竟然看来全无芥蒂似的。
“睡得好吗?”他问。看来有点憔悴,他的年纪,憔悴是理所当然的。
“几乎没有睡过。”她摇摇头,“我看书。”
“你很少看书的,以前。”他凝望她。
“是我错。”她诚心承认,“昨夜才发觉,看书会令我得益,能有所领悟。”
他再望她一阵,淡淡摇头。
“我们——是不是该谈一谈?”他问。
“老爹,我——”她内心还是有丝不忍。
“昨夜我想得很多,”他打断她的话,“我不能假装不明白,我情愿面对现实。”
她美丽的眼睛垂下去又掀上来。
她什幺都没说过,他真的知道?
“我已演了太多的戏,我觉得累,”她说,“昨夜面对你时,我觉得累,我——失去了演技!”
她不是指真演戏吧?
“怎能这幺说呢?觉得累就该早告诉我,”他柔和地说,“思嘉,我能接受你的任何话。”
她考虑半晌,终于坦然说:
“失去演技,庞逸,以后我再也演不下去了!”停一下,她再况,“你恐怕得再找一个女主角。”
他的眼眸变得更深,但慈爱依然。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再点点头,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会勉强你演戏,这会很痛苦,我明白。”
“庞逸——”
“但是我一样开心,因为你曾是我戏中的女主角,而且是最好的。”他说。他极有修养,即使黯然也是。
“我不是好女主角,也不会把戏演完。”她吸一口气。她看来是那幺真诚,那幺坦白:“是真的,我发觉性格已变,我不再适合这角色,我演不下去——”
“是,是,我真的明白,”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这是一定的道理,任谁都明白。我不能勉强要你演下去,否则成不会好,大家也都——难受。”
“你——”
“我说过,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他认真地说,
“何况——这只是个角色。”
“庞逸——”她眼圈红了。
“你有绝对的自由,”他低声说,“思嘉,若我不能令你快乐,我有何资格做你的丈夫?”
“可是我——我——”
“不要再说了。”他温柔地扶着她,“你明白,我也明白,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我们可以做到令—切事情都圆满。”
圆满?!有可能吗?总有人会受伤,虽然他坚强,但他总是人,是血肉之躯,他真能受得了思嘉就这幺离开他?
“不会圆满,但——我别无选择,”她吸一口气,“面对你,我的感觉已全然不同,我假装不来,庞逸,我必须单独地静一静——我怕已无法再像从前。”
“是,我也感觉到。”他轻叹,“以前是我太自私,我把你困在我的王国里,我忘了你也需要阳光空气——”
“我并没有缺少阳光空气——”她叫。
“黄昏夕阳怎足够照亮你!”他无奈地说。
“请别这幺说,不能比较,这不公平。”她立刻制止他,“不是任何问题,只是——我不想再当女主角。”
“是,是。”不知道他在想想什幺,“事实上,头一次见他,我已开始害怕。”
“害——怕?!”她不明白。
“从开始他就没有掩饰过自己,”他揉一揉眉心,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样子,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你早知道他?”她反问,“你还一直拉拢他?”
“或者我方寸大乱吧!”他笑,“我想以退为进,又想他成为我朋友,又想施恩于他——总之不象我平日做的事,一塌胡涂。”
既然庞逸早知道他,也该知道她并非早就接受他,其至目前——她也还没完全接受他。她从来没想过背叛庞逸,但感情的事——怎幺讲呢?
“最近的日子我知道你很难受,很矛盾。我看见一切。”他轻叹一声,“我不想这样,我只希望你快乐,可是又帮不了忙,我只能自责。”
自责?!这——又是什幺话?这件事里他最无辜,他还自责?
“庞逸,整件事情上——”她为难地说,“改变的是我,提要求的是我,你不该自责,这令我惭愧。”
“我恨自己不能令你快乐。”他脸上隐约有一抹特别的光芒,“思嘉,现在我问,我要怎幺做才能帮得了你?”
她呆住了,真的!她竟然说出这样宽大的话,她不能相信世上有这样的男人,他若是真心的——不,她该相信他的真心,她该看得出。
“不,庞逸——”
“你的名誉不容受损,你的形象也不容破坏,这是我不能允许的。”他认真地说,“你是千万人的偶像。至于我,让别人说我是个风流的小老头儿吧!”
思嘉心中涌上一股暖流,这就是以前庞逸吸引她的地方。他的宽大仁慈,他的善体人意,他永远把别人放在第一,他——但这些优点不是爱情,真的,她现在明白了,她不能再任自己错下去。
“不,这不公平。”她本能地说,“我们目前不必说这些。我要先拍完那部戏,然后——我离开,我去旅行,去很远,去很久,久得人们都忘记我时才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再来谈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