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目前的社会谁又不现实呢?
以玫又来了,她穿一条细裤管的紧身牛仔裤,一件浅黄色松松宽宽的衬衫,头发束在脑后,非常洒脱、非常清爽,和平日的艳光四射又自不同。
上课的时候她是绝对聚精会神的,子庄也教得非常开心,他一心帮助她成名、成功,他那份超出一个老师的热诚,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以玫聪明剔透,她满意于自己的魅力,她几乎已有十足的把握来“控制”子庄,她的音乐老师。
教完半小时乐理,通常都有五分钟休息,子庄会喝点水,透口气,或去洗手间什么的。
“怎么一直都没看见莫恕?”以玫突然问。
“莫先生——”子庄停下喝水的动作。“他不在。”
“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不在?”以玫扬起头,黑眸中有一丝不信任的光芒。
“是——他去散步。”子庄说。颇不自然。
“散步?”以玫笑了。“每次我来他都去散步,他一定不喜欢见到我。”
“不,你别误会,”子庄连忙说。额头开始冒汗。“莫先生个性比较孤僻,他不喜欢接触人,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另外学琴的学生来,他也出去散步?那岂不是从早上散步到晚上?”她笑笑,嘲讽的。
“不,也不一定,”子庄的脸也红了。“他多数早上去。”
“是这样吗?”以玫还是笑,那种笑分明是不信任。
“是的,是——其实——莫先生并不喜欢我收女学生,我以前也从没试过。”子庄终于说。
“奇怪,他对女孩子有成见?”以玫叫了起来。
“我不知道,”子庄摇摇头再摇摇头。“对于莫先生的私事,我不清楚。”
“你们不是情如父子吗?”她问。眼中光芒有丝狡猾。
“是——当然,就算亲生父于,也不可能互相知道得一清二楚,每个人都有所保留的。”他说。
“好吧!我不问这个问题了,”她摇头。“你是老师,我不想令你难堪。”
“不是难堪,我不惯背后谈论别人。”子庄说。
“正人君子。”她笑。
放下玻璃杯,他预备开始教弹琴。
他先弹一次给她看,讲解一下该注意的地方,然后让她试着弹,他就坐在她旁边。
他的内心是非常不平静的,每当他坐在她身边时。
他们靠得很近,他们是合坐一张长长的琴凳,自然是接近。他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任何女孩子,她身上的香水味一阵阵的飘过来,他的心弦也为之拉紧——
“我弹得对吗?陈老师。”她停下手指,转过头来。
面对着那张漂亮却有丝狡猾的脸,他呐呐不能成言,整个面庞胀得通红。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尺。
“对——对——很好。”他几乎是“逃”的站起来。他是老师,他明白自己身分,他只能逃开。
或者——莫恕说得对,他不该接受一个女学生。
以玫又笑起来,笑得莫名其妙,她似乎以看他的尴尬为乐似的。
“你很害怕我?我是太空来的?”她笑着说:“或是你受了莫恕的影响?”
“不——请不要误会莫先生,他无意影响我,真的。”他不安的抹抹汗。
“我误会?怎么可能?我有什么理由误会他?”她哈哈笑。“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脸是方是圆。”
“那就好,”他慢慢走回座位,慢慢坐下。“我们再开始,今天——耽误了一些时间。”
再开始弹琴,他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以玫的吸引力要他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能平静自己。
四十五分钟后,他再开始教她唱歌。
对子庄来说,这是比较轻松的事,他们不必再靠得那么近,他不必再去努力使自己的视线不转向她。
以玫练习了一阵,他又纠正她的错误,时间就这么过去,两个钟头真是飞逝而过。
“我走了。”以玫把歌谱、琴谱、乐理的书籍全放进一个大帆布袋。
“再见。”子庄站在门边。
“是不是我一走那个莫恕就回来?”她像个顽皮的孩子,眨眨眼睛又皱皱鼻子。
“我不知道。”子庄脸又红了,一个爱红脸的老师。“他总是回来吃午饭的。”
“哦——你烧饭?”她好奇的朝厨房张望一眼。
“不,当然不,我们包伙食,”他摇头。“两个男人都不会烧饭,只好吃外面的。”
“以後你们其中一个结了婚就行了,”以玫说:“我会很快有个师母吗?”
“你——”子庄面红耳赤,眼看着以玫飘然而去。
关上大门,他长长透一口气。以玫一走,他身上再无压力,绝对的轻松自然。
以玫对他的压力代表什麽?他没经验,他完全不知道,只是——以玫是可爱的。
大门在响,他知道是莫恕回来了,这么准时?以玫一走他就回来,真是为了避开她?
“莫先生,回来了?”子庄说。
莫恕看一眼空着的钢琴,漠然点点头。
“教得顺利吗?”莫恕问。
“很好,她的天质不是最好,但勤能补拙。”子庄说。
“在音乐上,勤未必可以补拙,”莫恕不同意。“天分该是最重要的,否则事倍功半。”
“是。”子庄点头。他很尊重莫恕,永不和他争论。“好在她也只不过是要求做一个比普通好一点,能作曲的歌星。”
“虚荣,”莫恕冷冷的哼一声。“歌星。”
“我想——她是看在金钱分上,歌星的确比一个音乐家、歌唱家能赚更多的钱。”子庄老实说。
“钱?”莫怒冷笑了几声。“我们也需要钱。”
“那不一样,”子庄脸红了,他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心虚。“我们——自然不会当歌星。”
“当歌星和教歌星没有什么不同。”莫恕很不客气。
子庄呆怔一下,他绝没想到莫恕对以玫成见那么深。他学的是正确的音乐,私心里,他也看不起流行音乐,但以玫——例外。
“或者——我可以改变以玫,我改教她正统音乐。”子庄是天真的。
“她学正统音乐?声乐或钢琴?”莫恕笑起来。“她那种唱流行歌曲的嗓子?”
“莫先生——”子庄胀红了脸。
门铃响起来,莫恕走过去开门,让包伙食的人送午餐进来。
“不要讲那女孩子了,太无聊。”他说。
他们帮忙把菜、饭放在桌上,送走了那包伙食的人,就各据方桌一边进餐。可能是因为刚才谈起以玫的事,餐桌上气氛并不很好。
“我——可以问你一句话吗?莫先生。”子庄说。显然是鼓了很大的勇气。
“问我为什么讨厌你的女学生?”莫恕笑。
“这——我觉得你有成见。”子庄红着脸。
“女人——自私、冷酷,犯不着和她们打交道。”莫恕说:“我们不至于没钱开伙食。”
“以玫并不是那样,她很好。”子庄说。
“当然好,因为她目前要求你教她,怎能不好?”莫恕看得很透。
“但是——”子庄吸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讲。
“我承认她很漂亮。”莫恕促狭的。
“不,我不是说漂亮,”子庄的脸更红了。“她真的很用功,表示她真心向学。”
“真心向学?或是追求名利?”莫恕看子庄一眼,冷冷的摇头。“子庄,你很喜欢她?”
“不,我只觉得——我是说——”子庄一直摇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说过,你有权决定你自己的事,我无意干涉你,”莫恕喝半碗汤。“你认为她好,是可造之材,你就教她,但是——你不要太天真、太感情用事。”
“我不会——事实上,她只是学生。”子庄十分不安。“你若认为不好,我——总是听你的话。”
“并无不好。”莫怒放下筷子。“你不必一定要听我的话,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是两个人,你小时候我曾帮过你,但现在你又帮回我,我们谁也不欠谁的,所以你不必处处顾忌著我。”
“不是顾忌,是尊重。”子庄很真诚。
“你要说尊重就尊重好了。”莫恕笑。他的头发、胡子、衣服虽然都不整洁,四十岁,他依然漂亮,依然充满一种中年人的魅力,像醇酒。“我却不想约束你,免得你将来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呢?我从小就跟着你,我的心中早当你是父亲、是兄长,我会听你的话。”于庄说。
“不,我的年龄绝对不可能是你的父亲,兄长还勉强,”莫恕笑了。冷冷中带着说不出的潇洒。“可是我自己长年吊儿郎当,我凭什么资格做你的兄长?”
“不论你认不认我,我心中是当你父兄,”子庄百分之一百的真诚。“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是亲人,不论你怎样,你是我最敬佩、最爱的人。”
“敬佩我什麽?长年流离浪荡的不工作?”莫恕点起一枝香烟,一口口慢慢吸著。“还要你赚钱来养活我,我有什以可敬佩的?”
“你不要这样说,莫先生,”子庄脸上掠过一抹痛苦。“你的事——虽然我不怎么清楚、怎么明白,但我知道你有原因、有苦衷、有难处,你是最好的音乐家,以前是最好的,现在也是最好的,你作的曲子无人能及,你唱歌、你的钢琴——我知道你有苦衷,我真的知道。”
“苦哀!错了,”莫克哈哈大笑,太夸张的笑声,反而失去了真实。“我有什么苦衷?我不工作只不过懒,只不过不求上进,我这么一个人,怎么还是最好的?”
“你是最好的,”子庄坚决、肯定的说:“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我也比不上你一半,你骗不了我。”
莫恕皱皱眉,立刻又笑起来。
“什么工作,什么地方?”子庄大大惊奇。“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才说好,”莫恕平静的。“是个货仓管理员。”
“什——么?”子庄眼睛睁大了,睑也胀红了。“你去替人家看货仓?不,不,绝对不行,我不同意。”
“我已经答应了!”莫恕半丝也不激动。“是日班的,早晨八点到下午五点,只是坐在那儿,就有钱拿,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不去呢?”
“不,你一定不能去,”子庄激动得站起来。“说什么我也不让你去,绝不能。”
“为什么?”
“因为你是莫恕,唯一的莫恕。”子庄大声说。
因为他是莫恕,是理由吗?
以玫再来子庄家里上课时,她感觉到子庄的情绪非常的不安,看他的眼光也充满了矛盾,他怎么了?想了一下,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是冰雪聪明的,又出道得早,子庄那种老实大男孩的心怎能不明白呢?
子庄是为了她和莫恕而这么矛盾,这么情绪不安的,是吧?莫恕不喜欢子庄收女学生,不喜欢子庄接近她,可是子庄心中明明是喜欢她,所以子庄矛盾不安了。
她为他的矛盾和不安而开心,她只不过来了一星期,就可以摇动莫恕在子庄心目中的地位,她该为这一点骄傲,她是有魅力的。
“子庄,你有什么心事?能告诉我吗?”她在休息时问。她已改口叫他的名字,又是那样不落痕迹。
“心事?没有,没有,”子庄避开了她的视线。“最近比较忙——哎!忙。”
“因为我来了才忙吗?”她笑。她不只聪明,还十分狡猾,她很会利用自己魅力。
“不,不,当然不,你只不过是一个学生,”子庄红着脸不停的摇头。“我忙其他事,我有其他的工作。”
“哦!除了教学生,你还有其他工作?”以玫问。
“是!我作曲,我和唱片公司有合约。”他说得有些结巴。“有时候录唱片时,我得伴奏。”
“这么说——你和唱片公司很熟,很有关系,是不是?”她歪着头看他。
“很熟,是很熟,”在她面前,常常他显得手足无措。“我根本就是做这行的。”
“子庄啊!以後有机会你可以替我介绍吗?”以玫说:“这个世界啊,关系最重要,有关系的话就算不怎么好,唱片公司也会力捧,也会红。”
“我介绍你什么?”子庄不明白。
“唱片公司的人咯!”以玫笑。“在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对我就关系重大了!”
“你想做什么?灌唱片?”子庄皱眉问。
以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珠一转,笑了笑。
“当然不是说现在,我是说我学成了之后,”她撒娇似的说:“我是你的学生,总不能替你丢脸啊!”
“你说得对,”他点头。“不是任何人、任何歌星都能灌唱片的,一定要有水准、有资格才行,我虽和唱片公司熟,也绝不会随便介绍人去。”
“我明白的,你是出名的作曲家,自然要爱惜羽毛。”以玫微笑。“不过你放心,我这学生绝不会丢你的脸。”
“也不是这个意思。”他不只老实,还忠厚。“我是说——如果你本身功夫不到家,还是多一点学习和训练比较好,我不是指我的名誉。”
“无论如何,我是会听你的话。”她说得好甜。
子庄满意的笑了。以玫会是个好学生,会有前途,莫恕说的——可能太偏激了,是吧!虽然莫恕是好意。
“我们——再开始吧!”子庄搓搓手。“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好。”以玫坐在钢琴前。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子庄,我有两张演唱会的票,美国来的‘第五度空间’合唱团,你愿意去听吗?”
“你说什么?‘第五度空间’——啊!他们来香港的演唱会。”他恍然大悟。“他们是不错的,在流行歌曲界曾享盛名,可是——听说他们改组了,有两个队员离开。”
“你去听听,好不好?”她望住他,看来非常诚恳。“人家送了我两张票,不去很可惜。”
“我去——”他呆住了。“我——我和你去?”
“你陪我。”她跳起来抓住他手臂,不停的摇晃。“我最不喜欢一个人,你陪我。”
“但是我——”子庄胀红了脸。他是想去的,可是陪女学生去——这未免说不过去,而且莫恕会不高兴。
“不管,不管,你一定要陪我去,”她抓住他不放。“一个人参加闷死人。”
“哎——我考虑一下,”他尴尬的。“我考虑一下。”
“考虑?”她似笑非笑的望住他。“是不是怕莫恕不高兴?你为什么那样怕他?”
“不,不,不是莫先生——”他又窘又不安。“我怕抽不出时间,我这——”
“不信,你就是怕他,”以玫瘪瘪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为什么怕一个他那样的人?”
“请别误会,不是怕——是尊重。”他额头开始冒汗。
“证明给我看。”她笑。“如果不是怕他,你就陪我去,我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