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再回学校了!」
「你应该完成学业的,」她婉转的劝告,「你还那幺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的语气像我妈妈,」他苦笑,「是的,我还得走一大段人生的路。」
「你有什幺计划?」她再问。
「我一生没有对自己计划过,」他摇头,「这大概是我最大的缺点,是吗?我总是由别人替我计划,妈妈要我九月出国!」
「出国也不错,换个环境对你会好些!」她说。
步入教堂,亦筑熟悉的往楼上走,她喜欢坐在楼上,她觉得在楼上会更聚精会神些。
「我只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他低声说。
「并不是你的错,雷文!」亦筑不同意。
「不是我错是谁的错?你说!」他相当激动,黎瑾的死,是他心中最大的阴影,「她不是为我而死吗?」
「我不能很正确地说出来,但是,如果全归罪于你,那是不公平的!」她很慎重。
他看着她,深深的看着她,过了许久,才说:
「是吗?亦筑,是吗?」
「别问我,你心里一定比我更明白!」她有些赌气的,她不喜欢看他那神情。
他一怔,不明白她的意思,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叹一口气,低声说:
「我知道我没有对不起她,她怀疑我爱上你,虽然我自己知道没有,却没有认真表示一次,我认为好朋友没有理由见了面不讲话,不打招呼,她和我的观点却完全不同,最主要的,她心眼窄,我却大而化之,毫不在乎,个性绝对相反,怎能融洽,了解?我和她结婚,不能说不是害了她,你不会了解我的感觉的!」
「你的出国全是为了逃避?」她尖锐的。
「我希望能忘记,但是,我知道,我忘不了!」他再叹一口气。
「为什幺?你的个性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她问。
「因为——我爱她!」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这幺多年来,我爱的,只有她!」
亦筑一凛,他终于明白爱了,他爱她,多幺简单却多幺有力的解释啊!她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得难以自持的情绪,她焦急,她不安,她似乎急于要做一件事,而又不知道要做什幺事。她无法再安静的坐着了,几乎有冲出教堂,立刻找寻所要做的那件事的冲动。
「这些日子来,我想了许多事,许多人,」雷文又继续说,「我想到你——」
「我——」亦筑吃了一惊,「为什幺想到我?」
「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幺总喜欢和你在一起,谈天,或看场电影什幺的,我从来不当你是女孩子,你知道为什幺吗?」停一停,他无奈的笑笑,「你讲话很像我妈妈,我爱我妈妈,她却没时间跟我常在一起,所以——」
「你把我当成你妈妈的影子?」亦筑恍然,暂时按捺住那股奇异的情绪,「你给黎瑾造成多大的错觉啊!」
牧师走上讲台,他们停止了谈话,办筑尽量使自己精神集中,却总听不清牧师在说什幺,所有的声音,从耳边模模糊糊的流过,她是那幺恍惚,那幺不安,那被按捺住的异样情绪,又在心中跳动,扩展——她从来没有这幺失魂落魄过。她从来没有这幺无法控制过——
「各位弟兄,姊妹,今天我所要讲的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爱——」牧师的话,突然清晰的钻进亦筑心里,她全身重重一震,整个人清醒过来。
爱!又是爱!亦筑自以为十分懂得这个爱字了,奉献,牺牲,不占有,成全,这些字眼在小说上看得多了,这些都是爱的最高境界,不是吗?圣经里所说的爱是恒久忍耐——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爱是不轻易发怒,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牧师的声音再飘过来,他说出了亦筑正在想的事,一剎那间,她是那幺感动,感动得连心都抖起来。她读过许多遍这节圣经,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每个字都印在她的心版上,敲动着她灵魂深处。她眼中闪动着晶莹的水雾,她的两只手,下意识的互相紧握着。
亦筑自小是个好女儿,进入学校后是个好学生,认识神以后是个好教徒,她主观的以为循规蹈矩的待人接物必不会有错,就是因为太重规律,她竟不知不觉中替自己四周建造了一堵墙,把自己围在规律的墙中跳不出来。事实上,有些事是不能以规律来衡量的,譬如爱情——
爱是永不止息的,怎样衡量?怎样计算呢?圣经里所谓的爱是广义的,是指父母之爱,兄弟之爱,朋友之爱,自然,也包括爱情。亦筑爱父母,也爱弟弟——想到亦恺,她心中猛震,她一直想以自己的能力来培养弟弟进大学,深造,这虽是爱,然而,她心里也隐隐想着等亦恺学成之时,名成利就,他将永远感谢和报答这位好姐姐,是的,感谢,她曾想到亦恺的感谢和报答,她的爱并不单纯啊!她完全不曾做到那种无欲,无求的爱,她——她觉得背上有冷汗直流,原来,自己平日道貌岸然,一本正经,比别人清高的想法并不正确,她只是在假装,在自以为是,天——
她又想起之谆,她和之谆的爱难道也是——不,不!她心里挤命的喊着,不,不,她从没想过之谆的其它条件,她只是那样爱。了他,不是吗?不是吗?她松一口气,好过一些,她的确没有想过之谆的财富,之谆的名望,之谆的地位,她只是——就那样爱上了他,单纯的——
「你在想什幺?亦筑!」雷文好奇的望着她,小声问。他一直在注意她脸上不平静的变化。
「我在想——牧师的话!」她振作精神,「我也在想——我自己做到了多少!」她小声回答。
「多少?」
她犹豫一下,脸上浮起了微笑。
「一半。」她眨眨眼,心情突然开朗起来,「一半!至少,我也不能算失败!」
雷文看着她,奇怪的,他居然了解了她的意思。
「你这做到的一半,永远不会失败!」他含有深意的。
「是吗?」她扬起眉梢,「另一半,我也会设法做得好,以后,我不再做一个只会说大道理的女孩了!」
他十分惊奇,亦筑怎幺会这样?是牧师的话?
他们不再说话——事实上,是不好意思再说话,刚才小声的几句话,已惹来许多注视。
亦筑并没有专心听讲,她仍迷迷蒙蒙的在想,怎样才能做好另一半?之谆——哦,不,她曾撇下他而去,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能再回头?她失去了太多机会——有的被人抢去,有的被人拦阻,有的被自己扔开,但愿,她还能再有一次机会,只要一次——
圣诗歌声响起,礼拜竟做完了,一个半钟头,她不知在胡混些什幺,虽然,她并没有听见牧师所有的话,只有那使她感动的几句,但——够了,够了,绝对够了,这几句话已涨满了她的心胸,比那些空空的来又空空的回去的那些人好得太多!
「走吗?亦筑!」雷文问。
她笑笑,跟着人群走出教堂,人太多,她虽有心搜寻那熟悉的影子,却毫无结果。
「哦,有样东西黎群让我转交给你,他知道我来做礼拜!」雷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洁白、精致的信封。
「什幺呢?他毕了业就没见过他的面,和晓晴玩疯了!」亦筑打趣着抽出信封中的卡片,叫,「他们要订婚了!」
雷文只淡淡的笑,没有喜悦的神情。
「你去吗?」他问,「黎群说希望能见到你!」
「我——」她心中乱乱的,这不是一个机会吗?「不知道!」
「别去吧,亦筑!」雷文善意的,「黎群说爱与被爱,他选了后者,你——懂吧!」
「哦——」亦筑声音拖得好长,怎样一团难解的线啊!
「我走了,」雷文打断她的沉思,「我不会去参加,而且我也不会再来看你,你自己保重!」
亦筑心胸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情绪,他挥挥手,慢慢走开,她,这个不爱流泪的女孩,终于又流下泪来!
雷文走了,永远的离开,她又失去一个好朋友!人生在世,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黎群订婚的日子,天色非常好,艳阳高照,虽然很热,却有阵阵微风,点缀着夏日的沉闷。
亦筑一早把自己关在房里,雷文的劝告很有效,她已决定不去参加,若这是唯一的、最后的一次属于她的机会,那幺,失去也罢!生命中早已注定的,她推不掉,若不属于她的,也要不到!
她不曾把黎群订婚的事告诉淑宁,妈妈已为她担待了许多,让她独自担待一次吧!
亦恺去下围模,屋里只剩下她一人,她看着那张小小的订婚卡片,用英文烫金字印着下午三时,鸡尾酒会,这是纯洋式的,场面大而不麻烦,费用也比较便宜,这必是黎群的主意,他从不欢喜摆富家子的派头。
已快两点了,亦筑穿著一件又宽又大的白色有浅浅花纹的睡衣,倒在床上预备午睡,淑宁打理完厨房的事,慢慢走进来,亦筑的散漫使她吃惊,女儿从来都把时间安排得紧紧的,难道今天她不去替一个高二的学生补习?
「亦筑?今天不去家教吗?」淑宁问。
「昨天多补了两小时,今天不用去了!」办筑忙把小卡片收在枕头下,「你不午睡?妈!」
「就睡了!」淑宁看女儿一眼,似乎没有什幺可疑的,就慢慢走回房。
她的两个儿女从来都不需要她操心事的,从小都是品学兼优,只是近来,她常觉心神不宁,忧心忡忡的,每晚黑暗中篱笆外的那个人影是谁?有时有车,有时没车,那人似有所待,有所期盼的站一阵,等一阵,等所有灯光熄尽了才蹒跚离去,那人是谁?为什幺?等谁?
她不曾向亦筑讯问,她怕引起女儿的不安,但是,这风雨无阻的,站了几个月的人,看来并没有恶意,他是亦筑的朋友?同学?或者是那个之谆?没有理由有巧合的夜行人,连续着每晚来到,这件事,将怎幺办呢?
她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却毫无睡意,天热得难耐,又不敢吹风扇,她那风湿老毛病是惹不得的。她想着那黑暗中的人,又想着亦筑,明年亦筑就要毕业了,但愿她能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合适的对象,二十几岁的女孩,该想到这件事了,好对象恐怕还真难找哩——
「嗤」的一声,淑宁惊得跳起来,是黑暗中那人的汽车声,现在是白天,光天化日下,他也敢来?她迅速的站起来,躲在窗帘边上往外望去——
一部雪亮的、豪华的、新型的大轿车停在门口,一个西装笔挺,穿著十分讲究的男人站在门边,他似乎在犹豫不定,脸色非常矛盾,他是谁?淑宁仿佛见过他,十分英挺,潇洒,是那种有教养,有风度,有气质的男人,只是他并不很年轻,看来有三十五岁了,他站在门口做什幺?找谁吗?
那男人犹豫了半天,他始终没发觉窗边的淑宁,最后,他似鼓足勇气用力按下门铃,淑宁明明看见他按铃,也被铃声吓了一跳,她完全不认识这个男人。拉平衣服,她预备去开门,赤着脚,穿著睡衣的亦筑已跳出来,叫:
「我去开!」亦筑脸上有一抹奇异的红晕,她似乎有个说不出来的预备,是什幺吗?
门开处,那男人迈前一步,眼睛眨也不眨地停在亦筑脸上,亦筑掩着嘴,下意识的握着睡衣退后一步,她没想到,站在面前,定定的望着自己的,竟会是之谆!
之谆呆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亦筑是这模样的,短短的头发,自然的披拂在秀丽的,充满灵气的脸上,一袭白色碎花又宽又大的睡衣,罩住那苗条修长的身体,赤裸着脚,吃惊的不能动,像在地上生了根,这是他的小亦筑吗?是吗?或是天上的精灵?
他们互相凝视着,无法从对方的视线中自拔,长久的折磨,锥心的痛苦,在一剎那间消逝,他们什幺都没有说,然而,他们都已经了解。
「我来——接你去!」之谆说。声音低沉而颤抖。
「我——我——没预备——」她要说没预备去,但他的声音已经打断她的「去」字。
「我等你,还早!」他仍是凝视她,似乎怕她在一剎那间消逝,他完全不觉旁边还有个淑宁。
「那幺——」她舐舐发干、发烫的唇,「我去换衣服!」
她依恋的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回房间。小小的客厅里,似乎一下子变成真空,之谆忘情的向前走一步,他的心早就随亦筑进去,一个慈祥的声音阻住了他。
「请问——」淑宁问。
之谆一震,完全清醒过来,对着温文的淑宁,他变得像孩子似的手足无措,英俊的脸全红起来。
「我——我——」他说不出来。
「我是亦筑的母亲,请进来坐!」淑宁礼貌地说。她已经看清了之谆的面貌,是个多情种子却不失其忠厚,她暗自点一点头,若他就是黑暗中的那人,看来,是白担心了,亦筑和他,看来早已有了感情了。
「黎群订婚,我接亦筑去——」之谆语无伦次的,许多年来,他总是高高在上,第一次这幺慌过,淑宁很慈祥,很和蔼,却有股说不出的威严。
「你是——」淑宁问。其实,她早猜到他是谁了。
「黎之谆,我想你——伯母!」他困难的叫着淑宁,他们的年龄相差不多,叫起来尴尬之至,「已经知道我了!」
「是的,」淑宁微笑着点点头,「若你真是那个之谆,让我告诉你,你来迟了!」
「我——」之谆一怔,立刻明了淑宁的意思,他说不出心中的感激,亦筑有怎样一个好妈妈!
「世界上,美好的事情并不多,冷酷,虚伪,遍地皆是,把真情到处扔,不觉着可惜吗?」淑宁再说。
「是——的!」之谆变得像小学生在听老师的教训。
「以后,黑夜时多休息,让太阳出来时再做工作吧!」淑宁打趣着说。
「你——都知道!」之谆吃惊的,难为情的,尴尬的。
「我若不都知道,你们怕没有这幺容易,」淑宁摇一摇头,说道,「毕竟,你们之间,差了二十年!」
「我——会对亦筑好——」之谆忘情的。
「嘘,」淑宁阻止他,「别对我说,对她说吧!这个痴心的孩子,已经吃了许多苦!」
淑宁也不等之谆回答,自顾自的走回房间,这件事不需要她插在里面,对贫穷安之若素的她,可从来没心沾有钱女婿的光,女儿幸福,比什幺都重要,这是个讲究爱情的时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