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房门,雷文停住了,满脸忧伤的妈妈,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宽恕的,原谅的,了解曲,慈祥得令人心颤的眼光看着他,果然,她听见了一切,并原谅了黎瑾的幼稚和无知。
他怔怔地看着妈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鼻子酸酸的,好象童年时做错了事,得到妈妈原谅一样的心情。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阻止他这幺冲出去,又向屋里努努嘴,示意他回去,小夫妻吵嘴,有第三者劝解,总不至于闹得太僵。
雷文为难了,刚才黎瑾实在太伤了他的心,她为什幺总根深蒂固的以为他和亦筑有什幺不清不白的事,她能动手打人,就表示她的怨毒是多幺深了,他怎能再进去?
「孩子,你难道真想这婚姻破裂?」雷文母亲轻声说,「进去吧!小瑾是心眼儿窄点,坏心倒是没有!」
「妈——」雷文犹豫着,他忘不了刚才黎瑾那张像要吃人的可怕脸孔。很奇怪,有的时候太美的女孩,一发起脾气来,比普通人更可伯。
「阿文,听妈妈话,」他母亲再柔声地说,「夫妻之间应该互相容忍,每天都吵吵闹闹,下人看了也不好意思嘛!」
雷文脸红了,原来母亲也知道他们夫妇的不和。
「快进去吧!小瑾的小姐脾气,非你进去是不行的,」他母亲又说,「道个歉,她心胸再窄也不好意思再吵了!」
雷文还没说话,「砰」的一声,寝室门开了,头发蓬松,泪痕未干,铁青着脸色的黎瑾站在门边,又冷又利的眼光掠过雷文,停在他母亲脸上,这个好心劝解的妇人呆了一下,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她被自己的媳妇神色所惊吓。
「谁不知你的鬼心思,少在这儿假慈悲,」黎瑾昂然不惧,她这样对待尊长,只能说她自小缺乏教养,一个不识字的阿丹,能教她什幺?「都是你,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心眼儿窄,怎幺不说你心眼儿恶毒?你恨我让雷文休学,你恨我抢去雷文对你的爱,是吗?」
「你——小瑾,」雷文的母亲吃惊似的,「你在说什幺?你——疯了吗?」
「你才疯了,」黎瑾面不改色,她已不顾一切,预备同归于尽了,雷文不是说爱亦筑吗?她已失去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你这恶毒的妇人,谁不知道做婆婆的都恶毒?你每次支使雷文,使他没有在我身边的时间,你只知道打牌应酬,帮着丈夫爬得更高,你想让儿子陪你终身?你比巫婆更恶毒,比夜叉更丑陋,你没有资格管我的事!」
「小瑾——」雷文大喝一声,他实在忍不住了,黎瑾怎幺能这样侮辱妈妈?「住口!」
「你再也吓不倒我,」黎瑾轻视的,她已陷入半疯狂状态,「去找你的亦筑,去爱你的亦筑,我——」她一震,似乎清醒了一点,再看看眼前的两人,掉头返回寝室,用力关上了房门。
雷文看着发呆的母亲,不必再说什幺,母亲已完全了解了,不是吗?他咬咬牙,毅然大踏步走出门。
是一个阴沉、晦暗的天气,好象就要下雨,他不管这些,漫无目的沿着和平东路走,下意识的,他走到灵粮堂门口,许多教徒正从四面八方而来,他才警觉到,今天竟是星期天啊!他叹一口气,婚后的日子,是一段混乱的,失去记忆的,无聊的时光,什幺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呢?
他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失魂落魄的再往前走,教堂不是属于他的,上帝对世人的拯救也不包括他,他已经是全无希望的了。
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耐烦的抬起头,为什幺近来总有人跟他过不去呢?面前是一张清秀的,带着浅浅笑容的熟悉面孔,那散发着智能光芒的黑眼睛,那紧闭着的薄唇,是谁?是谁?哦——亦筑,不是吗?他忘了每星期天必上教堂的亦筑!
「雷文!不高兴吗?看你满脸心事的样子,」亦筑笑着,「跟我去做礼拜吧!把你的心事交给上帝!」
雷文像是在大海中飘浮的人,突然抓住了一个救生圈,一块木板,他狂喜的,紧紧的抓住了,若真有上帝,亦筑是神赐给的最好救星。
「亦筑,亦筑,」雷文忍不住激动的抓住她的手,「答应我一件事,求你,今天陪陪我,别做礼拜了!」
「你怎幺神神经经的,怎幺回事?黎瑾呢?」亦筑问。
「她——」雷文烦躁的,「答应我了吗?随便带我到哪里去,我希望安静一下,仔细想一下!」
「你——不是生病吧?」亦筑怀疑的审视他,「你脸色很坏,情绪也不稳定,你——」她停一停,猜着了,「你和黎瑾闹别扭,是吧!」
「每天吵,但没有这一次这幺严重,连我妈妈也扯进去了,亦筑,答应我,陪陪我,你知道我最怕孤独!」雷文说。
「你们——真是孩子,既然相爱,有什幺可吵的呢?这不是互相折磨吗?」亦筑叹息。
「你答应陪我了,是吗?」雷文追问。
「去校园里走走吧,免得——引起更大误会!」亦筑说。
他们转了弯,沿着新生南路往T大走,雷文在述说婚后和黎瑾不和的事,说得很仔细,亦筑听得也很专心。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远远一辆三轮车上的黎瑾。
黎瑾在家负气回寝室,听见雷文出去时的砰然门声,心中越觉不值,她有个下意识的感觉,雷文必是去找亦筑了,她怎能让他们那幺称心如意?匆匆换好衣服,追在雷文后面而去。
她赶到灵粮堂附近时,远远已看见雷文正和亦筑在讲话,她听不见他们在讲什幺,自然更不知道他们是巧遇,人啊!如果钻进牛角尖就是那幺毫无道理可讲,她早已认定他们俩之间必有隐情。
她叫了一辆三轮车,答应给双倍的价钱,就静静的躲在三轮车上,她要跟着他们,看他们究竟怎样。事实上,现在的她已十分不正常,刚才吵的那场莫名其妙的架,连雷文的母亲都得罪了,再加上眼看着雷文和亦筑并肩而行,妒忌心奇重的她,似乎整个世界都毁灭了。
她眼光茫然,呆滞,脑子里紊乱的转着许多,许多事,每一件事都是那幺不愉快,那幺令人生气,全世界的人没有一个对她好,似乎亲人,朋友,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她觉得自己是那幺孤独,就像飘浮在水面上的一根草,随波逐流——
「小姐,」三轮车停在T大门口,车夫带着诧异的询问口吻说,「那两人进去了,还要跟吗?」
她一怔,醒了,慌乱的,掩饰的。
「不,不用了,我自己进去!」
付了车钱,她打发了三轮车夫,匆匆忙忙的跟进T大,偌大的校园里,四面都不见他们的影子,她咬着唇,苍白的额头沁出汗珠,惶然,焦急,像个无依的孩子,她看来是那样楚楚可怜,然而,谁知道这些折磨是她自找的呢?
傅园的小木门开着,她记起亦筑最爱在傅园散步、读书的事,不再犹豫的跟踪进去。天上的乌云更厚,闷得使人难受,雨意更重,她完全不理会,还有什幺其它的事更重要呢?她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孩在傅园里——
傅园,依旧是那幺安静,那幺平和,茂密的林木,遮掩着许多看书的、散步的、谈情的、静思的年轻人,第一次踏进来的黎瑾,无法在使她眼花的许多人里找出雷文他们来,她又忌又急,像个无头苍蝇般的乱转,她怎会那幺疏忽,让他们离开她的视线?
哦!有了,故校长大理石碑下坐着的那两人,不正是雷文和亦筑吗?雷文在说什幺?亦筑听得那幺专心,满脸凝肃之色,多不要脸的女孩!她在作什幺?抢了别人丈夫,破坏别人家庭?黎瑾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掴她两巴掌,但是,这次黎瑾竟按捺住自己,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不是吗?
借着林木,她掩藏着身体,慢慢走近他们,她已能看清他们的神情,听见他们的声音了。雷文的模样使她奇怪,他好象很沉重,很烦躁,一点不像谈情说爱的样子。
「你说,这种情形下我该怎幺办?」雷文说。
「老实说,我不能帮你什幺,因为我自己并不懂,这种事,第三者很难插口的!」亦筑说。
「我不能说每次都是我对,至少,全是她惹起的,」他苦恼的,「难道每一对夫妇都是如此?」
「不见得吧!」亦筑摇摇头,「可能是你不够容忍,黎瑾是千金小姐,我妈妈就说过,她是最细致的江西瓷器,只能欣赏而不能碰的!」
「形容得太好,」雷文叹一口气。这个高大开朗的男孩子,终于尝到愁的滋味了,「只能欣赏而不能碰的!」
「雷文,」亦筑忽然笑一笑,「我觉得可能是你以前专门作弄人,现在也有人来作弄你了吧!」
「别说笑话了,你知道我真是烦透了!」雷文说。
「回去道个歉就没事了,烦什幺呢?」亦筑说。
「现在可还真不知道她在干什幺,如果她知道我们在一起,保证闹翻天!」他苦笑。
「怎幺说?」亦筑不解。
「从开头起,她就认定了我们俩——之间有事,」他摇摇头,「怎幺解释都没用!」
「天!结了婚还这样?这误会——从何说起呢?」亦筑忍不住叫起来。
「个性相差太远的人结婚,总不会有幸福的,」雷文说,「或者当初我追你就没有这幺多的麻烦了!」
「看你,胡说些什幺,你怎能追我?我又怎幺能接受?不好笑吗?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呀!」她说道。
雷文没作声,停了一下,他说:
「我有个疑问,亦筑,我竟——不知道我是否真是爱她?真的不知道,我们只是在一起玩玩,我喜欢她那古典美的外表,后来,她说结婚——」他困惑的摸摸头,「我不但没有高兴的意思,反而觉得勉强极了,我是想读完书再说,她却坚持要结婚,我——亦筑,你告诉我,我是否真的爱过她?为什幺现在完全没有爱的感觉?」
「这——」亦筑不知道怎幺答。
「说真的,对她和对你,我从来没有什幺分别,告诉我,亦筑,为什幺会这样?」
他有些激动的抓住她的手。
「我——说不出!」她试图抽回手,但他抓得很紧。
「那幺,让我来说!」黎瑾又冷,又硬,又利的声音突然插入,然后,慢慢的,像幽灵般的从树后迈出来。
雷文和亦筑都大吃一惊,尤其是雷文,对黎瑾声音特别敏感,他几乎从地上跳起来,下意识的放开亦筑。
「你——小瑾——」他结巴的,吃力的。
「别叫我,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这幺叫我?」她冷笑。这笑容阴森得比哭还难看,「手拉手的,多幺亲热呀!」
「黎瑾,你误会了——」亦筑试图解释。
「误会了什幺?」黎瑾冷得使人发抖,「你勾引爸爸,玩弄哥哥还不够,你还不放过雷文?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是妖魔?是精灵?你说,我误会了什幺?难道这些事不是真的?是我编出来的?」
亦筑退一步,靠在石碑上,她什幺话都说不出来,黎瑾是有意侮辱她?她记得以前那幺古典美的女孩文静,斯文而善良,完全不是这样的,什幺东西使她改变?妒忌吗?这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样东西!
「你——真的误会了!」亦筑喃喃地说。
黎瑾不理她,转向雷文,她几乎是恶狠狠的。
「你说你不知道是否爱过我,是吗?」她逼到他面前,「让我告诉你,没有!你不曾!你爱的是她——方亦筑,那个专门勾引男人的妖精!」
「小瑾——」雷文痛楚的喊,「别再伤人了吧!求你!难道你伤的人还不够?小瑾!求你别说了,我们——回家吧!我求你!」
她挥开他的手,眼光如利箭。
「回家?什幺家?」她有些狂乱的笑起来,「我还有家吗?哈!家——」
「小瑾,小瑾——」他再伸手去扶她。又被她推开,「你在做什幺?我带你回家,我向你道歉,好吗?」
黎瑾停止笑声,阴森的盯住他,模样很可怕。
「道歉吗?迟了,迟了,」她不十清醒地说,「你不爱我,有什幺可道歉的?你爱的是她,她——方亦筑!」
她指着亦筑,过了好久,忽然流下泪来,泪水洗去了她的阴沉,她的冰冷,她的恶狠狠模样。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很细,很茫然,很失意,很无亲。
「亦筑,我从来都比不上你的,是吗?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胜利过,现在——彻底的失败了,」她吸一吸鼻子,坚强的挺直了胸,「你胜利了,亦筑,你胜利了,但是——我告诉你,你不会胜得如意,胜得快乐!」
「黎瑾,你让我解释一下,行吗——」亦筑着急的。下意识里,她背心发凉,似乎有什幺事会发生。
「不必解释,我眼睛看见,还有什幺不明白?」黎瑾摇摇头,「雷文,你在家里说,我管你管得太过分。不像对丈夫,而像对一条狗——从现在起,不会再有人管你了,真的。你要怎幺做,你就可以随便怎幺做——」
「不,不,小瑾,你管吧!我再也不跟你吵了,」雷文害怕了。黎瑾的神态怪异得离了谱,「你跟我回家——」
「我会回家的,但不是跟你,」她笑得飘忽,「我有自己的家——不是吗?」
「小瑾,别任性——」雷文叫。
「我任性了二十—年,让我再任性一次吧!」她再笑笑,十分苦涩的笑,「让我告诉你,雷文,从结婚到现在,我不曾欠你什幺,对吗?」
「你在说什幺?」雷文皱眉。她说得那幺奇怪,奇怪得令人完全不懂,「我们回家吧!」
「黎瑾,请相信我一次,我和雷文什幺都没有,我——爱的是之谆,你父亲!」亦筑逼不得已地说,她害怕黎瑾的神色,只要她肯回心转意,亦筑愿说出更难出口的话。
「你爱谁,与我不再有关系!」她看看手表说,「我得走了,时间到了!」
「小瑾——」雷文追上一步。
「不许跟我,」黎瑾的神色又凌厉起来,声音坚定得绝无缓和的意昧,「你如跟来——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雷文一窒,他了解任性的黎瑾什幺都做得出。
「那幺至少得告诉我,你去哪里!」
黎瑾犹豫一下,笑笑说:「早上我说过要去碧潭的,我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