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很有道理,」他吸口气,「慧心,我会照你的话去做,我没有资格伤文珠的心。」
「而且你也爱她。」她说。
她又加一句:「当年你是爱她才和她结婚的,你的个性不容许你因为其他因素而随便选择对象。日子并不久远,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件事。」
「我——会。」他似若有所悟。
「那我就放心了。」她真正透了口气。「你知道,连费烈都有怪我的意思。」
「都是我的错,抱歉。」他说。
「祝你们幸福、愉快。」她说。
「你也是。」他低沉而充满感情地。「希望你回来时,能看见你脸上的阳光。」
「阳光是反射,」她说得无奈,「我自己不能发出阳光。」
「那——我祝福你。」
蕙心深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电话。
家瑞的事总算办妥了——其实,她看得出家瑞不会真和文珠离婚,他们原是有感情的。她打这个电话,也只是求其心安。
她仍然想起斯年,这是她心中、脑海中、记忆中惟一的名字。
斯年——会再回香港吗?
这次他去比利时和六年前不同。六年前他是一怒而去,冲动而去,这次——他是深思熟虑,心平气和地离开她而去,这期间有太大的不同。
斯年还会回香港吗?
这是她心中惟一的结,看来——也许这结将要纠缠她一辈子,会吗?
但——至少斯年该有点消息来。是吗?
那么大的一个人,去到比利时,总不能像石沉大海般连点回音也没有。斯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做什么?已穿起神父袍念圣经?
想着斯年穿神父袍,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她永远也忘不了他六年前的模样,洒脱,有点霸道,十分顽强,十分固执,那时他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唉!如今他穿神父袍。
电话铃响了起来,会是文珠、费烈?若是文珠,她应该对她讲什么?抱歉?
「喂——我是蕙心。」她有点紧张。
「沈,是你吗?我是朗尼。」愉快、开朗的声音。
「你有急事?」她笑了。
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急事到没有,却有个你可能急欲知道的消息,」他笑,「哈佛巳愿意聘请斯年。」
她呆愣一下,斯年说过他想换过环境到哈佛的。
「但是——他不在。」她说。
「你告诉他也一样,相信他喜欢听——哦!他一个人去了哪里?」他问。
「回比利时,巳十天了。」她说。
「啊——为什么?」他大吃一惊。「你们之间——意见又不同了,是吗?」
「不,完全没有,」她吸一口气,「只是——他想回去,觉得回去比较好,只好让他走。」
「你是否认为自己做得对?让他走?」朗尼问。
「我还能做什么?」她无奈地反问。
「找他回来,目前他的矛盾需要一点力量帮助。」他说。
找他回来,再做六年前相同的请求?当年她是失败了,这次——她若去,可能成功?
她心动了。
慧心照原定计划回到香港,她终于没有跑到比利时找斯年,她有个奇怪的感觉,斯年——还需要一点时间,她不愿意逼他、催他。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反正香港很熟,随便叫辆车就能回家,不过她的秘书是知道时间及飞机班次的,所有的手续都是由秘书办理的。
最重要的是,经过长途飞行之后,人显得搪淬又难看,她不想以精疲力竭的样子见人。
到达香港已是下午五点多,机场里竟然人山人海,
等计程车的人大排长龙。她不由叹一口气,若通知公司就有车来接,那多好呢?
虽然行李很少,但她累成这样,叫她怎么办?自己带着行李走?
正在后悔,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蕙心,慧心,这儿——」听出是文珠的声音。
她努力在人群中找寻,大概累得连眼睛都花了吧?竟不知文珠在哪儿。
直到文珠挤到她的面前。
「哎——文珠,你怎么在这儿?等人?」慧心问。
不知为什么,蕙心心中就是觉得不自然。
「是等人,等你。」文珠笑,那笑容是憔。淬的,和慧心长途飞行后的神色不相上下。
感情是磨人的,是吧?
「等我?」蕙心好意外。「你知道我搭这班飞机回来?」
「我打电话问你的秘书。」文珠笑。「走吧,我们上了车再慢慢聊。」
慧心推着行李车,文珠去付停车费,然后两人一起上车。
「出乎我意外之外,你会来接我。」蕙心说。
「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归期,」文珠说,「我来接你——实在是想先和你谈谈。」
羞心微微笑一下,心中略感不安。
难道文珠以为她抢了家瑞?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谈什么?」她努力装作淡然。
文珠考虑一下,很平静地说:「费烈打过长途电话给你,是吧?」
「是。
「他太夸张了,」文珠打断她的话,「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其实我和家瑞常常吵架。」
「是——吗?」蕙心好意外。
「是!我的脾气不好,个性又急,一点点事总要爆发出来,」文珠慢慢地说,「家瑞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什么都要照规矩来,又要讲理由。怎么能不吵呢?」
「外表上你们看来很好。」慧心说。
「其实也不错,只不过这一次——厉害一点而已,费烈就误会了。」文珠耸耸肩。
「费烈电话后的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给家瑞,」蕙心直率地说,「我觉得这事太意外,太不可能了。」
「天下哪有绝对不可能的事呢?」文珠苦笑。
「但是我——」
「我觉得对你抱歉,无端端把你扯了进来。」文珠再一次打断她的话。
蕙心呆住了,文珠不是来责备她的?
「对于家瑞的感情,我一点也不觉意外,我一直知道他对你有特殊的好感。在结婚前我就知道。」文珠说:「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你——怎又肯嫁给他?」蕙心诧异地问。
「为什么不肯?他对你和对我根本是两种绝对不同
的感情,」文珠深思熟虑地说,「他对我也很好,我绝对相信他的诚意。」
「那——我就不懂了。」慧心说。
「这是很简单的事,」文珠笑一笑,「我承认,虽然我和家瑞已结了婚,可是我心中却还有着斯年。他也一样,他娶了我,心中喜欢的仍是你。」
「不,不,不是这样的。」慧心大急,怎么说成这样呢?文珠心中真的有斯年?
「是这样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文珠摇摇头,「爱情、婚姻,根本就是两件事,你嫁的人未必是你爱的,你娶的也未必是你爱的人,相爱的人多半不会结婚。」
「你真——这么想?」蕙心问。
「是的。」文珠肯定地点头。「所以我可以容忍家瑞的感情,因为我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态。」
「文珠——」蕙心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但两人因相爱而结婚,后来又过得幸福的人很少。」文珠说。
慧心默然。她和斯年一直是阴错阳差。
「不过——我仍觉得抱歉。」她说。
「我就是伯你有这种心理,所以先赶来接你,」文珠笑了,「你必须要若无其事的,否则——我们才抱歉, 才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蕙心想一想,点点头。这是最好的方法!她必须装得若无其事,否则大家见了面都尴尬。
「我会装得若无其事,」她说,「其实——真的也没发生过什么事。」
「起先我也恨过,为什么出色的男孩子都喜欢你,而不喜欢我?」文珠自嘲地。「后来才知道,我有太多的缺点,你是比我强。」
「文珠,这么多年的同学,你怎能这么说?」蕙心制止她。「我绝不比你强,真的,而感情——除了微妙之外还有一点传染因素,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三个,似乎——越多人喜欢的女人越抢手,这很难解释,但——我相信这是有点道理的。」
文珠想一想,也点点头。
「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能让斯年一见钟情的,全世界只有你。」她说。
蕙心没出声。斯年和她之间的感情,似乎已被他们自己破坏了,是吧!
「哎!斯年怎么没回来?」文珠突然问。
「他去了比利时,在半个月之前离开纽约的。」蕙心说。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去比利时?他从来没说过要去的,为什么?」文珠真是十分关心。
「我不能确定,但——我相信他是想对付自己的矛盾,」慧心吸一口气,使自己冷静,「刚去纽约时,很开心,后来——他越来越闷,越来越沉默,一点也不快乐。」
「那——为什么要走?」文珠追问。
「他说,他想回比利时一段日子,等我回香港时他就离开,」蕙心摇摇头,「那又何必呢?既然要走,早和迟并没有分别,于是我鼓励他立刻动身。」
「他就走了?」文珠瞪大眼睛。
「是,他就走了。」蕙心点头。
「他——说了什么话吗?」文珠不能相信。
「没有。」蕙心苦笑。「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该说的早已说完。」
「那——那——就算了?」文珠愣愣的。
「我不知道。」蕙心轻叹。「我现在相信命运,命中的际遇有时早巳注定好了。」
「你不是这种人,你是主动的,积极的。」文珠说:「你为什么不追去比利时?」
「我不想再去一次那个美丽却哀伤的城市。」慧心说:「我真的不想。」
「就如此算了?」文珠又问。
「对所有的事我都可以主动,可以积极,但——感情不能,尤其是面对斯年。」蕙心说。
「为什么?」文珠不懂。
「因为我太爱他,」慧心坦率地,「我伯自己受不了再一次的打击。」
「原本你是在逃避。」文珠恍然。「慧心,你从来不是这么软弱的人啊!」
「我刚强的地方人人可见,但,我的软弱处却没有人知,这是我吃亏之处。」她说。
「但是——」文珠没说完,车子巳驶到慧心住的大厦门前,令她意外的是,家瑞竟沉默地站在那儿。「家瑞——」
慧心脸色变了,家瑞——不是想若是生非吧?
家瑞打开车门,沉默地替慧心拿下行李。
「我收到斯年的电报,说你搭这班航机回来,」他平静地说,「我本想约费烈去接,后来文珠去接了,我就等在这儿。」
「斯年的——电报?」蕙心哺哺地。
斯年还是关心她的,是吧?是吧?
慧心回到公司足足忙了半个月,原来她升老总的新任命巳先她而到,于是旧老总退休,她接任,移交的手续就办了好几天,接着又是欢送晚会,又是迎新晚会,她觉得自己已在公司中迷失了自我。
半个月之后,她开始有点头绪了,对自己的职权范围也掌握住了,她自然想起了一些老朋友,想起了远在比利时的斯年。
家瑞那天说「斯年打电报来说了你的归期,让我们去接」,斯年还是牵挂着她的,既然他对她不能忘怀,为什么非要心悬两地?这岂不是磨人又磨己?
秘书送进来一盆兰花,笑一笑已退了出去,她拿起名片看看,李柏奕。当然是他,除了他难道还会有第三个人?他知道她已升任老总。
名片后面还有一行字:「诚心地邀请,今夜共进晚餐,等你的电话。」慧心笑起来,这柏奕真是殷勤仔细呢!
她拨了电话,接听的正好是他。
「正在等你的电话,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他愉快地。
「真是那么有把握?」她笑问。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中国古老的名言。」他说得非常自信。
「金石为开只不过是一次晚餐?」她故意地。
「你知道我不是说晚餐,我做事喜欢把眼光放远一点。」他在暗示吧?
「放长线钓大鱼?」她幽默得很。
「不要这么说我,沈。」他又笑。「七点钟来你家接你,不会太早吧?」
「就七点,她说,「早吃完早回家。」
「先把后路切断?」他说。
「不要这么敏感,柏奕。」她笑说。
「OK,听你的话,晚上见。」他放下电话。
秘书在玻璃门上敲敲,又走进来。
「有个航空挂号的小邮包,应该早一星期到的,竟在今天才送来。」她说。
「寄给你的,上面写着私人邮件。」秘书看一看。「是比利时寄来的。」
「啊——快给我。」慧心猛地站了起来。
秘书吓了一跳,慧心为什么这么紧张?于是她交给蕙心,径自退了出去。
慧心把东西捧在手上,不知道为什么双手竟发抖了。
比利时,当然是斯年,斯年寄来的小邮包,里面是什么?他的一个应许?上帝,但愿是!
她费力地、笨手笨脚地拆开小包裹,一边在猜——是什么?是什么?啊!她看见了,是斯年在那边教堂后面种的草,正在他六年前送给她的「悠然草」。
悠然草——她的眼圈红了,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又是悠然草,难道——结果还是同六年前一样?她能有多少个六年呢?
玻璃门外的秘书看见她在流泪,简直吓呆了,大家心目中的女强人竟会流泪?
但她很有分寸,立刻替蕙心关上门,玻璃虽透明,至少没有人会再进来打扰蕙心。
慧心直直地盯着那盆悠然草,草有根,也附有泥土,还有一个精致的自动喷雾剂,所以虽然两星期了,但草依然嫩绿清新,非常美丽。
可是——美丽清新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带给了她六年前的同一命运?斯年——不再回来了。
斯年终于挣脱不了心里的棱梧和精神上的枷锁,住在比利时,他真的能此心悠然?
她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替自己抹千眼泪,看一看关上的玻璃门,她感激地
朝秘书点点头。
秘书体贴地推门进来。
「沈小姐,有没有需要我帮助的?」她细声说。
「没有——啊!有,」她微笑一下。「请找一个花盆把这些草种起来。就放在我的办公室里。」
「好!我马上办,」秘书接过来,「这是什么草,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两星期了竟也不枯干?」
「不知道,不过我替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悠然草。」慧心微笑。
「很好听的名字,悠然草,」秘书轻轻抚摸一下,「是不是有特殊的意义?」
「又在胡思乱想。」慧心摇摇头。
秘书退了出去,立刻又折回来。
「沈小姐,盆子底部有一个信封,看来是一张卡片。」她兴冲冲地。
「一张卡片?」蕙心从秘书手中接过来,顺手拆开了它。
没有称呼,也没有签名,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终于找出这‘悠然草’的真正名字。在比利时,一般人都叫它‘风里百合’,只是,没有人知道它会不会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