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下。
「我听过你的故事,实在——很遗憾。」他说。
她好意外,真的意外,他也听过她的故事?她和斯年的?
「是一个教训。」她说。
「好在你看来很好,」他由衷地,「如果见你憔。阵失意,我会受不了。」
「准淬失意的不是外表。」她说。
「蕙心,但愿我能帮忙。」他诚恳地。
她想一想,点点头又闭一闭眼睛,非常妩媚的一个动作,几乎令他看呆了。
「谢谢你。能够再见到你,已经是很开心的事。」她说。
「我会牢记这句话。」他笑了。
「牢记?」
「这是鼓励自己,给自己打气的一句话,」他说,「现在我不会再放弃机会了。」
「我该怎么说,也谢谢你?」她说。
「不要谢,只要给我机会,接受我。」他凝视她。
她心湖中掀起阵阵涟满,也许并不因他的话——他是她当年的朋友。
当年的朋友,她——完全没有办法。
「哎——我们现在去哪里?」她转开了话题。
「先吃一点东西,去马会,好吗?」他说:「马会比较近。」
「随便。」她没有意见。
「昨天——昨天中午碰到的那位男士是谁?」她问。
「一间公司的广告经理,也是朋友。」她淡淡地。
「很不错的一个人,」哲之说,「你们一起坐在那儿,令人又妒又羡。」
「哪有这样的事?」她笑。
「真话,我是被刺激了才多看几眼,这才认出是你。」他说得很认真。
「如果没遇到我,你想过找我吗?」她微笑问。
他考虑一下,点点头。
「我也曾到处打听过你,说真话,我一直没有勇气来到你面前,」他说,「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卑。」
「谁信?港大的教授。」她夸张地。
「不,讲师。」他说。「不论我是什么,蕙心,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高不可攀。」
「不是这样,我只是个凡人,」她摇头,「我一点也不特别,慢慢你会发觉的。」
「以前留下的印象很难改变。」他笑,「知道吗?约你之前紧张了一天。见到你之后还是紧张。」
「现在还紧张?」她不能置信。
「手心直冒汗。」他把手伸过来。
她碰了一下,果然手心冒冷汗,她忍不住笑了。
「你别把紧张传染给我。」她说。
「我一定要克服。」他说:「沈蕙心现在是我的朋友,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一、二、三,OK,好了。」
「这么容易?」她哈哈大笑。
「放松一下自己嘛。」他说:「听说你曾去纽约受训,是不是?」
「是。当时——不知道你在那里。」她说。
「我在哈佛,那时在念MBA。」他说。
又是哈怫。她跟哈佛的人特别有缘吗?
「我几乎去哈佛念书,奖学金都申请了,但后来放弃了,」她叹一口气。「有些事——在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
「为什么放弃?」他不明白。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哈佛哦!
「突然发觉它——失去意义,」她摇摇头,「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
「很消极,不好。」他说。
「不会一直这样子,过一阵就好了,」她笑,「而且,消极只在这件事上。」
「我明白。」他点点头。
马会到了,停好车,他们上了六楼。
「你是会员?」她问。
「父亲是,所以能来。」他说。
斯年当年也是会员,只是他不爱来这儿。斯年是属于文华的。
中餐厅里很静,人不多。主要因为晚上小孩不能来。所以,许多有孩子的家庭就转往别处了。
「平日有什么消遣?」他坐下来问。
「没有,上班、下班,」她笑,「没有消遣,只有教堂。」
「天主教?」他看她。
「你很敏感,」她苦笑,「他当神父,我不一定信天主教;是基督徒,这是不会变的。」
「很抱歉,提到他。」哲之说。
「这是事实,提不提都一样,我不介意有人说,」她摇摇头,「既然你了解,我可以说——提与不提都无妨,我是不可能忘了这件事、这个人与这段情的。」
「我了解,」他连连点头,「谁没有过去?谁没有烙痕?」
「你——也有?」她意外地。
「不,可以算——没有,」他笑,「我是无花果,而且——至今也许还有希望。」
「啊——」她说不出话。
他指的是她?对不对?当年她真是没跟他讲过十句话,怎么会——怎么会——
「所以我绝对相信,爱情真能使人变成傻子,」他轻叹,「尤其是我,简直——不知畏惧。」
她已经很明白了。他是一个感情执着的人,虽然是单方面付出,他也绝不退缩、绝不言悔。
哲之是个执着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抱歉?」她摇摇头。「抱歉并不适合,但——」
「你不必说什么,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他打断她的话。「只要你今天——给我机会。」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哲之不同于柏奕,哲之是「老」朋友,是回忆里的片段,何况——哲之是出色的。
「微笑等于默认。」他盯着她看。
「不笑做什么?能再见到你,的确开心。」她摇摇头。「我是个爽快的人,从没有默认这回事。」
「啊!我梦破得真快。」他说。
「你比以前油腔滑调多了。」她说。
「你还记得我以前?」他惊喜地。
「记忆里的一切都很完整,很难忘怀。」她说。「尤其是一些美好的事。」
「我很庆幸能成为你记忆中的一分子。」他说。
「当然,教了这么多年中外大学生,你的口才应是一流的。」她笑了。
「我口才最糟,除了上课时。」他说:「尤其面对女士们,我根本不会讲话。」
「我不是女性?」她反问。
「对你——我是孤注一掷。」他半认真地。
她呆愣一下,她承受不了这压力。
「哲之,不要这么说,」她正色地,「我没有鼓励你,我更不能保证什么,请——不要给我压力。」
「抱歉,」他脸马上变色,「蕙心,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说,忘了它,就当我没说过。」
「不,不是这意思,」她吸一口气。「目前我心如止水,我怕你失望。」
他愣愣地凝视她半响。
「六年前我失望过,所以远走异域,」他诚恳地,「今天我已不再重得失,我们是朋友已经令我开心得睡不着觉了,蕙心,请试着了解我。」
「若是这样——我会很开心,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
友的。」她展颜一笑。「你知道,没有压力是很好的一件事,否则我怕弄巧成拙。」
「你说得对,我明白了。」他做一个发誓的手势。「凡事顺其自然,对吗?」
「对,顺其自然。」她好开心。「我会找个时间约文珠、费烈他们,哎——你知道文珠结婚了吗?她的丈夫家瑞是我的同事,又是朋友,我们常在一起。」
「想介绍给我?」他问。
「是。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你会合得来。」她热心地,只要不提感情的事,她爽朗得很。「还有费烈,他是剑桥的,修养一流。」
「真羡慕你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在今天想找一。两个知己是很难的。」他由衷地。
「他们也都是斯年的朋友,青梅竹马的。」她垂下头。
「他叫斯年?」哲之问。
「傅斯年。」她点点头。
「他和文珠——」
「他们也是青梅竹马。」她说。她相信斯年和文珠并没有情,斯年认识她才认识了爱情,是这样的,她坚信。
「好。找个时间,你把他们介绍给我,」他点点头,「或者——我能填补你们其中一个空缺。」
一个空缺?斯年的?他能吗?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文珠旋风般地卷进蕙心的办公室,也不理素心正在讲长途电话,就大模大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
蕙心做一个请等一等的表情,秘书又送上茶来,文珠却只是似笑非笑的一副怪表情。
「是不是进错了办公室?」蕙心放下电话,打趣着。「要不然就是外面吹了怪风。」
「别不识好人心,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文珠说:「中午我俩找个地方聊聊。」
「想在中环找地方聊?又是文华?」蕙心笑。
「不是文华,那里太多熟人。」文珠说:「今天所有男生都不参加,只是我和你。」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蕙心问。
「外面吹起东南北西怪风,」文珠白她一眼,「家瑞中午有约,费烈也没空。」
「于是你想起了我?」蕙心说。
「别告诉我你没空,」文珠怪叫,「沈蕙心,今天中午你一定要陪我,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
「一定陪你,我总是有空的,」蕙心淡淡的,她永远学不会文珠的天真、夸张,「就算有约也会推掉。」
「喂,我听说一个秘密哦!」文珠半开玩笑地。
「秘密?你说李柏奕?」蕙心大方地。
「不,不,同学告诉我任哲之回来了,」文珠眨眨眼睛,「又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这任哲之真有恒心,六年前碰了钉子还不灰心,六年后居然卷土重来,蕙心,是不是这次被他感动了?」
「我能说什么?香港实在太小了。」虽心不介意。「碰来碰去都是熟人,一点点的小事却被说成天那么大,我是那么容易被感动的吗?」
文珠盯着她研究了一阵,摇摇头。
「你对斯年还没忘情,是不是?」她说,「找不到一个人足以代替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不要说得这么文艺腔,什么代不代替的?」蕙心笑。「我只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文珠抢着说,「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这样的事?」
「我没有这样说过,是你敏感,抢着说的。」蕙心摇头。「我只是说,目前无意谈这些事。」
「等开了老总再说?」文珠笑。「同学里面真是以你最威风,包括男同学。」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蕙心说,「我不觉得这是威风,但有机会,我也不必放弃,对不对?」
文珠想一想,突然改变了话题。
「刚才我碰到斯年的父亲。」她说。
「哦——我没见过,也不认识。」着心心中大为震动,却不敢表露出来。」
「但是他知道你,」文珠自得地笑,「他还问起你现在做什么?好不好?」
「他——没有怪我?」蕙心的声音中带有苦涩。
「怎么会呢?他是明理的人,儿子要做神父,又没有人用枪对准他,逼他去,」文珠永远这么直爽,「那么大的人了,他怎么会怪你?」
「他——还说了什么吗?」蕙心问。
「斯年很少给他们写信,半年前他们去美国看过他,」文珠耸耸肩,「他说斯年很好,不过很沉默,」
「斯年一直都不太多话。」蕙心说。
「我认识的斯年可不是这样的,他啊!比谁都风骚,比谁的话都多,又瞩道。」
「怎么用风骚两个字来形容男人?」蕙心说。「斯年只是比较霸道而已。」
「说起霸道,他可比不上我,」文珠说,「他曾经被我气得半死。」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蕙心感叹。
「哎——不再谈斯年,」文珠拍拍手,站起来,「你这准老总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说时。」蕙心吩咐秘书一声,伴着文珠走出来。」不过下午三点钟要开会,我不能走得太远。」
「放心,去置地广场顶楼的银行家俱乐部,够近了吧?那儿东西很好吃。」文珠说。
「你是会员?」蕙心看她。
「爸爸是。」文珠扮个鬼脸。「喂,你公司里的人说李柏奕追你追得很紧,已去过你家了哦!」
「那又怎样?」蕙心笑。「去过我家就表示什么吗?」
「斯年以前并没去过,是不是?」文珠问。
「你——多事。」蕙心笑骂。
「那李柏奕不错,尤其他挺像斯年的。」文珠说。
「像斯年,但他不‘是’斯年,这其间有很大的差别,是不是?」蕙心有点无奈。
「你真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文珠皱眉。「我很难在现实中听到、见到这种感情了,有一种——有一种——嘿!很古典的美、很古典的伤感。」
「看你,在写小说吗?」蕙心笑。「感情根本就不分现代或古典的,感情是生生世世不变的、恒久的。」
「我没有研究那么多。」文珠带着蕙心上楼,是那个银行家俱乐部了。
「不是研究,当你受挫折、受打击之后,你自然会明白这道理。」蕙心说。
这是一家很气派的俱乐部,蕙心看见周围有不少商界名人、银行家什么的,看来,想成为会员并不是容易的事。
「谁没受过打击呢?」文珠耸耸肩。「问题是受过挫折之后应该站起来,另找一条路走,而不要固执地站在封锁的路上发呆。」
「我是比较固执,尤其在感情上。」蕙心轻叹。「我不轻易换一条路。」
「但是你不知道此路不通吗?」文珠着急地。
「知道。」蕙心淡淡地笑。「但——仍然站在这条路上我心里很满足、很平静就行了。」
「你——唉!你这傻子,」文珠气坏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和斯年有相同的固执。」
「我喜欢听你讲这样的话,」蕙心微笑,「至少——我还有和斯年相同的脾气。」
「你这个人真——无药可救。」文珠骂。「我问你,是不是你这一辈子就打算这么耗下去?你完全不打算结婚?」
「我没有这么说,不过——结婚不能勉强,我总不能随便嫁一个就算数,」蕙心说:「总得找一个——至少能令我心中平衡的人。」
「如果你以斯年做标准,只怕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文珠说:「当年我们曾公认斯年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我不以他做标准,只是——我没办法忘记他的影子,以及他对我的影响。」蕙心叹息。
「斯年——的确是令人难忘的。」文珠也感慨。「当年我实在应该拖住他,拼死也不该让他走。」
「你真孩子气,」蕙心说,「就算留下他的人,但他心已死,又有什么用?」
「别怪我多嘴,蕙心,当年——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他气得心都死了?」文珠天真地。
「我该怎么讲呢?个性的不协调,加上朗尼的误会,还有许多小事加起来,」蕙心苦笑,「我真的从没想过要气他,只是,许多事很巧合地凑在一起,我相信这是天意。」
「天意使你们分开?」文珠不信地大笑。「那么斯年可是上天选定做神父的人?」
「不是这么说,我只觉得——我和他是命中注定不
能在一起,」蕙心低声说,「目前我不是没机会,我也认识一些条件很好的男士,但——他们不是斯年,我勉强自己也没有办法,他们不是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