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刘司机喃喃自语。
梵尔四下张望一阵,突然朝一边走去,走得又急又快,少宁差点跟不上。
「等我,梵尔。」
她彷佛没听见,停步在一处锅炉边,低头沉思好久。「我不知道,」她说得好特别。「是这裹。」
「你说甚么?」他低头观看,地上甚么都没有,只是一块微湿的水泥地,大约尺许地方。「这裹是甚么?」
「它是湿的。」她低声说。
「是机器漏水。」刘司机插口。
「不像,」梵尔摇头。「从哪儿漏的?它只是微湿,并未积水。」
少宁望望天花板,又四面八方计算一下方向,然后带丝困惑的问:「这微湿的地方楼上是哪儿?
可是八楼第三个窗户?第二间办公室?」
刘司机呆怔一下,脸色变了。
「会吗?」梵尔却一脸黑色。
「记住方位,上楼去问。」少宁说。
三个人匆匆上楼,并找着刚才那管理员。
「那块湿得水泥地,」管理员神色窘迫。「那块一尺见方的地方有毛病,永远不会干,不关用什么抹用冷风扇吹,用热风桶吹都没用,它总是湿的。
「于是你们说闹鬼?」少宁笑。
「不不不,的确有人见过,说是很美丽的女人,像——小姐这么美。有几个同事都见过,所以大家都不敢住这里。」
「穿甚么衣服?」梵尔的声音急切紧张。
「谁知道?谁还敢正眼看?大家吓得逃也来不及,谁还敢看?」
「怕甚么?她又个会害人。」梵尔笑。
「小姐,你说甚么?」管理员大吃一惊。
「我是说——」她定一定神,微笑着。「传了那么久,并没有人生病或死广,是不是?」
「的确没有。可是这种事邪门,平时没有人敢提,怕惹到她。」
「谢谢你的帮忙」。梵尔非常满意的拖着少宁离开。「大家都很感激。」
少宁奇怪的看她一眼,上车后,他问。
「大家都很感激,谁是大家。」
「当然是我跟你啦。」她又笑。那笑容明显的舆她平日热情、明朗、活泼的不同,很温婉妩嵋,很——夺人心神。
「梵尔——」他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
「明天我们回香港,」她非常快乐的样子。「我急于回去。」
刘司机把头从车窗外缩回来。
「韦先生,我研究过了,」他慎重的说:「那块湿地的楼上,真是每层楼的第三个窗户,第二间办公室。」
少宁看梵尔,她一点反应,一点表情也没有。
回到酒店,她看来心情太好,不停的在哼歌,那歌有小调的味道。
「你哼的是甚么歌?」他忍不住问。
「甚么歌?就是歌咯。」她愉快的。
「问你一件事,你怎么说看过那儿有地下室——机器房?」他提出心中疑问。
「我是看过,」她眼中瞳孔收缩,神秘得像猫一样。「不过不记得在甚么时候——啊!也许在梦中。」
「你令我越来越迷惑,到底你还知道多少事?还有甚么没告诉我?」
「就这么多,」她摊开双手。「我还能知道甚么?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共同发掘。」
「刚才你在那地牢有甚么感觉?」眉心慢慢聚拢,彷佛在思索。
「不知道该怎么讲,很难形容,」停一停,把视线移到窗外。「你信不信,我感受到她是在那儿。」
「她?方淑媛?」他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所以我说不知道,不能形容,」她苦笑。「我感觉很真,真的觉得她在那儿。」
「那块微湿的一尺见方的水泥地?」
「不要问甚么,我不知道。唯一的感觉是地方对了,她在那儿。」
「她曾葬在那儿,或说她的墓地曾在那儿。」他摇头,眉头深锁。「怎么可能呢?这么怪诞荒谬的事,就快迈进二十一世纪。」
「不要批评,」她的手轻轻放在他上面。「宇宙那么大,那么无边无际的远,人太渺小,我们不懂的事太多。」
「我怎能相信呢?鬼魂?」
「不懂的事并不荒谬怪诞,是我们太愚蠢太无知,」她温婉的说:「不能要求每件事都有合理和科学的解释。」
他怔怔的望着她出神。
「越来越不像你了。」他叹息。「连你说话的语气都令我陌生,梵尔,是你吗?」
「当然是我。」她嫣然一笑。美丽得十分耀眼眩目。「难道是方淑媛?」
「别笑。真以为她上了你身。」
「怎么可能呢?只不过我与她之间好像有灵犀一点通,我能感觉到她。」
「除了感觉到她,还有甚么?」
「她——凄苦。」
他仰起头「哈哈哈」大笑三声。
「「上海之花」,美丽富有,冰雪聪明又有名气,最后还得到爱情,凄苦?」
她耸耸肩。
「是否该去订机位?」她提醒。
运气极好,本已全满的飞机刚好有人取消定位,他们被补上去,顺利成行。
到达香港机场,才出闸,立刻看到面目阴沉,眼睛冒火的何今玉。
「真是这班机。」她说的每个字都从牙缝裹冒出来。「他们没说错。」
「你又来烦甚么?」他沉下脸。
「好在我拜托了航空公司的人,知道你们的班机,」她阴阳怪气的。「你们还逃得了?」
「胡说八道甚么?」他一手拂开她。「谁有空跟你鬼扯?」
「你必须有空,我有你们想知道的秘密。」少宁根本不理她,迳自往前走,梵尔却拖着他停下来。
「你知道甚么?」她盯着何令玉。
「方淑媛,不是吗?」何令玉的声音变得十分古怪,又生硬又不耐烦。
「别理会她,她莫名其妙。」少宁怒目相对。
「我的车在外面。」何令玉胸有成竹,领先往外走。梵尔温柔婉约的望着少宁,有恳求的意味。少宁叹口气,随她跟着上去。
「你怎么知道方淑嫒?」少宁在车上问。
「最近你们不是在追查这个人吗?阿才和九姨婆都告诉我。」
「关你甚么事?」少宁不耐烦。
「阿才把方家的旧照片交给了我。」
「真是老糊涂,怎么交给你?」少宁生气。「甚么事你都想插上一脚。」
「恐怕是你强迫才叔给你的。」梵尔微笑。
何令玉呆怔一下,转头打量她,眼中有十分疑惑的光芒。
「我说错了吗?」梵尔又笑。
「方淑暖和你——真是那么相像。」她像是倒抽一口凉气。
梵尔又笑,笑得高深莫测。
「是有话要告诉我们吗?」少宁问。
「是。」何令玉眼中有奇异地变化。「我有一个远房叔公,或者——你们有兴趣?」
「我对任何不相干的人都没兴趣。」他一口否定。
「这个不同!」何令玉卖关子。「他性农。」
梵尔和少宁都呆怔一下,农?!好熟的姓氏,在哪儿听过?突然灵光—闪,两人都睁大了不能置信的眼睛。
「是农敬轩?」同时叫。「方淑嫒的未婚夫。」
何令玉傲然一笑。「我知道你们有兴趣,现在可以求我,」她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状。「如果条件合适,我可以带你们见他。」
「他还在世?」
「当然。没有我就没有人能见到他。」
「说你的条件。」少宁狠狠的说。
她脸上似有似无的一阵痉挛,咬着唇说:「你陪我一个月,去欧洲没人知道的地方,这是唯一的代价。」
「你——疯了!」少宁面色铁青。「无耻。」
「活到今天,没有我何令玉想而得不到的东西,除了你,韦少宁。」她说得又恨又爱又气又恼。
「除了你。」
「人不是东西,你想歪了头。」少宁恨不得把她杀掉。「你怎么对得起许菲?」
「你别管,这是我的事,」她扬高了头,志在必得状。「答应,我带你们见农敬轩,否则拉倒。「机会只有今天一次。」
梵尔轻轻的笑起来。
「那么请停车,我们在这儿下。」她说。
「你非答应不可,没有人知道怎么可以找到农敬轩。」何令玉叫。脸孔歪曲变形,好像一个可怕的女巫。
「谢谢你的好意。」梵尔笑得又迷人又美丽,令少宁为之发呆,这是他深爱又爱他的女人吗?「你向另外的男人提条件吧!」
他们从容下车,手牵手的走出何令玉的视线,消失在人潮中。
「你不以为她可以带我们去见农敬轩?」少宁忍不住问。
「你能答应她的条件?」她反问。
「我要警告许菲,勿让太太在外面胡作非为。」他胀红了脸。
「也许不会对别人如此,她分明针对你。」梵尔沉思。「她并非真是那样的女人。」
他想一想,点头。「的确,她以前并不这样,自你出现后,她才变得如此。」他说:「难道她在这件事中也有关联?」
「真有这么一件前后六七十年故事?」她笑起来。笑容会发光似的,—圈圈漾开。
「越来越像是。」他摇摇头。「以后怎么找农敬轩?」
「先截的士回家。」她挽着他的手。「我肚子好饿好饿。」
「好饿就找餐馆「医肚」,不回家。」他说。
他们终于在附近找到一家餐馆,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站在阳光下,找到一辆的士。
「先上山顶,然后再下山。」她说。
他诧异的望着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去游车河兜风?看见她满有把握的笑容,他记起了。
「那家姓农的大屋,」他伸起右手。「就是上次追一辆劳斯莱斯,你说九姨婆坐在上面却又不是的那间古老大屋,门牌上有着「农」字。」
「很聪明,不过后知后觉。」她竟变得俏皮起来。
「如果不是每天二十四小时跟你在一起,真以为你是她的双生姐妹。」他凝视他。
「甚么话?」
「你变了好多,自己不觉得吗?」她想一想,点点头。
「一直以来我是个快乐的人,可是最近——我常觉凄苦,只是一刹那就过去。」
终于停在那门牌上有「农」字的古老大屋前。大铁门把墙裹墙外的世界分得清清楚楚,镶花铁门裹透出一丝丝花园的青草芬芳。
他按门铃,两三分钟走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穿着警卫的衣服。
「你们——」那人打量着他们,很机警的样子。「你们可是找舅公老爷?」
舅公老爷?谁?
「我们找农敬轩老先生。」少宁说。
铁门打开,那人露出笑容。
「是。舅公老爷已吩咐下来。」
少宁和梵尔愕然对望,已吩咐下来?吩咐甚么?恐怕搞错了吧?他们根本互个认识。
梵尔挽着少宁从容走进去。舅公老爷等的人当然不是他们,然将错就错,否则还真难解释为何求见。
他们直接被引上二楼的一间精雅起坐间,古色古香,极有气派。
「看。现在还有紫檀木的全套家具。」梵尔抚摸着桌桌椅椅。
「你认识紫檀木?」少宁极意外。
这一代的人恐怕连紫檀木三个字都没听过,何况一眼认出来。
「这种就是。」她很肯定的拍拍椅子。「我感觉到它是。」
他怔怔的望着她一阵,心中极迷惑。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车轮声,转头,看见一个瘦瘦的老人坐在被佣人推着的轮椅上,慢慢进来。老人极老,脸上好多好多皱纹,眼眸之中却是慈祥。
「我是农敬轩。」他和样的说。又摆摆手,吩咐佣人离开。
「我是韦少宁,她是任梵尔,我们——因为一件特别的事来找你,很冒昧。」
「四五年前,我以为你们早该来了。」他说。
「你认识我们?」梵尔问。
「不认识你们,但知道必有人会来!」他说得玄奇。「我等了太久,快七十年了。」
「为甚么等我们?」少宁移动一下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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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农敬轩眼中突然睛光一闪。
「为甚么你们来?」他反问。「我相信有同一理由,为同一件事。」
两人说不出话。农敬轩能未卜先知?
「我早已见过你们。」他淡淡一笑,那种神情彷佛看透世情,看化人生,眼中一遍清澈澄明。
「你早已认识我们?」少宁不安。
「那一次,你们的车在我对面而过,我——返转头跟着你们,然后越过你们的车回到家里,记得吗?」
「那次——」梵尔倒吸一口凉气。「我们看见车中的女人,以为是熟人,后来追上去知道看错,但车中始终是女人。」
「除了司机,只有我一个人。」他说。
「不可能,我们还以为九姨婆。」少宁叫。农敬轩眉头突然紧皱在一起。
「九妹?」他不能置信的说:「你们可是说的俞家九小姐?」
梵尔整个身体从沙发上弹起来。
「你认识她?」
「她在香港?」农敬轩坐直了。
「我们——需要你的故事,是你口中当年的故事,人和事,」她急切又不稳定的说:「相信你的故事最正确,最清楚。」
「我——并不知道甚么故事。」他茫然。
「那你为甚么等我们来?」少宁问。
「我以为——你们想去看她的墓。」他说。
「她——方淑媛?她有墓地在这儿?」
农敬轩点点头又点点头,眼光突然变得好温柔,充满了深深的爱意。
「你们不是为了她来的吗?」他说。
「墓地在哪儿?请带我们去。」梵尔喘息,她变得十分激动!
「我让他们备车。」他拍手,服待他的人应声而人,听他吩咐后一声不响的离开。
「我可以送你去,我有车。」少宁说。
「我习惯自己的车。」他摆摆手,举手投足间十分有威严。一看就知绝非平常人。
「请说——方淑媛的事。」梵尔请求。
他眼中瞳孔渐渐收缩,却是一声不响。佣人再上来,推着他的轮椅进入一架小小的可供四人的电梯。梵尔、少宁很窘。
电梯一直落到地上停车场,黑色的古老宾利和穿制服的司机已等在那儿。
农敬轩被佣人抱上汽车,看来他的双腿已不良于行。
他挥挥手,司机立刻驶出花园和大铁门,根本不用吩咐,他彷佛已知去何处。
「你能说——方淑媛的事吗?」梵尔柔声问。农敬轩触电般转头看她。
「你的声音和她一模一样。」他说。
少宁皱眉却是不语。刚才梵尔的声音完全不像平日的她,难道——不。
「请说。」她又说。
「淑媛是我未婚妻,我极爱她,」他开始慢慢叙述。「在上海,她是城中风头最劲的人,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她的家世,因为她的为人,也因为我——父亲当年在上海权倾一时。」
他们静静听着,迷惑是否今日能解。
「我们是最羡慕的一对,我们互相因对方而骄傲,我们很快乐,摆在我们前面的是光明康庄大道。我们甚至计划去美国读书,耶鲁大学已接受了我们。可是——」他的眼睛变得阴沉。「那次在俞家遇见了他。」
高绍裘,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