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神父微笑地离开,斯年匆匆走到楼下,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将心中的震撼掩藏了。
在会客室里,他见到费烈和文珠——果然不是蕙心,他实在了解她。
「是你们?我还以为是教友。」斯年说。
「我们不能来?」文珠压低了声音,她是爽朗不拘小节的人,但在教堂里,她也觉得拘束。
「不,我很欢迎。」斯年微笑。
他还是笑得那么漂亮、那么灿烂,他是斯年。
「不穿神父抱,你看来跟以前一模一样。」费烈说。
「是啊,你若是以前那个斯年该有多好。」文珠说。
「我是傅神父。」斯年平静地。
文珠皱皱眉,看费烈一眼。
「蕙心见过你了,是吧?」费烈说。
斯年看着文珠,一定是文珠多嘴告诉了费烈的。
「我当然要告诉费烈,我们是老朋友,又都关心你和蕙心。」文珠振振有词。
「你们关心蕙心就行了,我是奉献给天主的人,我已不属于自己。」斯年淡淡地。
「不要跟我们说这样的话,斯年。」文珠甚为不满。「我不管你到底属于谁,总之你是斯年。」
「我是傅神父,以前那个斯年已死了。」斯年说。
「莫名其妙!」文珠忍不住骂。
「文珠。」费烈制止她。「斯年,蕙心跟你说了些什么?她看来情绪低落。」
「我们没说什么。」斯年平静地摇头,他怎能不表示平静呢?「我们只是打招呼,互相问候。」
「傅斯年,你真残忍!」文珠盯着他。「你惩罚了蕙心六年,难道还不够?」
「错了,文珠,我不惩罚谁,我也没有资格,只有
天主可以,」斯年摇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还说不惩罚?你回到香港——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文珠的声音提高了。
「因为我有家人在香港,依例我是应该调回来的。」斯年说:「如果吓了你一跳,我只能说抱歉。」
「斯年,文珠是孩子气,」费烈打圆场,「你这样子——是要外出?」
「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斯年说。
「那么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费烈看看四周,他担心文珠火爆的脾气。
三个人沉默地走出了宿舍,穿过教堂旁边的小庭院,走到马路上。
黄昏后,漆咸道的行人道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行人,车辆不算多,越过马路,他们很自然地朝理工学院走去。
「你在理工学院开什么课?」费烈打破沉默。
「社会学。」斯年说。
「社会学?」文珠叫起来。「你在哈佛念的工商管理啊。」
「后来我又念了一年半的社会学。」斯年有一种永恒平静的外表。「教会只允许我们念一些与教会工作有关的科目。」
「可以自费去选择课程。」文珠天真地。
「神父是没有钱的。」斯年笑了。
「你以前——」文珠想说些什么,但又自动打住。
「神父必须放弃以前所有世俗的一切。」费烈说。
「我不信,你真忘得了蕙心?」文珠立刻说。
斯年微笑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为什么不说话?」文珠盯着斯年。
「你要我说什么?」斯年的淡漠和以前的霸道相差何止千里?
「文珠,何必为难斯年?」费烈温和地制止文珠。
「对了,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说来找我的目的。」斯年问。
「看看你也不行吗?傅神父只能让教友看的吗?」文珠针对着斯年,看得出她很不满。
「当然行,」斯年笑。「你怎么对神父有这么大的敌意?」
「不是对所有的神父,只对你。」文珠坦率地。「你知道吗?我觉得蕙心好可怜。」
「可怜?她是个女强人!」斯年神色自若。心中却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女强人个屁,」文珠仍是气起来就口不择言,不管斯不斯文,礼不礼貌,「她无可奈何。」
「不要这么说,文珠。」费烈摇摇头。
「文珠说得对,人活在世界上,谁都有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没有人能避免。」斯年说。
「你们本来可以避免的!」文珠悻悻地。
斯年摇摇头,不再说话。
「蕙心八月底去纽约,九月开始在哈佛上课。」费烈吸一口气说。
「她终于是要进哈佛的。」斯年笑。
「她是无可奈何的,无法选择的,」文珠是女人,她比较了解蕙心的心情,「甚至她当老总也只不过是顺理成章,她不做又能做什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只有当老总。」
「以她的条件,她必能遇到很多很好的对象。」斯年想一想,终于说。
「当然,想追蕙心的男人可以从中环排到铜锣湾,只是蕙心连眼尾都不扫一下。」文珠大声说。
「你怎么不说排到官箕湾?」费烈忍不住笑。
「蕙心又不是普通俗艳的女人,哪儿有那么品位高的男人?」文珠扬一扬头。「庸俗的男人是不敢来排队的。」
「你总是有理。」费烈说。
「当然。其中有两个——晦!追得好紧,」文珠孩子气地故意说:「一个叫李柏奕,连我们都觉得他的气质很像斯年,另一个却是当年追蕙心不成的助教,如今他学成归来了,可以说是鼓其余勇,卷土重来。」
「说得活像电视里的电影广告。」费烈说。
「对了,我正有意开家广告公司,」文珠得意非凡地拍拍手,「我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才。」
「这是好事,你也可以创一个局面出来,你有这能力的。」斯年说。
「是啊!我还计划把李柏奕挖过来帮我,蕙心说他能力非常强。」文珠越说越像真的了。
「李柏奕是做广告的?」斯年似乎是随口问。
「是啊!在香港最大的那家四A级的广告公司,是刚从美国总公司调来的老板。」文珠说。
斯年点点头不再出声。
「其实——撇开以前的一切不说,斯年,我觉得你和蕙心还是可以做个朋友。」费烈很小心地说:「你们能够确定彼此是谈得来的人,是不是?」
「当然可以,」斯年想也不想地。「神父老早就忘了以前,只要蕙心愿意和现在的傅神父交往。」
「她一定愿意的,一定,」文珠立刻说。
「错了,你们不了解蕙心,她不会愿意的。」斯年说。
「你怎么知道?你了解?哈!你根本没有忘掉以前的一切,」文珠开心地,「这回可被我抓住语病了。」
「明天晚上我们已约好蕙心吃饭,在文珠父亲的浅水湾别墅,希望你也来。」费烈认真地说。
「明天晚上?」他心巨震,浅水湾别墅?
「别告诉我你有事,」文珠立刻打断他的话,「如果你不来,我不再理你这个人,不论你是斯年也好,傅神父也好,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斯年心中是乱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浅水湾别墅,那不正是当年他和蕙心感情开始的地方吗?
「文珠,家瑞改不了你的霸道?」斯年只能这么说。
「别顾左右而言他,」文珠怪叫,「你一定要来。」
斯年看看文珠,看看费烈——他看到的是朋友真诚又殷切的盼望,于是,他点点头。
「我没说过不去。」他说。
「好,我五点半来接你。」费烈立刻说。他看来非常、非常开心。
他们真是好朋友,真是。
斯年再点点头。他知道,今夜伯难以成眠了,本已紊乱的心,更是乱得不可收拾。明天要见蕙心,而且还是重临旧地,唉!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先声明,不许穿神父袍!」文珠说。
「要穿西装吗?」斯年开玩笑。
「神父可以穿西装?」费烈问。
「没有什么明文规定不可以,」斯年说,「但几乎没有人穿,我们可以穿普通衣服。」
「牛仔裤?」文珠开玩笑。
「可以,我常穿它做些园艺工作。」斯年说。
「还记得吗?我以前说你是全香港中穿牛仔裤穿得最帅的男士。」文珠说。
「不记得了。」斯年摇头。
是真的不记得,他心底深处惟一留下的烙印,永远难以去的只是蕙心和蕙心的一切。
「明晚在海边BBQ,」文珠说,「像以前一样。」
以前?唉!斯年只能沉默。
「还有些什么人?」他问。
「我啦,家瑞啦,费烈夫妇啦!蕙心啦,还有你。」文珠一口气说完。
「为什么不请李柏奕?或——那助教?」斯年说。他已记住了李柏奕的名字。
「为什么要请他?我和他没交情。」文珠说:「还有那个任哲之,以前我就认定他没希望。」
「人多不是热闹些?」斯年说。
「我只请老朋友。」文珠摇摇头。
老朋友,是的,明晚将是一个老朋友的聚会。
「蕙心知道我要参加?」斯年问。
「你担心什么?怕她不见你?」文珠笑。
「不——希望不要引起她的震惊。」斯年说。
「别小人之心了。」文珠不以为然地说:「今天的蕙心贵为总经理,人家会大惊小怪吗?」
「那——就好。」斯年说。
「斯年,我很好奇。」费烈突然问:「平常你们在教堂里做些什么工作?」
「教会的一切行政啦,对外的活动啦。」他慢慢地说:「因为我要教理工,所以每星期只负责一堂的弥撒,另外还有一个圣经班。」
「不算太忙。」费烈点点头。
「喂!那个地方和你以前宝云道的家差得太远了,你——住得惯吗?」文珠问。
「别的神父能住,我当然也能,」斯年笑,「我们主教的宿舍也差不多是这样而已。」
「哦——」文珠听后呆愣了片刻。「可是电影里的红衣主教——」
「那是电影,而且是几百年前的。」斯年说:「现在的教会不同了,我们要走在社会前端,和人群打成一片,而且要深人社会。」
「难怪你改念社会系。」文珠摇头。「你对这些工作有兴趣吗?」
「有,有很大的兴趣,」斯年说,「我们正计划兴建更多的养老院,这是目前香港最缺乏的,而且是政府比较忽略的福利措施。」
「真闷,难道你一天到晚只想这些?」文珠叫。
「这是我的工作,不想怎么行?」斯年反问。
「你想过蕙心吗?」文珠问。
斯年一震,继而沉默了。
「我告诉你,蕙心可是常常提起你,我相信她是时时刻刻想着你的,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
文珠咄咄逼人。
「我——」斯年无言。
「很抱歉,很遗憾,是不是?」文珠透一口气。「我实在不想跟你发脾气,但,看到了你又忍不住!」
「文珠——’」费烈摇头。
「我明白。」斯年点点头。「或许——当年我是做得绝了一点。」
「那——你可后悔?」文珠追问。
斯年——可为当年之事后悔?
蕙心和家瑞下班后一起到文珠的浅水湾别墅,这不过是一次普通聚会,不必紧张的,可是——她心里就是好紧张,好像是第一次赴约一样。
赴约?她自己也笑了起来。全是老朋友,赴谁的约呢?讲好了今天没有陌生人的。
她在去浅水湾的路途中,一直沉默着。
经过花园的时候,已可以听见文珠的笑闹声,这种场合有文珠在就不会出现冷场。
家瑞笑看摇摇头。
「文珠就是这个样子,天大的事笑几声也就算了,」家瑞说,「她从不为难自己。」
「这是她的聪明,也是她的福气。」蕙心由衷地说。
家瑞没再出声,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文珠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直奔蕙心面前。
「来得这么迟,我还真怕你黄牛了!」文珠叫。「来,来,看看谁来了?」
蕙心上前两步,看见穿着便装的斯年坐在那儿。
「嗨!斯年。」她努力使自己平静着打招呼。
斯年微微一笑,点点头。
「是不是?全是老朋友,没有一个陌生人。」文珠眨眨眼睛又作个鬼脸。
「斯年肯来,我很意外。」蕙心淡淡地。
「神父也有自己的生活,除了神职之外,其他的和普通人是一样的。」文珠说:「他为什么不肯来?」
蕙心看斯年一眼,没有出声。
「其实除了不能结婚,不能做坏事之外,斯年什么都能做。」家瑞也说。
「费烈他们怎么还没来?」蕙心转开了话题。
「费烈要回家接太太,你知道这个时候最容易塞车,他最快也要四十分钟才能到。」家瑞说。
「我们——又要在海滩BARBQ?是吗?」蕙心走向窗口。
她是故意避开斯年的,她心中矛盾又紧张;似乎早有预感似的,她会见到斯年。
「当然,佣人巳替我们预备好了,」文珠也跟了过来,往窗边指一指,「喂!怎么不坐过去跟斯年聊天?」
后半句话她是压低了声音说的。
「你认为我们还有什么可聊的?」她问。「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来,真的。」
「如果知道了,你会怎么样?不来?」文珠问。
「也许。」蕙心压低了声音。「事已至此,再多见凡次面又能如何?改变不了事实的。」
「至少你们还可以做朋友。」文珠说。
蕙心摇摇头,再摇摇头。
「很难,以前的感受巨变,环境也不同了,真的很难再做朋友。」惠心说。
「偏见,我不相信你们不能再做朋友。」文珠十分不以为然地。「斯年也认为可以。」
「他——他是这么说的吗?」蕙心意外地。
「是啊!昨晚我们去他宿舍找他,一起到理工学院散步,他下学期将在那儿教书。」文珠说。
蕙心皱皱眉,似乎在沉思。
「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以后不再约他就是,谁叫他去做神父的?」文珠稚气地。
「刚才还说神父和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呢!」蕙心笑。「他也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你们,是我们大家。」文珠瞪着蕙心。
「是,是我们大家的朋友。」蕙心笑。
「终于不拒绝他是朋友了吧?」文珠也笑了。
「不过——要给我一点时间。」蕙心说:「从再见到现在才三天,我没有心理准备。」
「行!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文珠拍拍她,「以后我们可以常常来个老朋友聚会!」
「斯年哪有这么多时间?」蕙心问:「他不要替教堂工作吗?」
「还是要,可是不忙。」文珠说:「尤其他是新报到的,很多事都还没交给他。」
蕙心又沉默了,她望着窗外的海滩,仿佛在沉思。
「蕙心,文珠,怎么不过来坐?」家瑞在后面叫。
「来,我们过去,」文珠拖着蕙心,「免得那些男士们说我们小气。」
「好。」蕙心平静地走了过去。
文珠坐在家瑞旁边,她很自然就坐在斯年旁边。
很奇怪的,她的心又剧烈地跳了起来。就像当初和斯年约会时一样,既紧张又温馨。
「刚才你们在窗口说些什么?」家瑞问。
「讲等会儿烧烤的地方。」蕙心抢着说。她怕口不择言的文珠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