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令玉手中把你抢下来是预谋,」他笑了。「我想以一个比较特别的方法去认识你,使你对我印象深刻。」
“这又是为甚么?」她忍唆不住。
「不知道。看见你,突然我就乱了方寸。」
「你——也是上海来的?」她移动一下。他常常久久的注视今她不安。
「整个家族从上海来。我的母亲是九姨婆的姐姐。」他慢慢的说着。「排行第五,他们有很大的家族。我在香港出生。」
「这样的家族会允许你做飞机师?」
他耸耸肩,做一个「为甚么不」的表情。
「到我们这一代已经自由得很,」他说:「请讲你自己。」
「我?很简单,因为父亲在联合国世界银行工作的关系,全世界都走遍了。不是大家族,很简单的四人家庭,我还有个弟弟。」
「居然跟我一样,全世界都跑遍了,中国吉普赛人。」
「没有甚么不好。我觉得经历使我生活经验丰富,眼界开阔,我喜欢这样。」
「所以你不能局限于许家的屋子裹。」
「许家屋子与我有甚么关系?」
「从何令玉眼中已看出她对你很担心,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是许荻的女友。」
「荒谬,怎么可能。」
「我带你离开已证明你不是,但——」他用手指一指,慢吞吞的说:「你会后悔的。」
「为甚么?」
「你舆我这名声不好的浪子拉上关系。」他笑。「他们那个圈子,明天就会有一大堆闲话。」
「谁介意?他们那圈子。」
「说得好,」他从椅子上坐直。「敬你一杯。」她爽快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舆韦少宁相处是好自然的,自然得就像多年好友,一种莫名的原因吸引着他们,拉拢着他们,从陌生到融洽。也许这就是缘。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后,第二天就飞欧洲,是许荻告诉她的。许荻成了她家的常客。
「那天你怎会跟少宁走?」这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何令玉使我很尴尬,有人带我离开,求之不得,何况我找不列你们。」她解释。
「我们在偏厅。」他摇头。「她是很难舆人相处的女人。你现在明白了。」
「以前她做甚么的?」
「明星。演电影的。」
「难怪……她很美艳。」
「大哥很宠她,嫁给他之前,她很红,」他说:「是受人捧惯,赞惯的,所以骄傲。」
「自然,能在某行业中出人头地,是值得骄傲的事。」
「她对我其实不错,那天对你——过分热情了些。」
「你们家的男人都长得好看。」
「特别是少宁,」他坦然:「所有人都说少宁是我们这—辈的男人中最好看的。」
「听别人说,在香港,好看的男孩多半是「基佬」,少宁是吗?」
「他再男人不过了,」他说:「在全世界各地,他都有女朋友。」
「全世界各地?」
「大哥和何令玉说的!我不能想像他如何应付她们。」许荻摇头。
「处在那种环境中,他自有办法。」
「何令玉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他说。是忍了很久之后终于说出来的。
「告诉她不是,」她想也不想。「我不希望再被她拖着满场飞,像个癫婆。」
「我们——可不可以试试开始?」他很认真的凝望地。
「许荻,我们是好朋友,」她吓了一跳。「我宁愿只是这样。」
「我不符合你的条件?」
“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不想因任何原因而受破坏。」她坦诫地说:「我不想失去你。」
他懂她的意思,这样处理,大家都容易接受。「时间能帮忙吗?」他再问。
「我也希望知道。」她拍拍他手。「不要担心将来的事,好不好?」
「少宁——很吸引你?」
「他只帮了我一个忙,把我带出你家。」她笑。「我无意做他树林中的一棵树。」
「你会不会去我家?」他问得特别。
「如果你邀请的话。」她极大方。
周末,许荻亲自接梵尔上山。大屋裹极宁静,没有何令玉的影子。
他们在玻璃屋中吃下午茶。上次坐在那白得发光的桌前,曾看见九姨婆慢慢走过来:今天——梵尔抬起头,很意外,九姨婆站在楼上她那卧室的阳台上;正想打招呼,她已隐去。
「没有眼花,我看见她,是不是?」
「是。九姨婆为你动了凡心,」许荻收回视线。」这些年,她根本不问世事。」
「不问世事?出家?」
「不清楚她在卧室做甚么,她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露面,除了你。」
「有原因吗?」
「但愿我知道。不能否认,你有种很特别很吸引人的特质,你——」他停下来。
韦少宁从玻璃屋的一端大步走过来。
「嗨,又见列你了。」韦少宁紧盯着她看。
「你好。」她力持自然。心中却因他的出现而砰然。这个漂亮的男人在阳光下会发光似的耀花了她的眼睛。
「从欧洲回来?少宁。」许荻问。
非常残酷的,许荻被比下去,黯然失色。
「总要回家。」他的视线似不离开梵尔的睑。「想过我吗?」
「刚才还谈起你。」她努力坦然微笑,但做得不好,他的压力大得离奇。
「是吗?阿荻。」他终于记得旁边还有人。「讲我甚么?生人勿近?」
「讲——男人长得太漂亮个是好事。」梵尔看见许荻尴尬,替他解围。
「我立刻在脸上划三刀,毁自己容。」他用手在睑上比划着。
「少宁最有幽默感。」许荻笑。
「我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穿制服的佣人捧出茶点,非常精致,配着纯银餐具,上好英国细瓷。
「九小姐吩咐的。」佣人说。
「九姨婆?」许荻问。
三个人的视线一齐投向楼上,阳台上空无一人,爬满着的长春藤耀眼生辉。
「九姨婆为梵尔动了凡心。」少宁也说着同样的话。
「九姨婆信佛教?」她问。
「她是一心居士。」
“一心?一心一意?」梵尔忍不住笑说:「为何事?」
「爱情。当然是爱情。」少宁抢着答。「她那一代的女人多情痴。」
「她告诉你的?」梵尔故意反问。
「猜的。九姨婆从不跟我这浪子说话。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她的点心。」
「九姨婆也不跟我们说话,她说我们是俗人,不入她法眼。」许荻说。
「谁不是俗人?」梵尔笑。「只有九姨婆,她全身都是灵气。」
「灵气?那是甚么?」少宁大笑。「是所谓的阴阳怪气。」
许荻微蹙眉心,没出声。梵尔却忍不住说:「不许乱说九姨婆,她是神仙般人。」
「神仙般人?小龙女?」少宁笑得更大声。许荻胀红了脸,显然愤怒。他敬畏九姨婆,不愿少宁胡说八道,即又不愿跟他争吵。
「原来你真是狗嘴裹长不出象牙。」梵尔说。少宁绝不在意,盯着她的眼睛渐渐变小,瞳孔收缩,彷佛在研究。
「很针对我,任梵尔。」他冷冷说。
「讲真话。」她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好一句讲真话,」他的脸色严肃起来。「梵尔,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为甚么?你知道我在这儿?」好意外,弄不清楚他是真或假。
「我不知道,来碰运气。运气很好。」他站起来。「走吧!」
「我没预备现在走,才来一会儿。」她说。很窘,尤其看见许荻奇怪的脸色。
「上次你答应我的,」他的眼光变得严厉。「难道你忘了?」
「我——」她迅速看许荻一眼,心中砰砰乱跳。这韦少宁完全不讲道理。心里很想跟他走,口头
上又绝对不甘心。「我不记得答应过你。」
「那么坏的记忆力,再仔细想想 」他向她伸出右手,细长敏感的手指令人无法抗拒。
「对不起,我没答应过。」她吸一口气,无法抗拒偏要抗拒,感觉上她不能输给他。
他的右手万分坚持的仍伸在她面前,她不答应跟他走,誓不罢休似的。僵持了半分钟,这三十秒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像一根拉紧的弦,再加上一丝丝力量就会折断。
「梵尔,」心肠柔软的许荻忍不住开口。「你就随少宁走吧,我们明天再约见面。」
「不——」梵尔倔强的摇头。
少宁突然间抓住她的手,毫不讲理的拖着她就走,任性得令人吃惊。
梵尔的惊呼声还在口边,已被他拖着身不由已的跟着他出去。他走得那么快,快得她要踉踉跄跄的跟着跑。一口气,他带她到他的平治跑车边,不由分说的把她塞进车里。然后他迅速上车,飞也似的冲出许家。
梵尔铁青着睑,太不讲理了,她觉得自己没被尊重,很生气。
少宁把汽车开得很飞快,在又窄又弯曲的山顶道路上,险象环生。梵尔好几次被吓得想大叫,用尽全身的力量忍住。她的倔强,她的自尊心都不容她开口。快到山脚时,他减慢了速度。再过一阵,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他的声音温暖动人。
她的心立刻柔软起来,立刻。
「若非如此,你不肯跟我走。」他又说,十分孩子气。「我去你家,没有应门,我想到是阿荻,
一定是他约了你。你知道,我妒忌。」她笑起来。他说妒忌,可能吗?
「讲话请经大脑,我清楚你是怎样的人。」
「还说没讲过我的坏话,阿荻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认同我。」
「别怪许荻,我自己有眼睛会看。」
「你眼中的我,是这样不堪?」
「正如你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你不同阿荻,我有感觉,我们是同类,第一次见你已嗅出同类的味道。」
「又不是野兽。」
「是野兽,我们在野牛树林中狰扎求存;不同阿荻,他是温室动物,被喂养,被娇纵,」她有同感,故不再出声。
「承认我们是同类?气消了?人说物以类聚,真理。以后别再让阿荻约会你。」
「我们是朋友。」
「普通朋友,不需要共度周末的。」他万分不以为然。「你等我。」
「为甚么要等你?我有权安排自己的时间。」
「从今后,你的时间全是我的,」他霸道极了。「全是我的。」
「我不答应,为甚么我要答应?」
他再一次用力抓主她的手。
“我喜欢你,这还不够。」他说得咬牙切齿。她呆住了,喜欢她!说得那么直接,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强辞夺理——只是,她的心变得更柔软,柔软得全然无力反抗。
她的沉默温顺使他也变得温柔起来。过一阵,把她的手捧到唇边重重—吻。
「你答应了,不许反悔,」他说;「这是印证。」
他的神色严肃而认真,她很感动。
他那样的男人——他记得许荻说过,他在全世界各地都有女朋友。这—刹那是如许认真,怎能不哪怕——只是一刹。刹那是不是永恒?没有人知道,这个时代谁说永恒呢?
他带她回家,那个据说是香港最贵的一董豪华大厦。他住在二十楼,视野广阔,无敌海景,比她的小公寓漂亮多了。
「你一个人住?」她欣赏着。超过二千尺的地方,令人羡慕。
「是。」回家的他显得十分轻松。
「家人呢?」
“父母住在英国,哥哥住渣甸山。」他为自己到一杯酒,也递给她一杯。
「你也有哥哥?」
「许家、韦家多男丁,阳盛阴衰。哥哥叫韦少安,听过没有?」
「很出名吗?」
“香港最出名的建筑师,许多最新型的大厦都出自他的手笔。他住的渣甸山大屋很出名,外地游客常常被带去门外观光。
“失敬失敬,韦家的人比许家更出色。」她半开玩笑。
“这是真话,」他当仁不让。「起码我们都务正业。」
她但笑不语。
「笑什么?不以为然?」
「你很爱跟许家比,每次都把我从许家带出来,有原因吗?」
他呆怔一下,然后笑起来。
「没想过哦。好像有点道理,OK,答应你会好好想一想。」
「带我来这儿,是否有比九姨婆的午茶更好的东西?」
「有,卓少宁煮的晚餐。」他神采飞扬。「你要牛扒或龙虾。」
「有没有更清爽,素淡的?」
「PATABELLA大蘑菇,手掌那么大,配意大利酸酱。」
「甚么地方学的手艺?」
「吃遍全世界,也学遍全世界。」他颇自豪。「每尝到美食都会请大厨出来致谢,顺便讨教一下绝艺。我好学。」
「真看不出。」
其实跟他在一起,比跟许荻舒服得多,自然得多,也说不出甚么原因。或者是缘。
「你喜欢九姨婆?」
「非常特别,气质极好,这么大年纪还这么细致美丽,年轻时一定非同凡响。」
「她有—对成精灵的眼睛。」
「甚么意思?」
「她看人——我的感觉,有种妖气。」
「胡扯。我觉得好祥和。」
「她看我——是妖气,看得我汗毛直竖,马上想逃之夭夭。」
「夸张。」
“不相信?下次你有机会看到。我说妖气,她可能比妖气更厉害些。」他用手比划。「简直想透视我的心肝脾肺脏。」
「有一点想像力,OK,或者她欣赏你?」
“欣赏?从小到大,她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每次就那么直勾勾的望住我——」他打个冷战。「想起汗毛都会肃立。」
「但是她跟许荻,跟我都说话。」
「也许——我神仙托世,能看穿她的真面目,她怕我。」
「信你半分都会死。」
他一把抓她到胸前,直勾勾的盯着她,咬牙切齿的说:「别人不信我没关系,但是你——你—定要信,因为你是你,我已把你算进生命里。」
那天回家,她一直觉得昏昏沉沉,醉醉的,迷迷糊糊的像梦游;心中烧着一团火,扰得地连睡眠也不安宁。
全是因为少宁,她知道。
少宁不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却带给她前所未有的震撼。
上班想着他,吃饭也念着他,开会时灵魂飞出窗外,与他漫步云霄。她自己也忍不住叹息,这次是深坠情网了。
少宁再香港停留八天,每天都在下班时等在她必经之地,带给美丽的她一个又一个的快乐夜晚。
第九天上午,他飞往欧洲。
梵尔开始尝到牵挂之苦,心和神都离她而去,变得甚么心思也没有,连食欲也消失。
下班,她独自回到冷寂的家中。
前所未有的寂寞围绕着地,望着窗外,居然就有了泪意。
吓一大跳,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更不爱流泪,少宁是甚么人?令她好像着了魔。
爱情,不该是这样的。
门铃响,她快步奔过去,当然不会是他,他上午才走,心中却下意识的加速跳动起来。
们开除,一阵昏眩冲上脑袋。她看见——她竟然看见那个幻象中人活生生的站在那儿;戴眼睛的空军飞行帽,古老的军装,令人日眩的深沉眼睛——少宁?!用力摔摔头,定睛细看,不是少宁,没有穿古老军装戴飞行帽的人,站在那儿的是伟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