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你……碰过男人吗?」
「怎么没有。」这事她倒还满坦然。「不过仅限接吻和拥抱而已。」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姊一向乖巧,长居深闺,哪有机会?
「就是你在百货公司闹事的那天。」
「你不是乘机开溜而已吗?」
「是啊。可是沿路逛回去时,遇到一票又臭又脏的痞子,围著我不放,真是受不了。」微微小啜一口英国茶,清清怪味犹存的记忆。
「然後呢,然後呢?」不要慢吞吞的嘛。
「然後他出现了。」
「谁?」
秀丽的脸蛋这才出现一抹羞怯,神情娇甜。「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什么?」
「格格,你很钝耶!」连钏儿都懂了,她还呆头呆脑的。
「到底是谁嘛?」
「一位路过的大学生。」喜柔状似平淡优雅,却一下喝茶,一下摸杯碟,一下拉平昂贵的细白桌巾。「他见到我受困,就出手救我离开那票人。」
「把那些坏人打得稀巴烂?」
「不要把人家讲得那么粗野。人家可是学医的,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又不是流寇莽漠。」
「好嘛好嘛,不要生气。」喜棠赶紧巴向薄嗔的姊姊摇啊摇。「我不欺负你的如意郎君就是了。」
「然後你们就亲嘴了?」
钏儿这一问,又捣坏气氛。
「姊姊,不要生气!我代她跟你道歉,我跟你赔不是!」两只小手死命拉著羞恼的佳人,绊住她的起身势子。「别走嘛,我好想听你的浪漫情事。哪像我跟钏儿,对象都死相得要命,没一根浪漫的神经。」
「是啊,喜柔格格。」
等到七嘴八舌地安抚好喜柔的自尊,半个时辰後,话题才慢慢兜转回下文。
「我没有要他亲我的意思,而是……我们谈著谈著,不知怎地,就很自然地吻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的绿荫河堤,那天下午他们一同漫步的静谧鸟语,一切细节,她记得清清楚楚,魂萦梦系。
那就是她梦想中的人,她瞬间就确定那是她一直等待的人。所以他才能淡淡地就推开她的心扉,静静地就道出她不曾吐露的想法。
心与心的距离如此近,远超过知己二字所能及。当唇与唇的距离也如此近,她才明白,自己已悄悄丢了芳心,给他细细拾了去。
是他,就是他了。
她甚至感动到当场坠下泪珠。他既不慌乱,也不言语,只默默地、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借她一个温柔的地方低泣。
「哇,好美。」这个蛋糕太甜了。「厨子做的?」
「不是,人家送现成的。」钏儿偷吃时也觉得很腻。
「谁送?」
「早上有位姓张的客人,一来就跟大少爷在厅里打撞球,抽得一屋子烟。」臭翻天。
耶?「姓张?该不会是学会里的那个张丹颐吧?」
「好像就是他。」
「他来干嘛?」
「听说是来递帖子。」
姊姊喜柔认命一叹,深知心灵的感性分享,必须找对对象。否则再多的浪漫情怀,也只会被人拿去配茶吃点心。
「他递什么帖子,要成亲啦?」
「敢情你是完全忘了明天的周六派对之约。」这阵无奈笑声自花丛後方扬起时,惊动密谈中的小姊妹。
「你怎么躲在这後面?」喜棠不爽,理直气壮地护著躲到她身後的姊姊。「人家在这边讲女孩子的悄悄话,你窝在那儿贼头贼脑的,不觉得丢脸吗?」
「冤枉。」他苦笑投降,乖乖举掌。「我来董家常倒在这花丛後睡大头觉,可没料到睡到一半,你们就跑到这儿来摆筵喝茶,害我想出声都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狡辩。
「因为你们正一路说在兴头上。」
「例如?」
「世钦在你身上留下一堆吻。」
「喜棠!」喜柔骇然双手捂口,退开好几步。
喜棠还来不及害羞,就被他的下一句震住。
「看来他还是旧情难忘呀。」哎哎哎。
什么旧情?他跟谁的旧情?
「啊,你可别在意我的疯言疯语。」迷人的笑靥漾起无限魅力。「你是他现任的心肝宝贝,没什么好担心的。」
现任?这麽说,还有前任,甚至下一任?
「我保证世钦绝对是个专情的男人。」
「是啊,对每一任都很专情,是吗?」喜棠皮笑肉不笑。
「唯独对你特别热情。」
他这一眨眼调侃,像恶魔带钩的尾巴,扎入她心里,撩起百般疑惑。
「你跟世钦到底有多熟?」
「喜棠。」姊姊在她身後柔声拉制。「别跟外人问太多。」
而且这男子,散发的魅力太撩人,教人既悸动又警戒。
「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死党,他去法国游历的时候,就住在我弟弟丹玉那儿。後来还是我和我妹飞去法国探亲,奉世钦妈妈的命,顺道把他抓回上海来的。你说,我们会有多熟?」
「世钦不是留英的吗?」怎会跑到法国?
「对呀,真奇怪。」呵。
为什么世钦都没跟她说过这些?他过去到底有几任荒唐的情人?她是不是也算在其中?难不成,他对她做的那些亲密举动,每一任情人都享受过?那她算什麽?世钦又用什么心态面对她?
感情实在好复杂……啊,烦死了,吃蛋糕啦。
「有些事,女人和女人谈是没有用的。」
他的醇语,像魔咒一般地飘荡在午後暖煦的风中,勾引纯稚的心灵。
「得先认识男人,才能明白男人要的是什么。」
可惜喜棠天生神经大条,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这样啊。」好像满有道理的。
「明天的派对,我等你。」
他漾起令喜柔与钏儿都不禁叹息的柔情笑靥,飘逸而去。
「格格!」钏儿拉著喜棠手臂猛晃,满眼痴迷地目送远走的背影。
「干嘛啦?」害她要送进口的奶油蛋糕差点抹到脸上去。
「上海果真是个危险的地方。」处处充满迷人的诱惑。连向来谨慎自持的喜柔都诧异,自己竟会如此易受撩拨。
「他真是大胆得好性格。」钏儿整个人都快融了。「格格,你觉得呢?」
「我觉得……」先把蛋糕嚼得差不多了再说。「他实在比不上世钦。」
「为什么?为什么?」快快招供!
「因为……」喔,她实在需要再喝口茶。「因为他选的蛋糕好难吃。」甜死人了。
四下顿时陷入死寂。钏儿和喜柔呆然发觉,自己似乎听不太懂这个星球的语言……
第六章
「世钦、世钦!」
喜棠一早起床,听见世钦回到上海的消息,随便梳理一阵就急急冲下楼去。
她急到忘了矜持、忘了闲散,甚至忘了敲门,霍地推开书房大门,当场凝住了奔放的笑靥。
死了……
「还不快把门带上!」书房内女子忿忿喝道,满含浓浓鼻音。「你要让下人一起看我笑话吗?」
「对不起对不起。」喜棠缩头缩脑地赶快遵命。「我没想到璋大姊你也来了。」
女子受不了地以高级丝绢掩住口鼻,偏过头去,不屑让这个「外人」观赏到她落泪的丑态。
璋大姊,就是很伟大的姊姊,乃董家「世」字辈的长女董世璋,现已嫁为中国银行副总裁的儿媳妇。不过豪门联姻,光景各异,喜棠约略知道她常为她家那口子的事跑回来向世钦哭诉。
照理说,大姊和世钦很亲,喜棠想探他隐私可以跟大姊多套套交情。不过,董家除了世钦外,没人对她的过门有好感,尤其是大姊,简直恨她入骨了,她哪会神勇到跟大姊这头母狮子套交情。
「有事吗?」
世钦低醇的呢喃撩回了她的心。
他正与大姊对坐在沙发内。窗外一片绿茵,阳光灿烂,把身处室内的他映得周身闪亮。她看不清他背光的容颜,却被光线勾勒出的俊美身形迷得晕头转向。
好奇怪喔。她只要一见到世钦,就感到好幸福好幸福、好满足好满足。这岂不是跟花痴没两样?
世钦一脸疏离,略微不适地调整了下坐姿,松弛霍然紧绷的欲望。
「我和大姊还有些事要谈。你先去吃早饭。过一会——」
「不用,我这就走。」大姊傲然捏起皮包起身。「你去应付她吧。」
什麽话,应付?很过分喔。
世钦慨然,不想对喜棠张口皱眉的怪相发表任何意见。
「融资的事,我会跟你姊夫再提一次。但我绝对声明,如果她家也想参与,瓜分我们的股权,我是一毛钱也不会替你讲情的。」
「姊,这不关喜棠的事。」毋需拿她像内贼般谴责。
「你不要替她澄清。你把租界区内几处房产都归到她名下的事,我全查得一清二楚。现在时局这么乱,不是军阀打军阀,就是政府榨我们。租界区是最保值的资产,情势愈乱飙价愈高,你却拿去孝敬她!」不是她天天在枕边咬他耳根的功劳还会是什么?
喜棠冤枉地伸指直比向自己大张的小口。
「姊,我跟你说过这事我自有打算。」他淡淡垂望自己交搭的十指。「我可曾让你的私房钱因此少了一分一毫?」
但她就是没来由地不甘心,绝不允许这「外人」叼走董家最肥的肉。
「我已经在爸妈那儿挨了他们整整四天的轮番炮轰,我们就别再为这事争执了吧。」
璋大姊一见弟弟冷漠的萧索,心都揪成一团,满腔悲愤尽融为疼惜。「我这是为你著想。」
「我知道。」
喜棠乖乖罚站,不敢罗唆,准备悄悄开溜。
「你到底有什么事?请快点说,我跟世钦还有别的事要商议。」璋大姊忽然礼貌地命令道。
「喔……」赶快把背後的门缝偷偷合回去。「我,就是那个……」
糟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急急跑来是做什么的。只是一听到世钦回来,她人就飞下来了。
见她慌张无措的糗样,世钦一时怔住,忘了救她脱困。
她想见他吗?和他一样地想念他吗?
「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那就请你先离——」
「我们下午有约!」她急嚷。
璋大姊旧恨复发。「什么约?你还想拖著他去饭店浪费房间和时间?」
「不是。是那个……」忙乱之际,匆匆瞄掠大桌上的一叠信件。对了!「张丹颐请我和世钦参加下午的派对。我怕世钦忘记,特地来提醒他。」不好意思,其实她也忘了……
「你想去?」世钦眯起冷眸。
「呃,大概吧。」
「什么叫作大概吧?」
他这凌厉一问,反把她给问倒了。这才傻呼呼地发觉,世钦脸色难看至极。
她也不是很想去啦。只是……世钦干嘛这么反应激烈?
「我……看你啊。如果你去的话,我就去。」
「我不去。」
她被这阴森的气魄慑得收颚猛眨眼,一头雾水。「喔,那我也不……」
「世钦!快快快,你有多少现金在手边?」大哥世方大步大嚷地由外厅一路杀往书房。「高家那几个难兄难弟,竞在牌桌上联手彻夜痛宰我,我非得在跑马场上狠狠地给削回来!」
门一推开,门内站的喜棠立刻被门板击往前摔,扑入世钦及时迎来的胸怀。
那一瞬间,世钦熟悉的气息令她心跳急剧,浑身发烫。
好奇怪,有人会在婚後愈来愈迷恋自己的丈夫吗?
「啊,姊怎么又来了?姊夫还是成天耗在小公馆里不回家吗?」世方哈哈哈地一屁股坐入法式扶手椅内,跷他的二郎腿,完全没看见任何「外人」的存在。
璋大姊受不了地撇眼扭头。这个大弟,像是生来专门和她作对。
「你先上楼去。」世钦不想让喜棠再当标靶。
「喔。那张丹颐的邀约……」
「我会差人通知他,咱们不克参与。」
「是啊,省得带著个破旧古董到处丢人现眼。」
世方的揶揄登时刺中她的弱点,倔起小脸。「什么破旧的古董?」
「姊,你说呢?」哈。
董家三姊弟一派西式装扮,只有她,一天到晚宽袍大袖、扎髻梳头。但她不过是习惯如此而已,为什么说她又破又旧?而且还是当著世钦的面说,破坏她的形象。
「我这都是京里老字号师傅作的衣裳喔。」连布料绣工都是一流的。
「她根本搞不懂状况。」世方朝璋大姊咯咯暗笑。
璋大姊迳自点烟,优雅吞吐,谁也没把喜棠放在眼里,当她不存在似地讨论著。
「我一直以为丹颐他妹才会是我的弟媳。」红唇吐雾,叹息中载满失落。「爸妈也向来拿她当儿媳般疼爱,现在却搞成这副局面,连我都感到自己心口像被剜掉一块肉。」
「外头都说,我们董家像株被摘掉顶上星星的耶诞树,光彩不再。」世方刻意望向世钦感慨。「现在张家成天排著大队人马,等著抢摘咱们不要的那颗星。」
世钦冷然以待,但他不用看也察觉得到,身旁小人儿的全然戒备,两只耳朵像猫似地抽尖。
「你要多少现金?」乾脆转回主题。
「你有多少现金?」世方答得更乾脆。
「如果我再开一次票子,你可以保证不再随便拿我的东西去典当折现吗?」他已经腻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掏腰包赎回被大哥任意典当的私有物品。
「如果你不再把我的钱扣得死死的,我很乐意举手发誓。」
「那么,我们分家吧。」
这话怔住世方,璋大姊连烟灰也忘了弹,愣愣任它崩落在丝绒裙面上。
「我这趟回扬州老家,就是为了和爸妈谈这事。」
世方不可置信地僵笑。「爸又没死,分什么家啊?」
「世方!」璋大姊暗呿。说的这是什么话?
「爸他早有意思把家产的事预先处理好,省得三姨娘、四姨娘带著儿女们继续作乱。我对名下产业的处置,别有打算,而且风险极高。为免几个兄弟姊妹的资产全被我拖下水,不如早早分家。」
「这说出去岂不成大笑话!」世方故意哈哈大笑,冷汗微冒。「哪有人父母健在就分家的?」
「这要问你多久没回去探望爸妈了。」
世钦一语,淡如轻风,犀利如刀,直直捅入世方要害。世方约略知道父亲近年身体欠佳,但到底不佳到啥地步,他也模模糊糊,反正有世钦时时回老家替他探访,不劳他费心。
世钦向来是个闷葫芦,作牛作马都不曾吭声。几时开始这么精刮?
不安的视线周游乱扫,蓦然掠过那个娇小艳丽的存在。
世方悠悠勾起一边嘴角。
世钦敢对付他,他就对付他的古董娃。
「分家的事,再说吧。」他惬意地拖吟著,懒散得很。「不过有一件事,我倒很赞同你的看法。」
本以为他说的是借钱的事,不料会轰然投下炸弹——
「别让她跟咱们的熟友碰头,怪丢人现眼的。」
喜棠顿时栽入世方的陷阱,马上明白这话的恶毒含意。
世钦不愿带她赴张家的派对,是怕丢人现眼?
她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少了腕膊还是断了腿?出身卑贱还是行为不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