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胀红了脸,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事隔七十年,他仍然那么激动,可见当年他受的伤有多深多重。
「他们相爱。」梵尔说。
他又妒又恨的看她,然后又转向少宁。
「不必用不屑的胜利者眼光看我,」他叫。他把少宁当成高绍裘?
「你不会赢,一定——始终你赢不了。」
「农老伯……」少宁吃惊的叫。「你说甚么?」
他立刻清醒,慢慢的令自己情绪平静。
「我用尽了任何可行的办法,甚至哀求母亲去劝她,可是她连见母亲都不肯。最后,我只能找到他的妻子,俞家二小姐。」
「二姨婆知情?」少宁意外。「她不是一直到方淑媛失踪后才知道的吗?」
「她早知道。我们还商量过应该怎么办。她想得回丈夫,我想挽回淑媛。我们是那样急切,你知道,我宁愿用全世界的一切来换回淑媛,我是那样爱她。」
他的眼睛变得悲伤、深情又迷茫,好像方淑暖又在他面前,他在尽力挽回。
「你看也不看我,」突然问他指着梵尔。
「当我透明似的,你眼中只有他,你对他温柔深情的笑,你挽着他的手走在公园里散步,你那骄傲的微笑,像在说他是世界间最好的男人,而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淑媛,你何其残忍!」
梵尔下意识的移开一些,显然年老的农敬轩又迷糊起来,把她当成方淑媛。不算狭小的车厢中,她十分不安。
「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他又说「他们」,看来又正常起来。「一直有他们的动态。我知道淑嫒去医院检查,她有了孕,是他的。我愤怒的想杀人,想杀了他,可惜我自卑,我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告诉了准岳父,他大为震怒,把她关在家里再也不许出门。」
他停下来,怔怔的再说下去。
「后来呢?」
「也许是我错。真的是我错,我买通流氓把他毒打一顿,他受了重伤。过了几天,她就失踪,他们一起在上海消失,从此不见踪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后悔,我做错了,一定是。我逼走他们。于是我一直等,等到今天,终于见到你们。」
「你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他们后代。」
「但是你说带我们去看她的墓。」
他呆在那儿,连回答也忘了。
「她的墓,不是吗?」梵尔小声提醒。
「啊——是。我们正在路上。」他恍然。
「后来你再见过她吗?」少宁问。
「她?你说淑媛?」他沉缓的摇头。「没有,从此再也没见过,直到今天。」
「但是她的墓——」梵尔不解。
农敬轩也不答,像在苦苦思考着甚么。
少宁悄悄握着她的手,要她别着急,反正就要看见墓地。
是个美得令人意外的私家墓园,墓碑并不多,都已古旧,看来上了年份。
下了车,他带他们穿过青草地,走向最后的那个墓。
十分雄伟又讲究的墓地,西式,布置得就像一个小花园,没有一根杂草,遍植鲜花。
墓碑上有张照片,梵尔悚然吃惊,因为她在照片上看到自己。
方淑暖和她真是那样相似。
农敬轩不再理会他们,坐在轮椅上默默的望着碑上的照片。
「你为她立的碑,建的墓?」梵尔问。
农敬轩视线仍在那碑上,只轻轻点头。
「但是你说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再问。
他又点点头,令人更加迷惑。
「能不能把事实告诉我们?」少宁不耐。
梵尔用眼光阻止他,放柔了声音说:
「墓裹并非她的人。」
农敬轩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幽幽的哭起来。他已是年过九十的老人,却哭得像个孩子,益发令人动容。
梵尔同情的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突然震动,吃惊的转身。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得到。」他紧紧的捉住梵尔的了,「是你。」
任梵尔跳开一步,但收不回被捉的手。
「是我。农老伯,任梵尔。」她急叫。
他凝视她一阵,眼中光芒渐渐收敛,手也松开垂下。
「不是你,你始终不肯回来见我,」他老泪纵横。「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恨过你,真的。即使你离开我。」
「你父亲的官那么大,没理由找不到他们。」少宁皱着眉头。
「有理由。我不敢找,找到她也不属于我,我宁愿活在回忆和幻想中,那样——比较没有那么痛苦。」
「这样是否太懦弱?」少宁说。
「是。她就是这么骂我,可是我——没有人明白,如果她快乐,我——我也罢了。」
梵尔也皱起眉心,她不能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现代人想爱就去追,去争取,永不退让,可以争得头崩额裂。
毕竟七十年前,那种古老的感情。
「我想知道墓裹埋葬着甚么?」她迫问。
「我死去的心。」他说。
白来一场,是不是?只不过老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梵尔和少宁向推着轮椅的男佣人打个招呼才离开。
「农敬轩并不知道得比我们多。」少宁说。
「是,在墓前我甚么感觉都没有。」梵尔说。「她应该在上海。」
「该说她的墓,她的灵魂——如果有的话。」少宁苦笑。
「当然有。」她笑起来。又是那种异于梵尔平时的笑容,连声音也不同。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回家。我很累,」她说:「这么一搞,我非得向公司辞职不可——或者他们已炒我鱿鱼。」
「我养你。」他拥紧她,咬牙切齿把她吞下肚似的。
家襄的电话录音又有好多个无声电话,只有些呼吸声。他们没有理会,又是无聊人的杰作,顶多再次通知电话公司切断电线。
梵尔想上床休息一阵,电话铃再响。她接听,又是那沉闷粗重的呼吸声。
二点都不好玩,你小觉得吗?」她大声说:「你在浪费自己时间。」
电话立刻挂断。少宁从外面冲进卧房,电话铃又响起来。
「让我来,」梵尔抢着接听。「又是你吗?」
「不管你喜不喜欢,是我。」何令玉极不友善的声音。
「我知道,无声骚扰电话一直是你。你不觉得无聊?」
「你们本事小小,竟然见到农敬轩,得到你们想要的资料吗?」何令玉冷冷的。
「那是我们的事。」
「九姨婆让我通知你们,阿才失踪了。」
「才叔——」梵尔瞪大眼睛。
「不是很有趣吗?」何令玉哈哈大笑。「越来越复杂,是小是?」
她收线。少宁和梵尔对望一阵,她说:「才叔失踪。」
他思索一下:「他回上海。」
「凭甚么这样想?」
「不知道,」少宁变得兴奋。「我感觉到——啊!我也有感觉了,天。」
「你感觉得到我们该怎样吗?」她问。
「先去见九姨婆,然后再去上海。」他正色说:「阿才这么多年不回上海,这次走得这么突然,绝对不是偶然。」
原来九姨婆两天没吃到林德才煮的斋菜,吩咐工人打电话问上海总会,才知道他连假也没请的就失踪了。走得这么匆忙,一定「发生」或「发现」了甚么事。
「我想回上海了。」九姨婆也这么说。
「我们找到农敬轩了。」少宁说。
「其他的人我不理。若有他和她的消息,回来——通知我一声。」说完,穿过长廊,飘飘渺渺的消失在尽头。
有个忽然冒起的念头,九姨婆——彷佛不是个真实的人,像高绍裘,像方淑媛一样,她也虚虚幻幻,比影子更飘渺。
「从上海回来时,九姨婆会不会像轻烟一般的就消散无踪?」她喃喃自语。
第二天中午,他们又到了上海。
仍然住国际饭店,仍然找到那的士司机。
「才叔来找过你吗?」少宁劈头就问。
「阿才?他来了吗?我完全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你让他来的?」
「不——我们想立刻找到他。」梵尔说。
「交给我办,」的士司机自告奋勇。「我去每间大小酒店查,上海我熟。」
「明天一早来接我们,我们想再去那幢办公大楼。」少宁吩咐。
他们也没有浪费时间,在酒店附近街道上碰运气,或者会遇到林德才?
但运气不是那么好。其实他们也知道,在街上碰到的机会极渺茫,黄昏时已回酒店。
的士司机并没有消息回来。
他们在房裹看电视,也不过让电视的声浪填补一下房里的冷寂。
梵尔很沉默,只表示累,却不愿上床休息。少宁只好陪着她。
她眼光蒙胧的似有所待,看看窗外又看看房门。
「你在想甚么?等甚么?」他忍不住问。
「不知道。我觉得——有人会来。」
「谁?我们没有朋友。」他吓了一跳。
「的士司机呢?」她笑。「没带衣服来,否则上顶楼夜总会坐坐也不错。」
「想去就去,不必换衣服。」他鼓励。「走到那裹我眼目中最漂亮的是你。」
「还是不去。」她看看表。「回香港以后又轮到你工作,又飞欧洲?」
「不一定。如果你想,我试试申请飞中国航线。」
「不必。事情完结后,也不会再来上海。」
她说得十分自然,肯定。
「你怎么知道事情会结束?」
「不知道。」她愕然。「我感觉到。」
夜渐深,梵尔还倚在沙发上,视线渐渐变得没有焦点,累得不得了的样子。
少宁正准备提议休息,电话铃大作。
「我接。」她野猫般敏捷无比的跳起来。一把抓住电话。「喂——是,啊——好,我们立刻来,你看好他。」
「怎样?」少宁急问。
「的士司机找到才叔,现在他家,他说才叔醉得—塌糊涂,不醒人事。」她匆忙穿鞋,拿皮包。
「我们快去。」
少宁二话不说,跟着她跑出房间。
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她主导,他跟从,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地。很奇怪,从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极主观这次——或有天意。
他们坐的士找到的士司机在电话中说的那个地址,狭小的弄堂,残旧的房子。的士司机在门外等他们,立刻把他们引进。
见到林德才,他们说甚么也不敢相信烂醉如泥,昏睡在床上的是香港那位衣冠十分整齐干净的名厨。
「在哪裹找到他?」少宁皱眉。
「一间二级酒店的酒吧。」的士司机摇头。「那裹的人说他是酒店房客,已喝酒十二小时。」
「他以前嗜洒?」
「以前不是,到香港后则不知,」的士司机又说:「他们说他又哭又喃喃自言,大家不知道他在说甚么,因为他并不闹事,洒吧的人一直让他留在那儿。我见到他时,他已昏睡在桌上,我抬他回来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内疚。」梵尔说得好特别。「他必然知道很多内情。」
「现在怎么办?」的士司机问。
「你可否收留他一夜?明朝我们再来,」少宁说:「好好看着他,别让他离开。」
他付了两千块钱给的士司机,算是他一天辛苦奔波的代价。这一夜大家都睡不宁,半夜醒来,少宁发现梵尔也正睁大眼睛。
「晚上不肯睡,你真有预感有人会来?」他问。
「不知是不是预感,我知道有事发生。」
「你怎知阿才内疚和知内情?」
「猜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回上海,他对我们的态度,他醉酒,都不是他平日的生活,必然是我们出现刺激了他。」
「是你的出现刺激了他。」
「也许,」她轻轻透了口气。「明天我们可能就知道一切,或者——不是我们想像的?」
「阿才并不一定知道一切,而且,你想像中故事是怎样的?」
大清早,他们再次赶到的士司机家里。
司机刚刚起床,在厨房的水槽里嗽口。
「这么早?」他热诚招呼。「阿才没醒。」
「我们等。」梵尔说
「吃早点了吗?要不要我去买点心?」
「不必。」少宁摇摇头。「你看着阿才,别让他跑开,我们去散散步再回来。」
上海的早晨,满街都是赶上班的单车和汽车,骑单车的人之多,大概世界之最,整条街十数人一排排,蔚为奇观。
「公司同事告诉我,这情形就像三十年前的台湾,人们以单车代步。」她说。
「台湾大陆生活情形差三十年?」
「大城市可能距离较小,落后的小地方恐怕还不止此数。」
他望着她一阵,跟神很复杂。
「自认识你后,我好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自己也觉得陌生。」他说。
「我觉得该从许荻开始,从他家的旧照相簿上,」她有点无奈的笑。「高绍裘居然是我幻象中的人。」
「怎么解释呢?相隔七十年,五分之三个世纪,太玄了。」
「时间,空间?」她想一想。「或者有人说过,脑电波的频率相近。」
「许荻——现在做甚么?他在这件事中占甚么位置?」
「或许只是个引子?」她仰起头来笑。阳光洒在她睑上,闪耀着异样美丽的光辉。
「这件事结束后,我们结婚。」他冲动的。
「好呀!」她想也不想的回答。「这该是大结局。」
「大结局?结婚该是一个开始。」他不同意。
「不不不,」她坚持得很特别。「我们去完成一件应该做却又不曾完成的事。」
「你说甚么?」他呆怔一下。
「我说甚么?」她自问。刚才说了甚么?全无印象,只觉茫然。
一辆黑色平治从面前驶过,她无意识的看一眼;「啊——」她惊吓得叫出声,用手指着远去的车。
「看见甚么?」他已见怪不怪。
「我自己——或方淑嫒,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气。「穿着墨绿色丝绒长裙。」
「只看见她的睑,怎知穿长裙。」
她呆怔一下。「不,我看见她全身。」
他用手拥着她,远望街头,已不见那辆黑色乎治。
「还看见车牌号码。」她说。
「几号?」
「上海一七三九。」
「会有甚么意义吗?」他自问。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漫步走回的士司机家。林德才已经被唤醒,半靠着床头斜坐着,他额头上放着冰毛巾,司机喂他一碗有很重姜味的汤。
「才叔。」梵尔友善又亲切。
林德才把视线转向她,突然震动起来。
「大小姐,我——」他彷佛很害怕。
「你认错了人,」少宁很不高兴。「她是任小姐,不是方淑媛。」
「啊——」他揉揉眼睛,脸上还是惨白一片。「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
「我——」他脸上又加上一层青色。「我休假——我回来看看,我——」
自知说的话连自己也骗不了,颓然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