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我有很多客户,却只有很少朋友,」许荻耸耸肩。「你们是。」
「聊天,好不好?」梵尔说。「我们都是新朋友,了解多些会好些。」伟克拍手。
许荻带他们又回到刚才的偏厅。
「不相信你朋友少,以你的一切会很受欢迎。」伟克坐下来。
「我挑剔,」许荻望着他们。「香港人太势利,令我有压力。你们很好,外国回来的不同一点,起码你们不认识我家族。」
「家族带给你压力?」
「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有时都是我们的包袱,带给炎黄子孙压力。」许荻说得奇怪。
「夸大。」伟克摇头。「今天你带给我全新形象,以前对你的认识完全作废。你很特别。」
「我很怪,我知道。」
「特别和怪之间并没有等号!」梵尔笑。「我只想说,你很有气质。」
气质,现代男人越来越忽视的东西。
梵尔搬到新租的公寓中,她很满意。公司替她买了最基本的家具,她自己添加一些,于是就有了「家」的味道。
上班下班,周末约伟克一起打球,日子倒也安定适应下来。她没有再见许荻,那很有气质的男
人。他不找他们,他们也不刻意找他,朋友是讲缘分的,就像她和伟克,就连公寓都租在同一间大厦里,事前全不知情。
不过他们讲好,等「家」完全弄妥时,会请许荻来一次,以报上次他请客之恩。
「你家里什么都有了,还差甚么?」伟克问。
「电脑,」她想也不想的。「我这做电脑工作的入,家裹没有—部电脑,是否很说个过去?」
「家裹不一定需要电脑。」伟克不同意。「多用人脑,免得将来被电脑主宰。」
「已订了一部。明天送来,」她自顾自说,「没有电脑,我会觉得没有手。」
「夸张。」
这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雨势大得不得了,雷电交加,一个闪电,窗外的天空变成恐怖的阴蓝色,令人不安。
梵尔坐在窗口看书。
她已拉上了窗帘,闪电还是不放遇她,一次又一次,惊心动魄。
翻过一页书,突然间,那个影像又出现一个穿古旧军装的男人。影像闪动得极快,一闪即逝,只得捕捉到短暂的印象。有眼镜的军帽,那是甚么?
她很吃惊,已第三次有这样刹那问的影像,每次都一样,完全没有分别。
这代表甚么?她有幻觉?这么年轻就有幻觉,可能吗?但那影像实实在在,看得十分真确,从在飞机上第一次见到——
她怔怔地抬起头,第一次有这影像时正值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和今夜的情形一样。会不会——与此有关?
从床上跳下来,在抽屉裹找到上次画的那张素描,一个戴着有眼镜军帽的男人。是,就是这样,和影像中一模—样,她的绘画能力相当不错。
这是甚么人?甚么时候?哪一国的?为甚么会这么奇特的出现某一刹那的影像中?
得不到要领,把素描收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是本美国五年来一直高据畅销榜的小说,五年了,
一直不出平装本,最近也拍成电影,叫「BRIDGESOFMADISONCOUNTY」。书写得很精彩,据说电影罕有的拍得比小说原著更好。这真难得。
再看几行书,心中一阵奇异的恍惚,视线变得模糊。她抬头看天,隔着窗帘似乎仍能看见天际的时明时暗。心头一阵波涛起伏,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那伤感很深很深,仿佛已根植她心中好久好久,久得——不复记忆的久远年代,那时候——那时候——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她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正对着梳妆枱的镜子,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恐惧一下子占满了她心胸,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好像——好像刚才那刹那自己不再是自己——
迅速亮着屋子襄所有的灯,从未有过的经验,她要借灯光来安定自己。
电话铃在此时响起,吓得地一时回不了神,呆呆的听着电话不知所措。
「哈罗——喂——」抓起电话,她喘息着。
「梵尔,你在做甚么?」是伟克。很好,这个时候有人跟她讲话可安定她神经。
「看书——看书!」她深深吸气,「在三十楼看狂风暴雨是难得的经验。」
「别告诉我,你害怕!」他笑。
「事实上——真的害怕!」她再吸气。「我离恐怖的天空太近,万一有错手,闪电劈中我,岂小冤枉?」
「头上三尺有神明,没做过亏心事,怕甚么?」他说:「许荻刚来电话?」
「记起他要请我们吃意大利粉?」
「周末,去不去?」
「不,公司同事有个BBQ,他们请我参加,这很难得,我答应了。」她说。
「这么热的天气BBQ?」
「机会难得,我想跟他们打成一片,工作起来更容易些!」
「那么你带我去,我去拒绝许荻。」
「好。」她笑。一直欣赏伟克的直率开朗,她觉得他们相像,是同类人,乐于接受他。
周末,约好伟克在停车场兑,却看见他带着许荻同来。许荻,还是好气质,穿得很刻意的随便,很有型的站在一边。
「我没有节目,可以参加你们吗?」他问。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三人参加了同事在新界家的后
院中几乎热死人的BBQ大会。整个过程中,许荻很沉默,坐在伟克旁边不声不响也不怎么吃东西,很不投入,给人—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黄昏时,梵尔带着两个大男生提早退席。
「是否后悔跟我来。」只一个下午已晒得通红的梵尔笑。
「不后悔。」许荻抢着答。「只不过不习惯你晒得这么红的样了,完全破坏了你的神韵。」
「我的神韵?为甚么?」
「你有很现代的样子,我是指外表,可是某些神情非常古典,很难形容。」他说。
「是这样吗?」她看伟克。
「我不觉得,也许我不懂欣赏。」伟克说:「我是粗枝大叶的人。」
「你不懂欣赏我?」她故意叫。
「我只觉得我们很像,很合得来,是同类人,对不对?」伟克拍拍她肩膀。
「现在去甚么地方?」许荻问。「我还不想回家,真话。你们不能扔开我。」
「去梵尔家,她家已不缺任何东西。」
「好吧。我做了杏仁豆腐,希望你们喜欢。」汽车一路往回程的方向驶,梵尔开得很专心。
「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迎合那些人,」许荻的头伸向前。「你跟他们非常不同。」
「我没勉强,他们是同事,只是天气太热。」她回头,嫣然一笑。
「看,就是这个神情,好古典。」他叫起来。「伟克,你看见吗?」
「艺术家是不同些,」伟克摇头。「笑就是笑,我分不出现代或古典。」
「你像父亲或母亲?」许荻间。
「我?我想自己像父亲,他们一直叫我父亲的女儿。」她说:「为甚么问?」
他犹豫一下,说:「像父亲的女儿会比较有福气。」
「福气?你没说真话。」伟克这次细心得很。「这不是你原本要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许荻把脸转向一边。「下次来我家,梵尔,我给你看张照片。」
「像我的某人照片?」她不在意的。
「不是。」他不再说下去。
其实,梵尔觉得與许荻相处并不那么融洽,她宁愿和伟克一起,但许荻对她很有好感,她感觉得到。
许荻?不,他不是她要的那杯茶。
对于许荻的再次邀请,他们应约而去。去许家是很轻松的事,不必应酬长辈,许荻的父母还在外国未返。
欧陆味重的偏厅里放着—本古旧的照相簿,楚尔知道,这是为她预备的。许荻的孩子气比想像更重,一进门他就拉着梵尔。
「过来看,你看像不像?」他指着照相簿上的—个女子。那女子约二十岁,清秀古典,笑容非常含蓄,穿着二十年代的长衫。
「像谁?」梵尔反问。「你的亲戚?」
「妈咪的一个阿姨,你不觉得她某些神韵很像你吗?」许荻叫。
「我?」梵尔迷起眼睛左看右看,近看远看。「她很美丽,可是不像我,至少我不觉得,」
「或许有那么一点。」伟克打着圆场。「梵尔完全现代的。」
「你看那眼神,那嘴角笑意。」许荻不肯罢休。「简直是神似。」
「好,回去练练那种古典笑容!」梵尔笑。「让我练得像她好了。」
她不经意的翻一页像簿,一个穿着古旧军装,戴着有眼镜的古旧军帽男人的相片赫然闪进眼睛,刺激着她的神经。
那个刹那间来到的影像!
「他是谁?」她叫。声音竟然颤抖起来。
「妈咪的姨丈。」许荻看一眼。「为甚么问?你认识他。」
「不不不,不是认识,是见过,不——哎!该怎么说呢?」
「他是甚么人?我是说他做甚么事?他人呢?在香港吗?」
「他是飞行员,是中国最早的空军,就是抗日战争时和日本人在空中作战的军人,」许荻望着那张照片。「他不在香港——没有人知道他在那裹,生或死,因为妈味说资料上写着他失踪。」
「失踪——我不明白。」梵尔轻轻自语。心中有一波又一波海浪在翻腾,莫名的狂热。
「听说他一次出任务没有回来,从此没有消息。而军方也没有得到飞机被击落的情报,不能证实他是否阵亡。」
「后来呢?」她再问。这个人就是在她眼中出现的影像,她能肯定。这么奇妙神秘的联系,她不能不紧张?
「还有后来吗?」许荻淡淡一笑。「大家都当他死亡,事实上,他没有再出现过。」
「你那——阿姨呢?」
「是妈咪的阿姨,我大概要叫姨婆,」许荻说:「她也过身。」
「好了,梵尔,别让四十多年前的事太烦搔你,那太遥远了。」伟克抢过照相本,用力合起来。
「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那连眼镜的帽子是军帽?」她不放弃。「是飞行帽。」许荻说:「没看过二次大战的电影吗?那时飞行员都戴那种帽子。」
他默默思索了一阵,几次出现她眼前影像中那男人的确是戴这种「飞行员帽子」,但她不能肯定是否与照片中的同一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无法和电光火石中的影像重叠。
「我见过——那样的人。」她说。一说出来立刻后悔,即使她说出自己的三次经历,他们恐怕也不会相信。
「甚么地方?甚么时候?现实或梦境?」伟克显得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她把话咽回去。「只有一种很深刻的印象。」
「是。我明白了。」伟克跳起来,在茶几下翻找一阵。「许荻,你家有没有消闲的中文周刊?我知道梵尔在说甚么!」
「消闲中文周刊?」许荻想一想。「等着,我就回来。」来回不到两分钟,他拿着两本明星做封面的杂志进来。
「是不是这些?」他交给伟克。
伟克一言不发的迅速翻着,找着,最后停在一页,面露喜色对着她。
「看。这是否就是令你印象深刻的画面?」他指着那一页。梵尔看见一个颇英俊的男人头戴飞行员帽穿着军装,旁边伴着的是个贤良淑德的温柔女子,是一个香烟的广告。
的确是,是那样的帽子,那样的军服,但肯定,在她眼前出现的影像——或该幻象却绝对不是广告上这男人,这男人眉目清晰,幻象中一切只是影子。
许荻伸头过来看一眼,笑起来。
「周润发和吴倩莲,」他说:「很红的广告。」
「也——许。」梵尔深深吸一口气,乐得有个下台阶的机会。「这广告拍得真美。」
「你懂中文?看中文杂志?」许荻感意外。
「至少可以写算得上通顺的文章。」她说。暂时抛开那些疑团。
「真的?你怎么学的?在美国并无机会。」伟克十分羡慕。
「母亲教的。在大学也选修,只要有兴趣,机会是自己找的。」
「来香港后,我发誓学好中文,」伟克说:「现在开始,我们说中文,OK?」
「我说国语。」梵尔字正腔圆。
「那就说国语。」许荻也不差。
「你不是广东人?」伟克勉强说着。
「我的家族来自上海,」
「叮」的一声,彷佛有人用小钟在梵尔脑子里敲一下。上海。
「我母亲也是上海人。」伟克叫。「但上海话太难,说得不好像骂人。我听得懂。」
「你呢?」许荻望着梵尔。
「不。我不懂。我父亲是北方人。」她摇头,「但上海话好听,不是吴侬软语吗?」
有个穿白衣制服的女佣人走出来向许荻低语一阵,他点头并打发她离开。
「我们吃下午茶。」他站起来领着他们往外走,经过一个长廊,到一间阳光充沛的美丽玻璃屋中。
玻璃屋连屋顶也都是玻璃,许多培植得非常茂盛,充满生命力的植物围绕四周。
他们在白得发光的桌椅前坐下。绝对讲究的纯银餐具,上好的英国瓷器、茶具,又香又新鲜热辣的点心和咖啡。安排得妥妥当当。
「你父母都不在,谁为你主持一切?」梵尔很好奇。「你们有最好的女管家。」
许荻没有回答,玻璃屋的一端却慢慢走来一个女人。修长、斯文又古典,穿着米色旗袍,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个髻,脸露安祥微笑,看不出真实年龄,岁月却有在眼中留下智慧。
「九姨婆。」许荻站起来,有点惊讶。
梵尔和伟克下意识的跟着起立,九姨婆的衣着绝不豪华,却自有气势,令人心悦诚服的尊敬。九姨婆的视线一直停在梵尔睑上好久好久,久得令梵尔几乎想低下头去。
「你们坐。」她轻声说:「我在楼上看见你们。」
「欢迎你和我们一起。」许荻对她极亲热。「是你为我们预备的茶点。」
「不介绍朋友给我?」她问,视线又停在梵尔脸上。
「啊——看见你下楼开心得昏了。」许荻活泼起来。「任梵尔,傅伟克,我得朋友,九姨婆事妈咪最小的阿姨。」
「你性任?」九姨婆对着梵尔。
「是。」
「我以前没见你来过。」
「我住美国,最近调来香港工作。」梵尔回答。第—眼,她就喜欢这个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姨婆」,无比的亲切,很想接近她。
「是上海人吗?」她再问。
「不。北方人。」梵尔笑。看来九姨婆对她的兴趣也不少。
「多大年纪?」目不转睛。
「二十七。」梵尔从容回答。一点也不觉唐突。或许这就叫缘。「就快二十八。」
「你的母亲……你像她吗?她也是北方人?」问得很特别。
「我像父亲。妈咪是青海人。」
九姨婆眉心微蹙,然后就沉默下来。好像梵尔的回答令她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