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斯年叫你这么做的?」蕙心小声问。
「不,当然不,」费烈尴尬地,「我觉得——事已至此,不必再惹起太多的伤感。」
「我同意费烈这么做。」家瑞插口说。
「你们自私,」文珠望家瑞一眼。「别以为蕙心这么软弱,为什么不能讲?」
「反正我也知道了,」蕙心笑起来,「斯年现在调到罗马教廷工作,不是吗?」
「你——知道?」费烈神色古怪地。
是古怪,可是没有人明白为什么。
「朗尼说的。」蕙心努力装得很自然。
「其实——我和斯年也很少通信。」费烈吸一日气。「只是他每转换一个地方,他都会通知我。」
「真是凡心未死。」文珠笑骂。「还有牵挂。」
「他只不过是通知我新的地址。」费烈笑。
「出家人应该六根清净。」文珠忽然说了句国语。
「出家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除了朗尼。
「她说什么?」朗尼感兴趣。
「她说出家人,中文和尚的意思,也等于神父。」慧心解释。「但不完全相同,是语气问题。」
朗尼也笑一笑,看得出来.他对费烈、文珠他们都很有好感。
「喂,朗尼,斯年还是老样子吗?」文珠问。
「我只能说,他是最漂亮、最出色的神父。」朗尼答。「很奇怪.当我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他是斯年。」
「当年的情敌。」文珠盯他一眼。她在心中,还是怪罪朗尼的。
「我无意把事情弄成这样,真是抱歉,」朗尼诚挚
地,’‘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有斯年这个人。」
「那就要——」文珠口无遮拦,她一定要说出心里的话。
可是费烈更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
「昨天——我收到斯年的信。」他说。
「啊——真的?他说了些什么?」文珠怪叫。
慧心的脸变了,费烈迅速看蕙心一眼,「只是讲一些他在罗马的工作。」
「这斯年,好像真的把我们都忘光了;只记得费烈。」文珠抱怨着。「下次若是让我见到他,一定不放过他。」
「你能怎样严家瑞笑。「别忘了他已是神父。」
「神父又怎样?他还是斯年。」文珠说。
沉默的蕙心发现家瑞真的对朝尼很冷淡,他甚至不正眼看朗尼。
他是——哎!是老实人,他始终忠于和斯年的友谊,只是——在座的人,谁又不是呢?
蕙心只是叹息,谁不是呢?
午餐来了,他们开始迸食,讲斯年的话题也告一段落,蕙心的神色又恢复了。
费烈和朗尼很谈得来,他们还订了晚上的约会,友谊实在是奇妙的。
午餐后,他们在文华门口分手。
朗尼送慧心回公司,一路上他显得很高兴。
「我真心喜欢你的朋友。」他说。
「是否包括咄咄逼人和不友善的文珠和家瑞?」她问。
「当然。他们很真,我喜欢真的一切。」朗尼说:「还有费烈,我们很谈得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相信,你们都很优秀,你是哈佛的,他是剑桥的,大家半斤八两,门当户对。」她打趣地。
「这不是念什么学校的问题,」他摇摇头,「我和他的个性相近。」
「你们成了朋友,我也轻松了,」她笑,「早知如此,六年前就该介绍你们认识。」
「若真如此,恐怕今天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斯年也不会离开了。」他唏嘘。
「这是命运,我们不能埋怨。」她说。
「我觉得抱歉。」他摇头。「斯年实在是我见过的男士中最出色的。」
「包括你自己?」她半开玩笑。
「包括我。他比我好,所以当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说;「只可借当年你连哈佛的奖学金也放弃了。」
「当时——我万念俱灰。」她说。
「后来怎么振作起来的?」他问。
「在比利时见过做了神父的斯年.他的一些话,他送我的‘悠然草’,不知怎么的,我竟——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于是我全神投入工作。」
「但你不该放弃哈佛。」他说。
「你不明白,」她摇摇头,「斯年因你而误会,虽然我和作之间并没什么,但那时候若再去哈佛——我自己的良心会过意不去,不去哈佛是因为你的关系。」
「但他自己却去哈佛,你不以为他是因为你吗?」他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因为我?」她心灵巨震。可能吗?
「或者——他以为你在那儿?」朗尼再说。
「不,不,」慧心震惊地,「不会的,他该知道我不会在那儿,他该知道——」
「他怎会知道呢?除非你告诉他。」他说。
「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已是神父。」她黯然。「所有的一切都已太迟了。」
「但是你说你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是不是?」他拍拍她,在她办公室外转身离去前说:「想想那‘悠然草’。」
蕙心真的呆住了,什么意思?希望和光亮?
「你知道——斯年原本也是哈佛的MBA。」她小声说。
可是朗尼没听见.他走远了。
下班前十分钟,慧心正在看一封紧急电报,秘书带着神秘的微笑走了进来。
蕙心抬头,她不明白这些女孩子为什么常常大惊小怪的。
「他来了。」秘书眨眨眼。
他?谁?那些女孩子们已替她认定了一个对象吗?朗尼?或是李柏奕?
她皱皱眉,看见门外的柏奕,他双手放在身后,把头探人门内。
「能进来吗?」他说。
「当然欢迎,」蕙心放下电报,「不用上班吗v’
「就五点钟了,我可没跟公司签卖身契。」他说。
他走进来,秘书退了出夫。
「这是送你的。」他的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上却什么也没有。
慧心微笑,也大方地伸手接过他送的无形礼物。
「谢谢,很漂亮。」她说,很有幽默感。
「很幸运,买到最后一枝。」他笑。
‘’这一枝比上一枝还要漂亮。」她说。
两人都很默契,她知道他心目中想进什么,他也知道她明白这无形的礼物是什么。
「在中环见一个新客户,谈完之后就不想回去,因为想起你在这儿。」他说。
「不是又想吃海鲜吧?」她笑,一面收拾桌面上的东西O「你提醒我可以下班了。」
「不吃海鲜,我想——去拜访伯父、伯母。」他说,非常诚恳。
她的眉宇扬得好高,去拜访她父母?这——当年斯年也要这么做的,却被她拒绝了.是她太固执、大讲原则、大保守;相同的事,她不能错两次。
「也好,我先打个电话告诉妈妈。」她对自己妥协
了,是吧?「你第一次去,总要准备一下。」
拿起电话,她说了几句就挂断了。
他望着她半晌,摇摇头。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同意。」他说。
「如果早几年,我是不会同意的,」她脸上流过一株黯然,‘当年我就没让斯年去见过父母。」
「为什么?」他好意外。
「当然,他们见过面,」她摇头,「不过是在找不到我,又急又气的情况下。」
「很抱歉,令你想起以前的事。」他说。
‘泪D使你不提,这些事也仍存在我心中,」她苦笑,「有些事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了解。」他点点头。「我们走吧广
她拿起皮包就要往外走,他却叫住她。
「别忘了,那盒隐形礼物。」他笑。
「啊!透明百合,我已经拿了。」她摇一摇手。
他伴她走出去。
「怎知一定是百合?」他说:「可以随便是什么。」
「我很固执,早认定了它是百合。」她说。
一直到停车场,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认定了百合,岂不是失去了很多欣赏其他花朵的 机会?」他一语双关。
「是的、我知道。」她开车。「那是没法子的事,个 性是天生的O」
「我——很欣赏你这种固执,」他点点头,「我深信这种固执是幸福的保证。」
「我不明白。」她看他一眼,车已驶出停车场。
「我是说——如果能得到你的心、你的固执,幸福岂不永不流失?」他说。
「也许,不过谁也不能保证什么,因为幸福实在是虚无熟缈、来去无踪的,我们必须时时警觉,在感觉到它来时,就得抓牢,否则——就消失了。」她感叹。
他同意地点头。
这是她从自己的经历、挫折中得的经验,当然是正确而深刻的。
「一个人在一生中,应该不是只有一次机会,你认为对吗?」
「当然.」她感慨,「可是——我相信一个人生命中想抓牢的机会只有一次。」
「这么肯定?」他问。
「到目前为止我是这么认为,但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她笑起来,「说不定会出现我想抓牢的第二次机t"no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祈祷?」他笑。
「祈祷是没有用的,」她摇摇头,「柏奕,我想告诉你,你的神韵、气质都非常非常像斯年,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真的大吃一惊。」
「是这样吗?」他反问。
「我讲的是真话,希望你别生气。」她诚恳地说;「至少——你像斯年这一点就吸引了我。」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他摇头。「斯年能得到你全部的感情,说实话,我很羡慕他,现在你说我气质、神韵像他,我该受宠若惊,引以为荣。」
「你的口才好得令人受不了。」她大笑。
「斯年也有好口才?」他问。
’‘不,斯年的口才并不好,但他说真话。」蕙心吸一口气,提起斯年,无论多遥远的事,心湖依然波动着。「你知道,真话总是动人的、」
「并不是人人都欣赏真话,」他望着她,「有些人喜欢花言巧语、吹牛、拍马屁的。」
「那些人年轻,只看到表面,」她掠一掠头发,很动人的姿势,「我二十八岁了,人生——实在已看得很透,我喜欢实在的一切。」
他想一想,用手按住她。
「你慢慢会发现,我是个实在的人。」他说。
她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诚恳,他不但实在,而且真诚。
「我会慢慢知道,」她不置可否,巧妙地抽开左手,「朗尼也很称赞你。」
「朗尼?谁?我认得他吗?」他问。
「我受训时的老师,是哈佛教授。」她说:「他一直帮助我们总公司做一些顾问的工作,也训练人材。」
「哦——是他。」他恍然。「他来了吗?」
「是,不过很快就会回纽约,」她笑,「他是我的老朋友,相信我九B去美国受训时,他又是我的老师。」
「看来你接定了老总的的位置。」他摇头。「女性越来越能干,实在是我们的威胁。」
「接不接老总位置对我的意义并不重大。」她说:’‘反正都是工作,我不再介意职位的高低。」
「哦?」他望着她。
「是个惨痛的教训。」她摇头。「斯年很受不了我女强人的意识,这也是他离开的原因之一。」
「还有个原因是为了朗尼?」他问。
「你也知道?」她大为意外。
「原本不知道是他,你刚才说朗尼是你受训时的老师,我才联想到。」他笑。
「怎会有这样的联想?」她问。
’‘在纽约总公司听人讲的,」他淡淡地,「他们说.心高气傲的朗尼居然会对一个中国女孩子那么执著,而那中国女孩子是他的学生,来受训的。」
「执着?」她摇头苦笑。「还是傻?」
「或者每个人都有傻的一刻,痴的一阵。」柏奕说:「这是人生的必然阶段。」
‘’谁说不是呢?」她叹息。
车停在大厦停车场,她带他上楼。
「这些年来,你是我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父母一定非常惊奇。」她笑。
「惊奇?」
’‘他们以为我是抱独身主义OW她说。
「你曾经这么想过吗?」他问。
「没有,即使在最伤心、最低潮的时刻,」她肯定地,「我只想证明,爱情并不是女人的全部。」
「有人这么说过吗?」他间。
「至少很多人这么想,许多女人也这么认为、」她说。
「那么,我来,岂不是大受欢迎?」他微笑。
打开大门,她让他进去。
「你马上可以看到。」她说。
果然,两张带笑的慈祥的面孔迎在那儿,非常热诚的欢迎,非常衷心地喜爱。
「欢迎你来,柏奕。」母亲说。
「你会使我们的餐桌上更加热闹。」父亲说。
慧心向他使个眼色,微笑着。
然后父母吩咐女佣开饭,预备这、预备那,简直忙得下可开交,但也乐极了。
「是不是?你看他们多开心、多热烈。」慧心说。
「我好像是个王子。」柏奕笑。「真过意不去,令伯父、伯母这么忙。」
「相信他们喜欢这样忙法。」她说。
「这么说,以后我可以常来?也可以多令他们高ww
「你以为啦!」她白她一眼。「可是他们高兴并没有用,是不是?」
「当然,你也欢迎我的,是吗月他说。
「我家的大门会为所有的朋友而开。」她说。
「所有的朋友?」他反问。
「是的,」她摇摇头,「以前我大闭关自守.我知道错了,我要改过。」
「为什么六年后的今天,才想到要改?」他问。
她想一想,望着他笑了。
「也许因为你的出现,这答复你满意吗?」她笑。
也许因为柏奕到过蕙心。的家,所以,再次见面的时候,蕙心觉得她和柏奕之间竟多了一份亲切感,仿佛巳是很熟的朋友一样。
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斯年和她的感情那样深、那样浓、那样——刻骨铭心,但他们却不能在一起,这是无缘。
能不能试着不再想斯年,不再牵挂这个人,行吗?斯年和斯年的一切都已是过去了,再也不会复返,她这样念念不忘,又有什么帮助呢?
该像朗尼说的,再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或者说——找人代替斯年在她心中的地仕——上帝,有这么一个人吗?感情能代替吗,她——她又岂能真正忘记斯年?
柏奕坐在她办公室内的沙发上,很有耐心地望着她。
「刚才你一直这么凝神沉思,我实在看不出你是在想公事?或是私事?你脸上的神情是那样深沉O」柏奕说:「蕙心,我不了解你。」
「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她微笑。
这话她曾对一个人说过,是不是?
多久前的事了?唉!斯年。
「你比我想像中更深奥。」他摇头。「我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真正了解你?」
「我不知道。」她说:「你——也不一定要认识我,或者了解我。」
「我已认定了,就是你。」他肯定地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下定的决心。」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对一个陌生的人怎能有那么大的信』b,难道一定会会得来?」她说。
「你们?」他抓到她的语病。「还有他,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