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很了解他的花名。
“我对洋妞有免疫力。”
“是哦,你爱用国货。这大概是你最大的长处。”爷爷嘲笑他。
他干笑。“走避一下,看能不能整顿身心。”
爷爷眯起了眼睛。“避什么?你让几个女人怀孕了?”
“要是有这等事发生,爷爷,我得隐遁起来了。”
“真有出息。”爷爷从鼻子喷气。
“爷爷,给人当提款机已经够惨了,我还把自己当性工具吗?”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至今没人上门投诉要我主持公道,抱着三、两个娃娃要求认祖归宗,想必你不是够谨慎,还没捅出娄子,就是你没有传言的那么饥不择食。”
“爷爷,你听到那么多谣传,怎么从来没有质问或干涉、阻止过我的行为?”
“是否谣传,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三十几了,你的行为还需要我这个花甲老头监督负责吗?那我索性用手铐脚镣把你囚禁起来算了。或更省事,给你去了势得了。”
“哇,金家就靠我传宗接代哪,爷爷。”
“哼,你有那个聪明考上耶鲁,我料你该有些智慧,晓得凡事该适可而止。再说呢,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有女人心甘情愿供人消遣,男人风流得起来吗?我干涉、阻止你,不如她们拒绝你来得有效。她们不反对和你玩,我管什么闲事?我年纪大了,养老才是我的职责。”
爷爷向来以负负得正的方式教育他,这一招永远有效。
少安惭愧的低下头。“我知道,我让爷爷操了很多心。”
“我的儿子就比他爸爸聪明,走得远远的,到处游山玩水,把他儿子交给他爸爸。你要是真有心孝顺我,就速速结婚,生个儿子,也让你爸爸去操操心,教他知道爷爷不是那么好当的。”
这意思是,少安该收收心,成家立室了。
还有个意思,爷爷想念他儿子,希望他回家来伴于膝前,停止终年奔波。
爷爷年轻时也是如此马不停蹄的打拚,创下一大片伟业。现在上了年纪,发觉人生还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即是家人欢聚一堂。
少安有时想,或许因此他对做生意、赚大把大把钞票不感兴趣。
爷爷老来坐拥亿万财城,连个老伴也无。当他钱多到可以退休在家,由其子克绍箕裘时,妻子已然与世长辞,他想弥补不曾多陪伴她的机会都没有。
父亲更惨,本来多半也寄望儿子继业,分责担任,偏偏少安志不在继承祖业,逍逍遥遥,父亲只好扛着偌大家当,不敢轻忽大意。
有钱富豪日子过得快乐、轻松、写意吗?不尽然。
少安其实没用家里的钱,不管爷爷的、父亲的。他这名医的收入,足够他花用还有余。
但别人看到他,头一个反应,永远是——
“金少安,不是金永铨的孙子吗?你是金超群的儿子吧?”
能说不是吗?
他要交个赤胆真诚的朋友都不太容易呢,何况寻一个不把金少安和金永铨、金超群这两个鼎鼎大名连在一起的对象。
不知何故,他又想起孟廷。
奇也怪哉。说要出个远门,到无人识他真身份之处,静心思过,终结掉浪漫风流。
但来此两天,无事就想孟廷。
莫非他此生注定和女人有不解之缘?走到哪,说好不想不想,结果,想的还是女人。
不单想,且像害了相思病,见了影就疑是人的痴汉。看着前面一个着T恤、牛仔裤的苗条背影,觉得她好像孟廷。
转过了身,整张脸现在阳光下。
可不正是孟廷吗?一点也不是幻想哩。
他当下欢喜得双手拨开人潮挤过去,一面脖子伸得长长的,盯牢她,以防她走掉不见。
待终于到她背后站定,抬手张嘴,不敢碰她,又不敢叫她,无由的紧张,宛似呆少年遇到暗慕的女子。
孟廷在一个花摊前,惊讶于大片大片的花海,株株鲜艳绽放,花香四溢,真令人想一头跌进去,醉死在里面。
卖花的妇人叽哩哇啦朝她挥着一大把金色鸢尾,孟廷听不懂,但猜妇人是要她买那束花。
孟廷喜欢的世界百克西、形状婉约的百合。她指着它们。
“这个。我要这个。多少钱一朵?”
她说英文,卖花妇人说法文,各说各的。
“不不不,我不要这个。我要百合,这个。”
卖花妇人懂了她的手势,搁下鸢尾,刷地抓起一大把百合,又开始哇啦哇啦。
“不不不,我只要一朵。”
卖花妇人将整把花塞到孟廷手里。
旁边一只手由她后面伸出来,抽出一朵,将其余百合插回水桶,一问一答,那只手不见了,再伸出来时递了一个铜币给卖花妇人,成交。
孟廷不由得十分气馁。
那只手又伸过来,把花伸到她面前。
“送给你。”
“哦,不,不行……”
他说中文。
忽然,她认出这声音。
孟廷转身。
“是你!”他惊喜万分。
少安笑得十分开心。
还好,她的反应不是“又是你”。
“微服出巡吗?”
孟廷低首看自己的穿着。
他则是名牌短袖棉衫,名牌卡其色休闲裤,休闲鞋,十分帅气。十分名牌。
“你呢?冒充凯子观光客?”她笑谑地回他。
他一怔,而后大笑。
“不要告诉别人。”他小声耳语。“这身行头是借来充场面的。”
“哦,守密是我的专长。不过,提供你参考。”
她告诉他昨天她的“奇遇”。
“你当心碰上女‘伴游’。”
他张大眼睛。“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早上那两个女的八成把我当有油水可揩的阔佬了。”
他也道出两个女人向他“借火”和戴着“玩具表”的经过。
两人哈哈大笑。
“整容手术,你真有一套。”
“你的比较精彩。记者,真能唬人。”
不幸,她的却是实话。
“怎么会有空来逛市集?昨天还和拆白党观光。我以为你忙公事忙得抽不开身喘气呢。”
“嗯,我只是出席一、两个必要的会议,听听简报,其他事情交给别人去做就行了。”
“也对,付他们薪水,本来就是要他们干活的。”
他父亲却似乎事必躬亲,比属下职员、伙计还要忙碌。
“偷空溜出来玩,不谈公事吧。”孟廷说。
“正合我意,”少安双眸闪亮。“这么说,你今天无事一身轻,是自由身了?”
“可以这么说。”
他要约她吗?孟廷心若小鹿乱跳。
“你有何计划?”
“到目前为止,还只是闲逛,没有特别目的地。你呢?”
“一样。你想去什么地方?哦,你大概看巴黎已经看腻了吧?”
“才不呢,还有好多地方我想去,不知道如何前往而已。”
他困惑了。“你不是常常来吗?”
她已觉察失言,正暗暗骂自己白痴。
“对,”她连忙说明,“可是每次都困在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和客户约谈,等结束时,累得只想回房间休息。你也许不相信,我甚至还没亲眼见过艾菲尔铁塔。”
“我相信。”他大表同情。
“所以这次拿定主意要好好观个光。不料昨天才开始,就差点上当。”
少安拍起胸脯。“放心,今天有我当你的向导,绝对诚实可靠,童叟无欺。”
轮到她困惑了。“你不是第一次来吗?”
他偷偷踢自己一脚。
“不错,但我熟读了游巴黎导览手册,加上我半生不熟的法文,我相信足够应付啦。”
“真的?你愿意带我游巴黎?”她雀跃不已。
“那有什么问题?不过,我的预算有限,我们必须舍计程车,搭巴士或地铁。”
“或走路。你能走吗?”
“笑话,我是健行专家。”
不到半个小时,少安就后悔了。
不能怪他说大话,实在是他遇到过的女人,都是走不了几步,就受不了要抱怨、埋怨。哪里像孟廷!连登数十级台阶,气不喘、腿不软,如履平地。
他停步,喘息,仰首看远远跑在前面的孟廷。
看她轻盈如燕,笑声如铃,天真开心仿如小女孩。
看她的朴实,看她的无华自在。
看着、看着……看得他忘我了。
第四章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
“呀,你会唱歌啊。歌喉还不错哩。”
少安脸孔涨红。他心血来潮,不知不觉哼了起来,不料被她听见了,十分难为情。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刚好想到这首歌。”他讷讷地说。
孟廷觉得他好可爱。
“不用不好意思嘛,很好听吔。而且我也很喜欢这首歌,叫‘忘了我是谁’,对不对?”
“对,早期的一首校园民谣。很久没听见了。咦?你怎么会知道?”
“不是只有老人才喜欢老歌呀。”她揶揄他。
“我没那么老。”他假装不悦地抗议。
“老人才不服老。”
“你多大年纪?”
“我还年轻得很呢。”
“唔,的确老人不服老。”
“呀,上你的当了。”
两人开怀大笑。
由于他们老是不期而遇,都是一个人,便索性相约一块游巴黎。
孟廷不要他到她住的饭店接她。
她的解释是——“我是假公济私,偷溜出来玩,被人看见你去接我,会以为我工作时间出去约会,我装出来的道貌岸然和威信,就前功尽弃啦。”
“看不出来你会有道貌岸然、严肃的一面。”
“喝,我有个外号叫‘女暴君’呢。不如此,如何服众啊!要知道,我假装得很辛苦的。”
“嗯,装假是很辛苦。”
少安大概这辈子都没有想到他会对此深有同感,由衷的同意。
凯旋门、艾菲尔铁塔、圣母院、庞毕度国家艺术文化中心,少安统统去过不下一次。
只有孟廷认真、兴趣盎然的询问、聆听关于这些观光胜地的历史、典故,而不是走马看花,一副“我来过、看过”便罢,然后急急要去购买珠宝、华裳。
事实上,少安惊讶地发现,孟廷对服饰店、珠宝店,根本经过时看也不看一眼。她最大的兴趣在观赏古老的建筑,每每驻足仰首,表情充满惊讶、钦佩和尊敬。
她次之的兴趣,令少安感到很有趣,即是停在路旁,观赏人群众生相。
像此刻,他们坐在塞纳河边公园里的草地上,她盘着腿,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来往如织的游人。
她观望众人望得着迷。
他看她越看越着迷。
以至一对老夫妻看到他,惊喜地喊着朝他跑来,他完全不察。
“金医生!金医生!呀,真是你!”老先生眉开眼笑。
少安跳起来,恨不得钻到草地低下躲起来。
孟廷纳闷地起身,茫然看着他。
老太太也开心得很。“真没想到会在巴黎遇见你,金医生。你来开会还是来玩?”
“我……我……”少安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老先生用手肘碰碰老伴,瞄瞄孟廷。
“金医生是来度蜜月吧?恭喜你,你结婚啦?”
孟廷直眨眼。这是怎么回事?
“我……呃……呃……”少安不知所措,只得干笑着。
两老只是一迳热诚、感激涕零地对他笑着。
“见到你,太高兴了。我们一直想当面再谢谢你,金医生。”
“是啊,你的手术太高明了。我先生不但完全复原了,坐飞机长途旅行也没问题了呢。我们真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金医生。”
“呃……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
“你们住在哪家饭店?金医生?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是啊,是啊,我们做东,一定要好好请你,表示我们的谢意。”
“不,不,不用了。我们还要赶着去别处。下次吧,下次再说。再见。”
少安拉起孟廷的手就跑。
“金医生!哎,金医生!”
他头也不敢回,出了公园,又跑进一条巷弄,才喘着气停下来,回首张望。
“他们年纪那么大,不会跟着跑这么远的啦。”孟廷奇怪地看他。
少安尴尬地笑。“说得也是。”
“他们为什么叫你‘金医生’?”
为什么?因为老先生有一回心脏病发,险险致命,少安的手术救了他。
老先生却害他差点得心脏病。
为什么?他得有个好理由呀!
“哦,是这样的。我们医院有个医术很高明的医生,正巧和我同名同姓,不但如此,外貌也有点像。”
“真的?真好玩。怎么这么巧?”
“可不是巧得离谱吗?所以常常有人错把我当作他。”
“你也用不着跑嘛,告诉他们你不是就行啦。”
“相信我,这种事常常发生,我每次否认,他们都以为我是谦虚。我不开溜,拉拉扯扯,到最后,那顿饭变成非吃不可。我哪能冒名顶替去白吃呀!”
“有理。那位真正的金医生,有没有被当成是你过?”
他做个苦脸。“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从来没有。你看,人的命运多么奇怪。同名同姓,貌且相似,但出身不同,便一个是名医,一个是工人。”
“医生和工人都是自食其力,在我看来,很公平。你因此自怨自艾自卑吗?”
“现在不会了。你给了我无比自信,使我觉得我并不比别人低下。”他柔声说。
孟廷嫣然。“真高兴你明白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应有高下尊卑之分。”
忽然传来一个女人大声尖叫。
“啊!救命呀!抢钱啦!抓贼呀!救命啊!”
孟廷的记者本能马上直接反应。
眨眼间,她已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少安也急起直追,却连孟廷的影子都看不见。
待他赶到,孟廷已揪住抢钱的男子,是一名年轻人。
“年轻力壮,不务正业,在街上抢女人钱包,你惭不惭愧?”她用英文训斥抢徒。
抢徒的胳膊给她反扭着,痛得用法文哇啦哇啦喊叫。
“他说他不敢了。”少安翻译道:“他家中上有高龄祖母和老娘,下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孩,他失业,不得以出此下策,求你放了他,他一定改过自新。”
拿回钱包的女人把钱包紧紧抱着,也在哇啦哇啦。
“她说什么?”孟廷问少安。
“她说他胡说八道。她已经是第二次被他抢了。”
抢徒向女人大声嚷嚷。
“他又有何话可说?”
少安忍俊不住地笑。“他说她胡说,他上次抢到的钱包里根本没钱。”
孟廷大奇。“咦,这人有毛病?上次抢了个没钱的钱包,这次还抢同一个人?”
来了个警察。还来得真慢。
少安说明之后,警察给抢徒戴上手铐,向两个中国游客道谢和道歉。
女人拿了个五分铜币酬谢孟廷的见义勇为。
她笑着收下,做个纪念。
“要不是一份单位太小,已不发行,最小的铜币单位改为五分,她大概会给你个一分。”少安说。
“大小多少无关紧要,她的心意已胜过币值。”
给这一闹,孟廷不觉扫兴,反而十分开心。
“你跑起来速度真惊人,该不会做过田径选手吧?”
“哎,职业病。”她脱口而出。
“职业病?”少安茫然。
孟廷伸手捂住嘴,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