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已经回到家了,现在正躺在为喜棠重新买过的硬板架子床上。西式花园大洋房,一进到他和喜棠的卧室,有如栽进另一个时空:檀木椅,架子床,临窗还有个仿似炕床的长榻。文房四宝,琴棋书画,挂了满墙,整间大房完全不复见起初布置的英国风镇。他常有种错觉,若向窗外一望,搞不好北京白塔就在眼前。
「什麽时候了?」他慨然起身。
「十一点多。你好些了吗?」
「什么好些了?」问得奇怪。
「你刚才还在路上吐得好严重,怎么一回来就好了?」害她担惊受怕得要命。
「吐乾净就没事。」
「喔。」好冷淡。人一舒服了,翻脸不认人。
「你去哪里?」
「我今晚去跟喜柔睡。」大妞妞,过来过来。
一团毛茸茸还不及摇尾奔去,就被只巨掌拦腰抱起。大妞妞最喜欢这个「姊夫」,他的手指总能搔弄得它浑身酥软,舒服透了。
它仰卧在他健壮的臂弯里,四脚朝天,等著他玩它的小肚肚。
世钦一向具有绅士风度,尊重「女士」的要求,逗得大妞妞不亦乐乎,气得喜棠双颊鼓鼓。
「把大妞妞还我!」
「请你尊重它的民主自由。」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大妞妞是我的!」
「我也没说她不是。记得走後把门带上,顺便叫个人上来帮我放热水。」
平时都不曾见他如此坏过,如今终於露出真面目。「要叫人伺候,自己去叫。希望你别忘记,我现在还在生你的气!」
照顾他是一回事,新仇旧恨又是一回事,少把两者混为一谈。
她正想上前抢回她的宝贝狗,不料他早懒懒散散地任它攀爬到他肩颈上,像团围巾似地圈在他颈际玩。
「放它下来!」这么高,教她怎么拿得到?
「你生我什么气?」
什么态度!倨傲得好像他才是该生气的那一个。「我才不要告诉一个觉得我丢人现眼的混蛋丈夫!」
「好吧,那就好好保守你这已经泄掉的小秘密。」他大步踱到门前,开门吩咐佣人,进来准备热水。回身时,莫名撞到急急追在他後头的小不点。「你干嘛?」
「我要大妞妞!」不把狗还她,教她怎么走人?
「你要跟姊姊走吗,嗯?」他故意宠溺地搔揉著脸旁的大妞妞,卖弄他俩的难分难舍。
大妞妞这个叛徒,重色轻友的女人!世钦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夺人所爱,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怒气当头,一阵警觉霍然扫过。
「世钦,你该不会还在酒醉当中吧?」
「酒都吐光了,还醉个头。」他边走回床畔边沿路丢自己脱下的衣物。
「可是……」不对劲呀。「你平常都很一板一眼、中规中矩的。」
「喔?」
唔,他这个笑容好邪恶,看得她热血沸腾,好像她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提示。还是赶快救回大妞妞,速速逃离,以免连她也跟著大妞妞一块儿沦陷。
「那个,大妞妞从小就跟我一道睡的。如果她不跟我走,恐怕……她会彻夜睡不著。」所以,拜托快点把她的心肝宝贝还来吧。
「大妞妞,要不要跟姊夫一起睡?」
「汪!」小尾巴摇得可精神了。
「你听见了吧。」他无情睥睨。「听见了就请自便,恕不奉陪。」大爷要泡澡去也。
喜棠又呕又委屈,又不好意思在来回忙碌的下人面前跺脚,急得只能在房里走来走去绞手指。
他到底有醉没醉?他挟持大妞妞为「狗质」是在逗她还是玩真的?
她今天已经够烦的了。早上被大哥大姊炮轰,再被世钦的「丢人现眼」一说伤到小小自尊,下午赶著指挥众家师傅修改衣装,晚上历经派对浩劫,还见到令她愧为女人的曼侬……
累积了一整天的冤屈,顿时爆发为泪势。
「董世钦!你给我说清楚——」
她杀进浴室拍门痛斥到一半,倏地转为尖叫,掩面大嚷。
「你不要脸!这裏还有人在,你怎么可以脱光光?!」
「废话。我不脱光,难道还穿西装打领带,洗人洗狗兼洗衣裳?」他百无聊赖地刻意站在澡缸旁伸懒腰,卖弄赤裸雄浑的魅力。
「你们还不赶快退下!」净在那里贼笑。这些下人,跟主人一样,鬼得很。
室内一干癞虾蟆全驱之别院後,她才惊魂未定地背著世钦急急嘘喘,火烧脸蛋。
天哪,吓死人了。她虽然和世钦已有夫妻之实,可现在这一刻她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看过他——她都只顾著沉溺在他那张太好看的俊脸。
怪不得她老觉得世钦好重,原来他身上的肉那么多。可他的肉都硬硬的,不像市集摊贩暴露的那般软软的。最可怕的莫过於那个……
世钦平日穿西装裤时,那里并不特别突兀啊。那……那个,是被藏到哪里去了?夹在大腿里面,还是西裤里别有安置它的口袋?
太诡异了,实在想不通。
「喂,你既然把我的人全赶跑了,请来负点後续责任。」
「什……什么?」她人是转过来了,脸还努力朝向原处。
「接一下大妞妞。」
小狗惊吠。
喜棠火速回头,骇见被抛到半空的大妞妞,连忙倾前展臂搭救。
千钧一发之际,她接住了狗,世钦接住了她,大夥一块栽在热水里,大眼瞪小眼。
喜棠疼惜大妞妞,疼到骨子里了,为搭救它而害自己惨跌水中时,不忘本能性地举高爱犬,省得又多一只落水狗。
「你要我把什么事情说清楚?」他淡道。
「什么?」
「你刚街进来时不是这麽问的?」
啊。「我这个妻子很上不了枱面吗?」
「先想想什么叫『你这个妻子』吧。」
她不懂,却任他接手抱过大妞妞,置回肩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糟糕?」
「你说呢?」他交臂枕在脑後,架著大妞妞,舒适地泡著,任湿漉漉的艳娃粗心大意地趴在他身上。
「你一开始对我提的成亲条件反感,後来又说我的品德有缺陷,需要调教——」
「省得你偷拿我的收藏典当。」
「後来你又莫名其妙地认为我过分大胆——」
「有吗?」
「你在书房榻上跟我呃……的那次。然後你又嫌我奢侈,跟我追讨我和大妞妞在百货公司闯祸的钱。今早又认为我是个带不出去的妻子,比不上你原本想娶的人——」
「你加太多油、添太多醋了吧?」简直荒腔走板。
「你是不是把我看成坏女人了?」她伤心追问。
「是啊。」
「为什麽还笑?」对她就这么没有感情?
「笨,真是笨。」
她怔怔眨著迷蒙大眼,呆看他惬意仰头扭转肩颈,放松舒懒的德行,丝毫不把她的难过放在眼里。
早知如此,她就不要喜欢世钦了。喜欢一个人,太伤心。事事努力,处处讨好,像个奴才似地连人带心,卑躬屈膝。结果呢?她的心意,对方全视而不见。一切付出,彷佛理所当然。她甘愿与他同喜同悲,他却认为这些毫无价值。她诚挚抛出的芳心,竟被他一脚踩在地。
她何苦受这些委屈?他又凭什么这样对她?
「对,我就是坏女人!怎么样?」大不了一拍两散,各走各的道。「你不喜欢就算了,谁希罕你?!你以为你什么东西,你又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我若是个坏女人,你就是个烂男人!」
烂到连一颗真心都不懂得珍惜。
「说得好。」鼓掌鼓掌。
「你少跟我打哈哈!」她边气边哽咽,豁出去了,管他难堪不难堪。
「我没那个闲情,今天一整天,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从早被折腾到晚。」他无聊吟道,拿起一旁毛巾替她擤鼻涕。「还没擤乾净,再一次。」
她难过得一塌胡涂,气他气个半死。可他这平凡至极的举动,又害她感动得要命。
「其他人都是怎么当夫妻的?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很快抓到诀窍,我却到现在都还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在想什么?」
「你很快就会晓得。」
泪眼呆眨。「喔?」
後来……晓得是晓得了,可他隔天中午醒来时,竟宿醉到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世钦和昨晚的他,真是同一个人?
第八章
「你跟哪些人碰面,说了些什么话?」
「就你那票天狼会的朋友,还有个洋人跟我搭讪呢。再来就是——」唔,不是很想提那女人。「就是到大厅认识其他来宾,彼此聊聊衣裳什么的,然後你就出现了。」替她敬酒敬到吐。
「我在派对上都说了些什么?」
她叽哩呱啦地据实以告,听到什么就讲什么,听不懂的也照讲,天花乱坠。
「後来,旁边的人听你这么一说,也有兴趣了。就来问那些稻谷收割的情形。」
「交割。」
「喔。不过你却继续回答上一个人那个很好笑的问题。你就说了,若只砸下这么一点钱,玩玩就罢,说不上炒。所谓炒谷嘛,就是要稻谷够多才炒得起来。後面就有人抢著问啦,究竟稻谷收成要如何解毒。」她倾头攒眉。「世钦,是不是饭一旦下锅快炒就会有毒?所以每吃炒饭都很需要解毒?」
「解读。」
「唔。」他们对农业的兴致真高。「後来你就回答另一个人所提的洋行七叶谷。有会长叶子的稻谷啊?」
「企业股。」
「这样啊。你就告诉他们对洋行来的情报要审慎——我也这么觉得。洋人开米行,哪会安什么好心眼。对不起,离题了。你认为,特别是他们打算抛熟的迟谷——」
「抛售。」
「那什么叫迟谷?我听说过南方有时一年可收三次稻谷,最後的那一次就叫迟谷,对不对?」她也很有概念的哟。
「手上持有的股。」
「好吧。」她拿他没辙地耸肩撇嘴吊白眼。「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对那些人真有耐性,我却只忙著压下好几个呵欠,对他们感到烦。我很没爱心吧?」
她毫不在乎地坦然面对自己,与昨天爆发的自卑行径截然不同。
「不过丹颐也真是的,干嘛这么勤快地替你递酒?还怂恿别人敬你酒。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他应该知道你酒品很糟的事吧?」
「也许他需要我闹点笑话,熟络气氛。」原来是他。
「丹颐真是皮。」哎。
「可以说你真正赴张家派对的原因了吗?」
呃,不再兜圈子啦?「我……看热闹啊……」
「喜棠,我现在精神很不好,待会还有要事得处理。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也不浪费你的口水。直接讲重点,行吗?」
好不容易有点夫妻间闲话家常的气氛,为什么要这样杀风景?
她明白,世钦还是在乎她,定要确知她心中的委屈。只是他不明白,差劲的表达足以毁掉一切美好的用意,惹出更大的怨气。
「你为什么去张家?」
「看曼侬!」
他皱眉,她怒目,不复先前好心情。
「我跟她被视为未婚夫妻,完全是旁人瞎起哄,我们彼此都没这个意思。」
「而你却跟她一起待过法国,听一样的音乐,说话也一样的口吻,甚至跟她用一样的画架。就算你对她没意思,你又怎么确定她对你没意思?」
俊脸冷然抽动。「你偷溜进我的储藏室?」
「我没偷溜,我是正大光明闯进去的!」不然哪会晓得他藏画藏笔藏颜料外,还背著她藏了什麽野女人。
「我希望你下次在这宅子里要闯任何地方时,先徵得我的同意。」
「你如果嫌我偷偷摸摸、贼头贼脑、品德低劣,那你干嘛娶我?去娶那个十全十美的曼侬啊!你如果觉得是娶了我之後才发现我比想像中还烂,那就把我打入冷宫,放逐到你任何一处不要的破寓所啊。你没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你要我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可能!」
她发什么脾气?「我在谈的是我们俩的事,为什么要一再牵扯到曼侬?」
「是你自己一直要问我的!现在我全老实说了,你再来挑剔我的老实。我倒想问你,我有糟到那种地步吗?你对我就只会念念念,不准我这个不准我那个,你对曼侬却从来没有意见,还处处替她说话!」
小人儿气爆了,火力比他还旺,令他傻眼。
他不懂。他就是因为疼喜棠才会费心照料,切切叮嘱。他对曼侬毫无感觉,才对她个人一切全无意见。这有什么不对的?
「我替曼侬说话,因为人家是外人——」
「所以我这个内人就可以随便任你骂?」
他隐忍地咬紧牙根,维持冷静。「我何时骂过你?」
「你挑剔我的伤害力,比骂人更甚!如果你只是单纯地嫌弃我缺点太多,我无所谓,我反而会很开心,至少你还满关注我的。可你就是不能拿我跟别的女人比,而且还是跟你交情匪浅的女人!不管是家世还是才情还是教养还是品德,就连头发长短都不可以比!」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一时怒气攻心,差点掉泪。她才不屑哭给他看,沦为他的话柄。
仔细想想,他们的婚姻原就是基於交换利益,不是因为感情。是她自己昏了头,意乱情迷地整个人栽下去。光这一点,她就已经理亏,还有什么立场去跟人争宠?
「你这是做什么?」他无奈长叹。
她不明白他这是在说啥,直到他把她带到沙发上坐好,亲手替她擤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才知道自己早就败阵了。
真亏。只要世钦一对她好,哪怕只好那么一滴滴而已,她就会彻彻底底地降服,一点火气也没有,连原本的气魄也甘愿舍弃,拜倒在他的温柔里。
哎,喜欢一个人,简直是犯贱,乐作窝囊废。可是,真的好甜蜜、好幸福。就算集结世上最优美最丰沛的字句,也表达不出这刹那的满足。
世钦枯坐沙发内,搂著死黏他不放的泪娃,满是无力感。
他已经宠她到这种地步,她为什么还满肚子委屈?冷静跟她讲理也讲不通,看她掉泪就心痛。算了,乾脆什么也别说,免得一说就错。
「你为什么又不跟我说话了?」浓浓鼻音,可怜兮兮地娇嗔。
老天……「你还要我说什么?」
「是你找我过来的啊。」
「我们不要再谈了,行吗?」他几乎虚脱,不想再应付似要卷土重来的世界大战。
「你还好吧?」
「不好。」
「是吗?」那就好,不然她就没有报仇的乐趣了。他把她整得这么惨,不狠狠礼尚往来一顿怎么成?
她故作无心地更加偎入他怀里,枕著他的肩窝对他吐息。
「世钦,你昨晚说的都是真的吗?」
「坐好。」他勉强避开颈项上的娇吟暖息。「我说什么?」
「你说你并不讨厌坏女人。」
「什么坏女人?」他不安地发觉,娇软的小身子已经侧坐到他腿上来,纤纤双臂慵懒地揽住他的颈项,松松交握。
「这就对了。我认为的坏女人,和你认为的坏女人,好像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