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点头?你等什么?」她叫。
「等今夜的晚餐,」他坦白地,「失意于你,我就会对她点头,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真不得了,你的中文就快比我好了。」她笑。是真正愉快的笑,为一个朋友。
「我是中国人啊!」他叫道。突然停了下来,他愣愣地望着她。「沈,我喜欢你这种带着阳光的笑容,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到,啊!我明白了,这就是你最动人之处,对了、对了,当年你是如此吸引斯年的吗?」
羞心呆住了,她脸上有带着阳光的笑容?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啊——六年前斯年说的。
她的笑容里,终于再现阳光!阳光。
除了斯年的电话激起了羞心心中的涟椅外,「风里百合」也带给她一个希望,可是——就像闪电一样,只是一瞬即过,天空又是一大片黑暗。
斯年的消息又中断了。
他说会再打电话来,但——没有,他并没有再打来,蕙心周围所有的朋友,文珠、费烈、家瑞他们也都没有斯年的消息。
慧心的情绪落下来,风里百合的希望——不会变成失望吧?
星期天,慧心陪父母一起去过教堂后,没有出去饮茶的心情,于是独自回到家里。
她在巨大的花架前仔细观察,在那全是生长着「风里百合」的花架上,看不到一个小花蕾或小花苞,难道时间未到?或是——移植到香港的「风里百合」根本不能开花?
她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心中默默地祝福又盼望着,她希望这一片属于她的青绿,能开出美丽的白色小花朵迎风招展。
电话铃在背后响起,她顺手拿起来。
听筒里传出轻微的「卡」一声,啊!她的经验告诉她,这是不经总机的直拨长途电话。她的心一下子热切起来,是斯年?
不,电话里传出朗尼快速而悦耳的英语,不是斯年,是哈佛的朗尼。
「沈,是你吗?」朗尼愉快的声音。「我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没有人接听,你出去了?」
「是你?朗尼,」慧心令自己的声音愉快起来,「我刚从教堂回来,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你那儿已深夜十M点了,是不是?」
「是啊?」朗尼不以为意地。「明天一早不用去学校,晚点睡没关系。」
「有事情吗?」她问。
「刚和斯年通了一次电话。」他说。啊!他提起斯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拒绝了哈佛的聘书。」
「这——」蕙心心中巨震,拒绝了聘书,那表示——表示他不会离开比利时了?那表示——她的心直往下沉。「他——怎么说?」
「他说谢谢我的热心与帮忙,他不能来,因为他另有打算。」
「什么另有打算?」她急切地问。
「他没说,我不知道。」朗尼似乎在摇头。「我分析——他可能要留在比利时。」
蕙心的心一直沉到脚底。
「他曾这样暗示?」她的希望一下子全幻灭了,心中变成一片冰冷、黑暗。
「他说目前的生活很好、很平静,」朗尼已尽量放柔了声音,「他说——他不愿回香港,也不愿到美国,两个地方都给他太大的压力,他不喜欢。」
慧心深深吸一口气。
「他是——这样说的?」她的声音变了,变得空洞。冷漠,令人听来很不舒服。
「是——不过我相信他是指环境,指教会,不是指任何人,」朗尼是善良的,「你知道,他和教会相处不好,互有磨擦。」
「别安慰我,朗尼,」她苦笑,「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我受得了,我早有心理准备。」
「这是我喜欢听的。」他由衷地。「这件事我帮不了忙,我觉得抱歉。」
「怎能怪你呢?」她令自己振作。「朗尼,你知道,还好我抱的希望不大。」
「我绝对相信你的坚强,」他说,「顺便提一提,总公司对你这一个月来的表现非常满意。」
「谢谢。人活在世界上,总要做好一件事。」她无可奈何地。「对斯年——已失败了,我不能让自己在另一方面也失败,否则我就一无所成;一无所成,我会怨自己。」
「沈——」朗尼无言以对。
「别替我难过,因为我自己并不难过,」她笑起来,「也好,让我以后真正全心全意地做一个女强人,只有事业,没有其他。」
朗尼犹豫一下,问:「你能吗?」他是了解她。
「非能不可,」她还是笑,「我总要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是不是?」
「不要太苦了自己,」他轻轻叹息,「或者你可以换
一个环境,我愿帮你来美国。」
「美国,」她又笑,「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熟悉的一切,那儿的泥土也能适合风里百合吗?」
「风里百合?那是什么?」他诧异。
「是一种小小的花,属于我的。」她说。心中流过一抹难忍的苦涩。
他想了想,不懂却也不必问了,谁都有自己内心的秘密世界,那是不愿让任何人探访的。
他不愿做不速之客。
「那——沈,你保重。」他依依不舍地说:「有事给我一个电话,有空我会再找你——」
「等一等,朗尼,你知道斯年的电话号码吗?」她突然想起来。
「不知道,是他打电话来的。」他说。
「哦,那就没事了,」她说,「谢谢你的电话。」
「你保重,沈,」他的关怀是发自内心的,「不要让任何事纠缠你一辈子,切记。」
「是,再见。」她放下电话。
不该有任何事纠缠她终生,事实上——斯年,已经是一辈子的事了。
她默默地想一阵,难受一阵,她的希望尽头原来竟是失望,这失望——是不是绝望?
闷在家里独自胡思乱想不是件好受的事,她拿起车钥匙就冲出门,出去兜兜风或许会转好些。
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浅水湾转了一转,那儿人很少、很冷清,或者是冬天吧?有一种萧条的味道,不适合她的心情。
她又把自己载到山顶,奇怪的,人也不多,或者是山顶的空气特别冷,只有稀落的几个游客。
她叹一口气,下山吧!或者九龙多些人,在许多人之间,她会不会觉得开心些?
可是九龙——尽管尖沙咀、旺角等地方人山人海,可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依然是孤独的,甚至遇不到一张笑脸。
斯年远去,她是孤独的,即使朋友——费烈、文珠、家瑞,他们也各有各的家庭、事业,各有各的生活,即使关怀——又有多少?而且——他们善意的陪伴,有时往往造成了她的负担,她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她想到了柏奕,她算是拒绝他了吧?
他现在怎么样?和那位漂亮的中文老师在一起?
她叹一口气,有时——她凡乎想随便接受一个人,她不想这么寂寞,这么孤独,有一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她何必如此自苦?
但面对着柏奕——她怎能选他?她清楚地看清他是柏奕,他不是斯年——但谁又是斯年呢?
斯年是不能代替的。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斯年——就是斯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斯年——对她是永恒的。
她不能再在马路上游荡,她就要崩溃了,心中冲击的浪涛一次又一次地翻腾,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家里的,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犹如在一场噩梦里。
用钥匙打开大门,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
「蕙心——你怎么了?」母亲惊呼着冲过来。「慧心,为什么?」
她摇头,再摇头,任泪水洒了母亲一身。
「妈妈,我到底在做什么?」她哭着问:「妈妈,请你告诉我,这些年——我在做什么?我在追求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吧?」
母亲同情又了解地拍拍她,拥她人怀。
「孩子,别问太多问题,你只是太累了,」停一停,又柔声说,「你需要的只是休息。」
休息?是吗?休息?
慧心为自己请了三天假,说是病了。当然是病,这病在外表上也许看不出,但是她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大概连医生都无从下手。
家瑞、文珠、费烈都来过电话,他们的关心实在也帮不了她,旧日的老朋友,尤其是他们,总会使她想起斯年,斯年原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听文珠的口气,她和家瑞大概已雨过天晴。她嚷着要来陪蕙心,却被蕙心婉拒了。她不希望有人陪,她需要的是休息,只是休息。
她半躺在床上看书,这一页书起码看了半小时,情绪低落是没法子的事。
母亲敲门进来,带来满脸的慈爱与关怀。
「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母亲问。
蕙心摇摇头,说:「不想吃,口里发苦。」
「是不是真的病了?」母亲摸摸她的头。
「大概是在家闷病的。」蕙心苦笑。「我这人大概闲不得,一没事做就像生病。」
「哪有这样的事?」母亲笑。「多休息两天,然后回到公司也许精神会好些。」
「我反而觉得休息更累。」慧心说:「我根本没有休息的心情,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而巳。」
「你这孩子!」母亲摇头叹息。
「妈,你觉得我的这些‘风里百合’会不会开花?」她问。在母亲面前,她还是孩子气的。
母亲思索一下,很智慧地说:「慧心,我不知道这些植物会不会在移植香港后开花,因为泥土啦、温度啦、环境啦都有影响,」停一停,又说,「可是你想过没有?有一处——任何植物种在那儿,都会开花结果的。」
「哪儿?」蕙心坐直了。「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吗?」
「怎么没有?你有,我有,大家都有,每个人都有。」母亲微笑。「就是我们的小小心园啊!」
「啊!」慧心笑了起来。「原来妈妈也很文艺腔嘛!」
「不是文艺腔,是事实。」母亲摇头。「因为我们用爱心、信心和希望去灌溉它们,它们怎么会不开花呢?」
蕙心的脸上明亮起来,她跳下床,冲到母亲面前,用双手环住母亲的腰。
「妈妈,你说得真好,我为什么先前没想到呢?」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我太蠢了。」
「你不是蠢,而是钻进牛角尖了。」母亲的微笑真像天使,母亲一定是天使化身的。
「妈妈,我现在该怎么做?」她抬起头。眼中隐约带有泪光,她是钻进牛角尖了。
「不是怎么做的问题。」母亲摇头。「这些年来,你太紧张、太执着,使自己太痛苦了。孩子,目前你惟一要做的是,放松自己,忘掉以前。」
「忘掉——以前?」她呆愣住了。
怎么可能?她如果真忘掉以前,忘掉斯年,也就没有今天的痛苦了,她怎么可能忘掉以前?她原是执着的人,她这一辈子注定要为情所苦,她——怎能忘掉?
「是,忘掉。」母亲肯定地。
「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说。
「不是不能,不是做不到。」母亲认真地说:「而是你自己不肯去忘掉。」
「我——不,不,不是我不肯,妈——」她否认。
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会把自己陷于痛苦的深渊中呢?她不会这么傻,是她忘不掉,不是不肯。
「孩子,你完全不了解自己。」母亲叹息。「以往的诀乐与不快乐早已成为过去,你抓住它们的尾巴也不能把它们留下来,你——不如放弃。」
放弃?放弃——斯年?
「不——」她这声「不」字简直像灵魂里发出来,是一声灵魂的呐喊,而不受她肉体所控制。「不,我宁愿放弃其他所有的一切,我绝不放弃斯年。」
「但是——」母亲深沉地叹息。「你如果不放弃他,你只会痛苦一辈子,你不以为——斯年不可能再回头?」
蕙心满身冷汗,脸色苍白,她心里想过,斯年不可能再回头,她是没有机会的。但她顽强,不仅不承认,更不宣诸于口。而母亲——竟替她说了出来,这是残忍的,母亲——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哭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母亲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缓缓地用双手环住她,任她哭个够,让她把心里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楚都从眼泪中得到宣泄。
好久、好久,她的哭声渐小,终于静止下来,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拥住她的母亲。
「妈,是我傻,是吗?」她带着深深的哭意。「我所有的痛苦、麻烦,都是自找的。」
「重感情的孩子总是容易自苦。」母亲理智地说:「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经历。」
「一段经历已经够让我痛苦一辈子的了,」她无奈地说,「如果再来一段,我只有粉身碎骨。」
「上帝不会对待善良的孩子这么不公平,你要有信心才行。」母亲说。
「会,我会。」蕙心微笑。「妈妈,谢谢你的开导,
我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母亲欣慰地,「做母亲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子女能幸福、快乐,你明白的,是吧?」
「我明白,我不会再自寻烦恼了。」她说。
「那个——李柏奕怎么好久没来了?」母亲这是打蛇随棍上吗?
「啊——他,」蕙心有点尴尬,「前天——我们谈了很多,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是——这样吗?」母亲好意外。「现代的男孩子怎么一点不专一,而且没有耐心。」
「他很聪明,懂得保护自己,不会像我这样,走上一条绝路而不知回头。」慧心说。
「那——也是。」母亲看来是失望的。「是你拒绝了他,对不对?」
「你最了解我,妈妈,」慧心半开玩笑地,「柏奕在某些方面太像斯年,面对他,我很痛苦,我不想勉强自己。」
「我明白。」母亲也无奈。「可是柏奕是个少有的。好条件的男孩子。」
「好条件的人可多了,像我助教、像朗尼、像——」
「那有什么用?他们都没有耐心又不专一,不肯等你一辈子。」母亲打断她的话。
「妈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有谁等谁一辈子这 回事?」慧心大笑。「我也不会。」
「你会。」母亲斩钉截铁地,「我知道你会,你一定会,无论你嘴里怎么说,你会等斯年一辈子,你告诉我真话,是不是这样?」
慧心的笑声猛然停止,脸色黯然。
还有谁比母亲更了解她呢?谁更能读出她心底的话?她是这样的,母亲说得太对了。
「我真庆幸有这么了解我的妈妈,」她拥住了母亲,「有些事——我真的不能勉强自己。」
母亲轻轻拍她,然后放开她。
「孩子,你放心,妈妈也不会勉强你做什么,」母亲柔声说,「只要你记住,妈妈要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