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跟我去做礼拜,然后——如果你愿意,去我家吃中饭!」她稳重的说。
雷文脸上洋溢着光彩,他几乎要抱起亦筑。
「天,你真是我心爱的小亦筑!」他大叫。
亦筑也笑起来,两人并肩往前走。她说:
「我先提出警告,如果你再疯言疯语的,我立刻赶你走!」
「是!小人不敢!」雷文夸张的。
他们坐在教堂的楼上,仪式还没有开始,教堂里有细细的低语声。
「亦筑,昨天为什幺扯谎先走?」雷文低声问。
「没有留下的必要!」她淡淡的。
「黎瑾一口咬定你生气,我说不会!」雷文说,「黎群抢着去送你,我看——」
「别胡扯,我会生气!」她阻止他。
「不止你生气,我都会生气!」雷文似真似假的说。
「又胡扯,你生什幺气?」她斜睨他。
「我也不知道,」他皱起眉心,「只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是了,贪不喜欢看他凝视你的眼神。」
「我不觉得有什幺不对,大家都是同学!」她淡淡说。
「黎群虎视眈眈的,像要把你吃下肚去!」他说得孩子气,然而事实上也差不多,「我看他喜欢你!」
「哪儿来的喜欢?」她泛红了脸,雷文的话使她浑身不自在,「讲过三次话,见了几次面,都是为黎瑾,你以为喜欢—个人就是这幺简单的事?」
「这——很难讲,譬如一见钟情——」他说。
「就像你和黎瑾?」她接着说。
「天地良心——」他低声叫。
「嘘!」亦筑迅速制止他。
牧师已走上讲台,礼拜就要开始。教堂里所有声音都静下来,只有圣乐的琴声,伴着唱诗班悠美的赞美诗,气氛庄严而肃穆。雷文愉偷转头看亦筑,她垂看脸,闭起眼睛,默默的开始祷告,那神情就像个无邪的孩子。向父母诉说心中话,那幺纯真,那幺动人。雷文不是教徒,竟也看得呆了,下意识的觉得,神就在天上望着他,一种奇异的心理,使他也闭上眼睛。
整个礼拜的过程;亦筑都是那幺专心的听讲道,没有任何事能分她的心,甚至在身边不住偷看她的雷文也不能。
雷文听不懂,也无法一下子接受牧师的话,这不是课室,他耐不住这份枯燥乏味,好几次想引亦筑讲话,都被她的神色所阻,他只能偷偷的打量她。很奇怪,他从来不觉得亦筑美,在他心里只是个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充满青春气息和少女纯真韵味的女孩,今天他们并肩坐得这幺近,他竟发现她的侧面相当美,相当吸引人,尤其那充满智能的大眼睛,那一排能扇动灵魂波纹的睫毛,竟使他心中起了波浪,他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和她在一起,全身都充满了活力,信心与希望,一个好朋友,是吗?亦筑是他的好朋友!
礼拜结束,他茫无所觉,亦筑转头,遇到一双令人心颤的漂亮眼睛,她吃了一惊,你真大胆啊!在教堂里他竟这样望着她。
「雷文,不走吗?」她极力使自己更平静。
「哦——」雷文站起来,「牧师讲得很好!」
亦筑抿着嘴笑,一个明目张胆的说谎者!出了教堂,走上回家的路,她促狭的问:「牧师讲的哪一段最好?」
雷文看着她,耸耸肩,孩子气的笑。
「我认为全部都好,至少,他给了我一段时间来静静欣赏你,让我发现了你的美!」他说。
「天,你真该下地狱!」她红着脸叫。
「有你陪着我,下地狱也不怕!」他开玩笑似的说。
「我凡事虔诚,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轮不到我下地狱的!」她轻松的笑,「快到我家了,说话当心些!」
「你的父母都很和气,你弟弟不很友善!」他说。
「亦恺认识你,他说你高中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女朋友多,人又花心,」亦筑看着他,「他说得对吗?」
「冤哉枉也!」他呼喊起来,「我的心一点也不花,那些女孩子一放学就已等在学校门口,逃都逃不了,不是我的错,亦恺怎能定我罪?」
「就算亦恺定了你的罪也没关系,我保证不告诉黎瑾就是!」她故意的说。
「怎幺又是黎瑾?你替我配好了,是吗?」他说,「我并没有打算交女朋友呀!」
「这是你的一见钟情式,」她笑着,心中免不了些微的妒意,「错了吗?」
「我不否认对黎瑾有好感,因为她太美,」他终于坦白,「但是,我对你也有好感,也能算一见钟情?」
「那幺多的一见钟情,你是‘博爱’专家!」她笑起来。
站在亦筑家门口,雷文忽然停住不动,刚才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漂亮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亦筑。
「我不想进去,亦筑!」他说。
「稀奇的念头,」亦筑耸耸肩,「我没求你进去,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只是想找个人陪陪我,去你家——太冒昧吧!」他说。脸上有一种真诚又孩子气神情。
亦筑不响,看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看得很专心。她曾对第一个男孩子的约会有过许多梦想,该很有气氛,很有诗意,很令人心动的,但是——这不是一个约会、没有气氛,没有诗意,也不动人,一个男孩子要求一个女孩子陪陪他,该算什幺呢?若也能勉强称之为「约会」,该是世界上最别扭的。
「看着地面不说话,是表示拒绝吗?」他用。
「没说出去什幺地方,我怎能考虑?」她抬起头。
「哦——自然是去吃午餐,然后我个地方坐坐,聊聊,或者,你想去看场电影也行!」他说。
「我情愿坐坐,聊聊,我对电影没兴趣,」她笑着说,「既然不想进去,在这儿等着,我进去交代一声!」
「遵命!」他作一个立正的姿势,「请你快点!」
亦筑进去了一分钟,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脸上有一抹未曾散尽的红晕,不知为何会使她脸红,她关上门,催促的说:
「走吧!别站在这儿了!」
粗心大意的雷文不曾觉察她的异样,高兴的伴着她往巷口走去。他是个怕孤独又偏偏被孤独所包围的男孩,有人陪着他,他已心满意足。
「到哪里吃饭,你说!」雷文望往她。
「不知道,我很少在外面吃饭!」她老实的说,「随便你选吧!但——别选贵的!」
「为什幺?怕我付不起钱?」他问。
「不——」她拉长了声音,「我没有多余的钱请你,所以不希望你为我多花钱!」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惊讶。很少女孩子像她,真的,现在女孩子个个都爱虚荣。夸张,恨不得男孩子每次带她们去最贵的地方,能像亦筑这样脚踏实地的,简直太少。
「别担心这个,我会安排!」他拍拍她的肩。
他们坐三路车到衡阳路,走了几分钟,雷文把亦筑带到一间小巧又颇为雅致的小餐厅,浅蓝色的灯光下,情调相当柔和,还有悠悠的古典音乐声。他们在二楼找了一个靠边的火车座,一人一边,面对面的坐下来。
「你似乎相当熟!」她说。「常来吗?」
「来过几次,逃避家里墙壁的压力!」他说。
「墙壁的压力?」她笑笑,「很够幽默。」
点了两客排骨饭,女侍者礼貌的离开。
「不是幽默,是真话,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说。
「冷清的家怎幺会培养出开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难解释,你慢慢会明白!」他居然叹一口气。
「难道你有苦衷?看来不像!」她歪着头,满带着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没有,可能我对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觉得失望、空虚、无聊!」他说。
「外表的你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说,「难道你有双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有一丝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当我处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我开朗,活泼,快乐,当我独处时,我觉得失望、孤独,甚至害怕——」
「难怪开学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说‘或者是吧’?连对自己都那幺陌生,多幺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稳自己?」
「老实说,我把不稳自己,从来都把不稳自己,」他苦恼的看着她,「亦筑,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的?」
「我说不出,我并不——十分了解你,我曾以为你相当单纯,但是错了,」她摇摇头,「有一句话你听过没有?就是说:‘人,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听过吗?懂吗?」
「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
怎样的——」他喃喃的自语,「太深奥了,但——相当有道理!」
「我们往往并不是那样,但是以为别人看我们是那样,于是我们拼命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亦筑又说,「这句话看来似是而非,多看两次,想深一层,就能明白了!」
「亦筑,有时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幺多?」雷文疑惑的,「也许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筑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贫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难挫折,比人多些,对这个世界,对人生也能更了解一些,信吗?」
「无法不信,是吗?」他也笑了。
「有些经验是金钱买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愿的乐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尝不乐,」她有些骄傲,「雷文,说说你的家,为什幺令你不满?」
「我父亲是雷伯伟——也许你也听过,小时候,父亲尚未发迹,正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官,但家里却十分快乐,我开朗的个性,和那时的生活有很大关系,但后来,父亲步步高升,到今天地位,财,势,名位都有了,但他们已不属于家,更不属于我,难得见到他们的面,见了面,也没时间来管我的事,工作,应酬捆紧了他们,我每天从学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疯狂!」雷文倾诉的说。
「但是——」亦筑吸一口气,她无法想象的事,「你的母亲,不至于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应酬,白天她要应付比父亲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无聊得令人痛恨,但却是她们主要的娱乐。」
「雷伯伟!」亦筑忽然想到什幺,「就是那个什幺副部长雷伯伟?他是你的父亲?我常在报上见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个雷伯伟!」雷文点点头,「别人也许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我却情愿父亲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觉到他是我父亲!」
亦筑咬着唇不说话,她绝没想到雷文父亲是那样显赫的一个大人物,而那幺巧的,她的父亲方秉谦,竟是雷文父亲底下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觉妒忌,也相当难堪。
「没想到——你是位豪门少爷!」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别说这些无聊话,亦筑,」雷文发急的,「我提起父亲的名字,并不是炫耀什幺,我只是想要你更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了解,反而会使我不敢接近!」她说。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信的摇头,「门第之见不可能影响你,何况,我并不以这样的家庭为荣。」
「雷文,我得老实告诉你,有一件事我相当难堪,可以说心里很不舒服,我父亲——是你父亲下边的一个小科长,阶级相差十八级!」她真心的说。
「这——」他呆了一下,怎幺会这样巧?「不关我们的事。」
「虽然这幺说,我心里仍不舒服,这是真话,」亦筑说,「而且,我得声明,绝不是妒忌!」
「我——了解!」他随口说。
「你不了解,绝对不了解,」她摇摇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承认,「我心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亲苦干了二十年,从一个小科员开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长,而你父亲二十年前并不见得高过我父亲,但他现在是副部长,其间的差别多大?虽然才智、能力都有关系,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对吗?」
「亦筑,扯得太远了!」他想阻止她。
「这问题令你难堪?若是难堪,表示我说得对,」她叹—口气,「现实的社会,手腕的世界。」
「别谈了,想不到惹起你那幺大的不满,」他拍拍她:「我再说一次,这不关我们的事。」
排骨饭送上来,亦筑停止讲话,低下头来慢慢开始吃,刚才的话已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老实说,你刚才的话是对的,」雷文放下汤匙,「我父母都很会钻营,只是——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爱他们,我不愿这幺讲他们。」
亦筑抬起头,凝视他半晌,歉然的说:
「是我错,我太小气!」
然后,两人都笑起来。这一阵笑声,无形中使他们之间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筑说。
「是吗?怎幺回事?」他问。
「他父亲成日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理他们,甚至很少回家住,说是住在厂里,」她含蓄的说,「她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奶妈养大,从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独的大园子里,养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实我很了解她,她内心十分善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幺怪!」
「怪的人未必是坏!」她说。
「你为什幺总下意识的帮他?有原因?」他问。
「我不帮谁!」她脸有些红,「我只说公道话,我也替你辩护过!」
「替我?跟谁?」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觉得不该说。
「他提起我?为什幺?」他皱皱眉。这两个男孩子互相都没有好感。
「他只说黎瑾和你不适合!」她无法不说实话。
「笑话,他知道什幺,」他不高兴的,「他以为他妹妹是公主?别人都配不上?」
「他没有这幺说,他只说不适合!」亦筑解释着。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为自己是数学系高树生?有深度?有灵气?家里有钱?哼!我要做给他看看!」他一连串的说。
她的眉心也皱起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真有这幺严重?他要做什幺给黎群看?
「赌气对你并没有好处,而且黎群并没有恶意!」她又说。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没有恶意,我对他也未必有恶意呀!」
直到吃完饭,他们不再谈任何事,似乎双方都在存心闪避些问题,但到底闪避什幺,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会跳舞吗?」侍者收去盘匙,雷文忽然问,「时间正好赶上茶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