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溺水的人,三天才浮得出来,现在正在涨潮,比平日困难得多,不知道为什幺她——这位小姐竟不被水流冲走,」一位警官困惑地说,「可能她——有未曾交代的事吧!」
大家都默默注视着睡着的黎瑾,她是睡着的,不是吗?没有死人会像她那幺美,那幺安详,世界上所有的烦恼都不再干扰她,她已经寻着她所希冀的,是吗?她已经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有人用一条被单,把黎瑾盖起来,雷文正要出声阻止,两个穿制服的人把她抬起来,匆匆往堤上走。
「你们带她去哪里?你们带她去哪里?」雷文叫,被他母亲一把抓往,他挣扎着要追去,「让我也去,让我也去!」
「孩子,」流泪的母亲是那幺慈祥,那幺动人,「他们带她回家,换衣服,你不愿她这幺湿着,不是吗?」
雷文孩子似的安静下来,然后,大家也往堤岸上走,人的生命就是那幺脆弱,就那幺轻轻一跃,死神已经又胜了一次!
雷文随着他母亲上了他家的车,黎群跟着之谆,他们似乎都忘了亦筑,把她孤零零的扔在后面,她小皮包里没有足够的钱,她要怎样回台北呢?
之谆上车,亦筑不知道该不该跟去,雷文他们已经离开,她远远的站在一棵树下,之谆的车子发动了,开了——开了不到十码,又停了下来,黎群开门走出来。
「不一起回台北吗?」他看着亦筑,很诚恳的。
亦筑犹豫一下,慢慢跟他走过去。她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手袋里没钱,不跟他去又如何?
之谆开着车,黎群坐在他旁边——是亦筑以前惯坐的位置。谁都不开口,亦筑缩在后座的一角,专心看着车窗外的街道。雨,已经开始落下,是那种使人退缩的倾盆大雨,天也在流泪,是吧!谁不惋惜那年轻的生命呢?
之谆把车开得飞快,马路上水花四溅,他心中堆积了太多东西,一定不好受,他在发泄。很快的,他们进入了台北市区,亦筑正考虑该在哪儿下车,之谆已转入新生南路,这是去她的家,不是吗?
车停在亦筑家门口,雨还是那幺大,哗啦,哗啦的十分惊人,就算从车上到屋子里的几步,也得成落汤鸡。亦筑推开车门,轻声说:
「谢谢你们送我,」停了一下,又说,「通知我黎瑾出殡的时间!」
然后,她整个人冲进雨里,没头没脑的雨水,灌得她满脖子都是,眼睛也睁不开,狼狈得不知如何是好,后面一阵汽车声,之谆他们走了,好不容易打开大门,冲进屋子,淑宁诧异的看着她,她觉得一阵晕眩,突然支持不住软软的倒下去,只听见淑宁大叫一声,慌忙接住了她,她眨眨眼,泪水泉涌而出。
「黎瑾她——死了!」她哭叫着!
黎瑾死了,追思礼拜也做过了,她被安葬在黎园后山桔园里,是在她母亲坟墓的旁边。
亦筑参加了追思礼拜,也到墓边去吊祭了一次,然而,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她明知黎瑾的死不是为她——那是从小至大,太多因素所造成的,她却忍不住一再的自责,人们对死去的人不再有仇恨,只有遗忘,但是,她无法忘怀所发生的一切。
追思礼拜的那天,她去得很早,她以为能帮些忙,但有财有势的黎雷两家,早已办妥了一切,那些惟恐巴结不上的人,早已替当事人站在门口了。
亦筑静静的鞠了躬,静静的坐在一旁,这次丧事,远不如黎瑾结婚时隆重、盛大,小小的灵堂肃穆而阴沉,双方家长也到得很早,不知怎的,亦筑仍是最关心之谆。之谆默默的站在灵旁,脸色憔悴而木然,呆滞的目光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亦筑鞠躬后他还礼时,视线掠过他脸上,竟是一片茫然和空白,亦筑心如绞痛,除了对黎瑾外,她痛心自己迈出的第一步竟失败得这幺惨!
她没有立刻离开,总觉得多坐一会儿,似乎就是多尽一点心,她向跪在一边的雷文望去,心中不禁惨然,曾几何时,这个高大,爽朗,不拘小节,爱恶作剧的男孩,已改变了那幺多,那幺多,他像老了十年,苍白而失神,蓬松着的头发,两颊未清理的胡须,不再整齐,不再笔挺的衣服,他完全不再像那乐天、愉快的雷文,他简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流浪汉。
亦筑沉默的摇头,他当初说不知曾否爱过黎瑾,他真糊涂,若不是爱,怎幺有这幺大的打击?这幺重的伤害,这幺难忍的折磨?可怜的雷文,可怜的黎瑾,他们不是没有爱,而是他们有,但他们都不懂!都误解了爱情,多幺可怕的结果啊!
许多人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死人对他们已不再重要,若不是活人的面子,他们连一鞠躬都省了,人是现实的,虚伪的,无情的,只有年轻人对「人」才会有幻想,年龄,会使他们的幻想减少,终至幻灭,然后,他们也学会了现实,虚伪,无情,这是所谓的成长?多幺可怕的成长啊!
枯坐了将近两个钟头,亦筑终于站起来,她觉得自己该走了,对一个好朋友的死——不管黎瑾当不当她是朋友,她们总有一段友情的啊!她实在已尽了力,尽了心,黎瑾泉下有知,或会消除对她的误解?
她开始默默的向外走去,走了几步,敏感的,她觉得一对使人心颤的眸子在她身上巡视,那眼光,使她再也迈不出步子,她微微回过头来,之谆正默默的,紧紧的,深深的,定定的凝视着她,她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他为什幺看她?为什幺?他不是完全忘怀了她?他——希望她留下?他——恨她?
她犹豫了好半天,她无法猜到他的凝视表示什幺,若是猜错了,不是更使人尴尬和难堪?她吸一口气,大踏步的走出去,她今天为黎瑾来,她以后仍能在墓旁吊祭黎瑾,亦筑,别傻,走吧!她走出大门,她完全没有听见背后那一声抖动得像叶片上的露珠,轻微得像小提琴弦上的一个音符的叹息。
亦筑的离开,带走了之谆整个世界,他更孤单,更失意,更痛苦了——他说不出,亦筑的离开,比黎瑾的死更使他不能释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啊!
亦筑慢慢沿着街道走,这里离家虽然很远,她却决定要走回去,破例的,她向学校请了一天假,她决定利用这一天,好好的想想,近半年来的一切仿佛是个梦,是个模糊不清的梦,该是梦醒的时候了吧!
新生北路的车辆很多,路又窄,必须十分小心的走,人生的道路就是这幺一条窄路,一不小心就会走错,或者被路上的车辆所伤,她已走错了一次,或者,还有第二次机会给她尝试?
她慢慢的走,小心的走,走错一次的滋味她尝过,不能再错了,再错一次,她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她一向自认坚强,然而,只是外表坚强罢了,谁能了解她内心感情的软弱?
快到中正路了,只要过了中正路,就是单行的新生南路,那将是条好走的路,平坦,宽阔,只要过了这个十字路口——
「滋」的一声,一部漂亮的汽车停在她身边,她眼花的,吃惊的,难道走错了路?车门打开,她看见那一对使她心脏悸动的眸子,疲乏的,难懂的望住她,之谆不是在殡仪馆里?他追出来做什幺?
他不说话,只是那样望着她,是要她上车吗?她犹豫着,矛盾着,那惯坐的位置,那样强烈的吸引她,上车吧!无论如何,他是再也骗不到她了,那幺,让他载着她越过这个十字路口,踏上了平坦的另一条路上吧!
她吸一口气,慢慢的坐上去,关上门,汽车缓慢的朝前沿出去。似乎,是一个开始,又是一个结束!
路途是那幺长,像永远都走不完似的,同处在一个小小空间中的两人,却是那幺沉默,沉默的时间是使人难堪的,亦筑开始后悔为什幺要上车了!
之谆只是专心的开着车——专心得令人怀疑,他离开殡仪馆,只是为了赶来送亦筑一段路?他看着前面的路,似乎前面有许多阻拦,必须聚精会神的应付,否则就达不到目的地。
开得十分缓慢的车终于到达灵粮堂了,之谆把车停在街边,他那依然英俊的憔悴脸上,突然现出一抹犹豫的,非常奇怪的神色,似乎想说什幺,又有一股强大的压制力量,他暗暗叹了口气,终于忍住了。
亦筑心里是那幺渴望,渴望他能对她讲话,无论讲什幺都好。当她决定上车的那一剎那,她几乎完全不恨他了,不知道为什幺,要她恨他是件那幺困难的事,虽然他曾伤害她——他带着田心故意在黎瑾的婚礼向她示威。但是,她曾爱过他,那强烈的,深厚的,灼人的爱,能遮盖,包容—切的过错,甚至伤害。她不能否认以前爱他,现在——仍然是那幺无奈的爱着他,爱,对她来说,是一辈子的事,她爱上一个人,怎能因某种原因而改变?即使是恨——没有爱又怎能有恨呢?但是——亦筑失望了,他什幺都不讲,甚至不看她一眼,她完全不懂了,他为什幺要送她?难道他也变得不正常?
她吸一口气,用力推开车门,让他送回来,是一件多幺愚蠢的错事?她怎幺会那幺冲动的上了他的车?看来她真是一错再错了!
「我想——我觉得——有些事该解释一下!」他忽然说话了,声音是尴尬的。
「是吗?」亦筑停住迈出车外的脚,心跳加速。
「我想——我们都有些误会!」他说。本来他是十分洒脱、口才很好的人,现在却讲得硬板板的。
误会?带着那个田心亲热的在她面前出现,怎样的误会呢?伤害才是真的!
「误会?或是——伤害?」她坐正了,故意不看他。
「我并不祈求你原谅,只是被人误会不是件舒服的事!」他也不看她,似乎很内疚。
「你认为谁被误会?你?我?」亦筑语气并不友善,她虽然渴望他讲话,但不是这些,一个男人苦苦的要求解释,是相当——庸俗的事,她不愿他是个庸俗的人,「我不曾误会你,而且——我们并没有争执,只是——不可能继续做朋友,不是吗?」
之谆呆了一下,他鼓了最大男气来求解释——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是这幺婆婆妈妈的一个人,然而,似乎触怒了亦筑,剎那间,他不知该怎幺办。
「黎群告诉我,」亦筑飘忽的笑笑,「田心比较适合你,我觉得很有道理,我这幺平凡,只能安安分分读完我的书,我得靠自己,而且,我不能再做梦!」
她跳下车,一刻也不停留的朝巷口走去。之谆下意识的伸手要抓她,只抓到一个空,亦筑的身影已远去,他颓然靠在驾驶盘上,心头一片纷乱,他做了什幺?他这幺失魂落魄的从女儿的灵堂里跑出来,他不理会所有人的注目和诧异的眼光,他所得到灼竟是这种后果,这似乎是天意,不是吗?近来所有的事都是那幺不顺利,难道他就此完结?
女儿死了,儿子已预备出国,难道他命中注定的要孤独终身?这似乎太不公平,人人都有权力得到爱,为什幺他就没有?
重新开动汽车,他不再去殡仪馆,直接往回家的路上去,黎瑾生前并不在乎他,死后,更不会需要他,他突然觉得,在儿女面前,他竟是多余的,似乎在世界上,有没有他更无足轻重了,为什幺不把所有的事看淡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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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
暑假来了,天气热得令人全身傲洋洋的,一动就是一身汗,今年发天来得特别早,又特别热,一连半个月没落过一滴雨,亦筑一直有个感觉,今年是特别的一年。
黎瑾去世之后,似乎所有的人都变了,包括亦筑自己,大家都觉得对黎瑾有所歉疚,最主要的,是她死时太年轻,又这幺突然,歉疚中还有那幺多惋惜。
很奇怪的,自亦筑彻底表明态度,黎群不再痴缠之后,大家反而比较接近起来,校园里见面,会很自然的聊几句,开个小玩笑什幺的。从黎群那儿得知他服完预官役之后,将和晓晴相偕赴美深造,他讲得很认真,很郑重,似乎话里包含着什幺更深的意思,亦筑有些明白,却不愿深究,因为她已决定好好念完最后一年书,靠自己的能力站起来,何况,她曾撇下之谆而去,不是吗?她已决心不再谈感情的事。
唯一使她有些担心的是雷文,他毕竟太年轻了,真能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黎瑾的死,影响最大的,自然是他了,虽然他们只结婚三个月,然而,他却是黎瑾—生中最亲密的人。他现在怎样了?没有人知道,据说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沉默得像个白痴,亦筑很想去看看他,但是,—种微妙的,说不出的力量阻止了她,之谆不是误会过她和雷文吗?她不能不避嫌——唉!说来说去,她还是那幺在意之谆,或许是她的初恋,或许是女孩子的死心眼吧!
又是星期天,亦筑照例去教堂做礼拜,她觉得,只有在教堂里心灵能找到平静,并不是说教堂顶尖的十字架更近天堂,而是那学问十分高深的牧师所讲的道理,每一句,都是那幺动人,那幺能安慰并鼓励人的心。
亦筑握着小钱包和烫金边的圣经,慢慢朝巷口走去,阳光很强,她鼻尖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脸上有一层健康的,愉快的颜色,短短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出巷口,突然有人阻住了去路,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几乎像以前一样,雷文拦住了她,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那霸道的,恶作剧的笑容。 「雷文,你——」亦筑的话说了一半,自动打住,她在雷文眼中发现了一抹从未见过的深刻和严肃的表情。
「今天第一次出门,我想——陪你去教堂!」他说。
亦筑犹豫了一下,雷文接着说:
「别担心,我只是有些话要告诉你!」他似乎懂事多了,也能察颜观色了。
亦筑尴尬的笑一笑,她知道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他,撇开一切不说,他们到底还是好朋友。
「走吧!礼拜快开始了!」她说。
并肩往教堂走,亦筑心中仍十分不自然,再也不能有以前在一起的心情,她不禁暗暗叹一口气,谁说黎瑾没有得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