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也许台北再见了。”
“也许。”
“晚安,少安。祝你回程顺风。”
“你也一样,孟廷,顺风平安。”
片刻之後,两个人各自顿足。
“该死,忘了问她坐哪一班飞机!我可以坐同一班嘛!”
“白痴,为什麽不问他坐几点的飞机?可以同一班机回去的嘛!”
****
次日孟廷因为宿醉,睡过了头,差点误了班机。
谁说香槟淡而不醉人?
她急急忙忙赶到机场,最後一个上机。
一上机就听到同一个女人的声音吵吵嚷嚷要换位子。这次她买到头等舱座位了,旁座却又是个男人,她拒绝和男人同座。
“我划座位时说得很清楚,我绝不和男人同座。”
孟廷还没有入座,不过她的邻座,好巧不巧,也是同机来的同一位妇人。
她头痛得很,不想听那个女人吵,又把位子让给她,去坐她不肯坐的座位。
“我希望你带了“毒药”。”她的邻座说。
孟廷一坐下就靠着椅背,闭目休息。听到这声音,她大张双眼,转过头。
“少安!”
“你再晚来一步,我就要犯凶杀罪了。”
他做个欲掐死那女人的手势。
他俩大笑。
她宿醉忽然醒了,头也不痛了。
第五章
“搞什么你?”
沈雁进门就看到孟廷没精打彩的瘫在沙发上。
“玉体有恙乎?”沈雁摸摸她额头。“比我的体温还凉。”
孟廷不动亦不作声。
“跑了什么大新闻把你累成这样?去了半条命似的。”
沈雁把她的“要饭袋”拿进房间,走出来,孟廷仍是一动未动。
她推孟廷一把。“喂,你还活著吧?”
“唉。”
“哎哟,这是幽魂的叹息嘛。咱们好朋友一场,我沈雁可没对你不起的地方,你别找我麻烦,好生安息,赶明儿个我给你多烧些纸钱。”
“唉。”
“我说你醒醒好不好?你的失恋症发得也太慢了吧?”
孟廷终於有了些许反应。
她眨眨眼。“什么失恋症?”
“该要死不活的时候,你生龙活虎,大吃大喝,还跑去巴黎开开心心度假。回来以後,反而越来越像个半死人,垂头丧气的。”
“唉。”
“别叹啦,那个王二麻子说不定早忘了你孟某人了。你悲叹度日,和自己过不去,人家新婚燕尔,可乐得很呢。”
孟廷瞪眼。“他也结婚啦?你怎么知道?”
沈雁回瞪她,但表情忧虑。“完了,完了。孟廷,你痴呆了是不是?伤心过度,变傻了是不是?”
孟廷抓住她的手摇晃。“你说呀,你怎么知道他结婚了?他娶了谁?你怎么认识他?”
“你告诉我的呀,孟廷。他不是亲自送喜帖给你吗?记不记得?”
孟廷的眼睛又眨了眨。“唉,你说的不是他嘛,害我冒一身冷汗。”
“你冒冷汗!我还打摆子呢。你在说谁啊?”
“巴黎那个嘛。”
“嗄?”沈雁大笑。“以为你发失恋症,搞了半天,你犯单恋哪。”
“想不到单恋比失恋还难过呢。唉。”
“有啥好难受的?想他,去找他呀。”
“我不知道他在哪家医院上班。”
“打电话给他呀。你总有他的电话号码吧?”
“有是有,可是……他也可以打给我啊。”
“你有给他你的电话号码吗,女企业大亨?”
沈雁的揶揄提醒了她。
回到台湾那天,在桃园中正机场出口,少安拉住她。
“孟廷,我要再见你,可以吗?”
“可以呀,什么时候?”
“我……我们保持联络好不好?你也许又有一大堆会要开,不如你有空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们再约时间见面。”
他不说,她都忘了她有多少会要开了。
看,咬了自己的饵了吧?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记得打给我。”
不是孟廷不给他她的电话号码,是他匆匆忙忙就走了,她根本没有机会回话。
“谁教你瞎掰呢?”沈雁说:“他一个打杂的清洁工,敢开口要求再见一位女大亨的面,不晓得用掉多少勇气了,不赶快走,难道等著你回他:‘对不起,我的电话号码不方便留给你’?”
“可是我答应了再和他见面呀。我是真心的嘛。”
“那是你的想法,在他听来,说不定当你说应酬话,敷衍他。毕竟你们身分悬殊。”
“不要讥笑我啦,我本来一时赌气嘛,谁晓得後来一而再的碰到他,而且……而且……”
“而且再见生趣,三见生情,四见动了凡心。你恢复得太快了吧?”
“告诉你,我想我压根儿没为你说的王二麻子变心另娶而伤心,我生气他移情别恋不早告诉我是真的。”
沈雁好气且好笑。“我可为你打了好大的不平,还和阿威吵了一架。他骂我瞎凑热闹,还駡对了。”
孟廷跳到沈雁坐的沙发来,挨著她,挽著她。
“我知道你关心我,够义气,够姊妹情,不过你听我说,雁子。我经过巴黎这一行,思考了一下,才明白我不怪王二麻子。”
“你的IQ零零蛋脑袋这回在这件事上,得出了什么怪理论?”
“不是理论,是个可悲的事实。”
“那算了,我不要听。”沈雁挥手。“排演了七、八个小时的大悲剧,三更半夜回到家,还要听个可悲的事实,我明天还想快快乐乐的出门呢。”
“不行,你一定要听。”孟廷拽住她。“跟你和阿威也有关系的。”
“那你说给阿威听得了,他的消化力比我强。”
“你爱不爱阿威呀?”
沈雁坐定了看著她。“废话。”
“所以啰,好好听著。我发现……”
“阿威对我不忠?我拆掉他……”
“不要打岔嘛。我发现我和王二麻子认识了七年,相处的时间,拢拢总总加起来,不到四年。後半段时间,太少在一起,因为太习惯对方,太将对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反而演变成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喂喂喂,你的话比我的台词还复杂,简单明白点好不好?”
“总而言之,时间或许可以冲淡不快乐、痛苦、悲伤等等负面的情绪,但不能使两个不花时间珍惜彼此所有的人,继续保有珍贵的感情。”
“换句话说,爱,就是和他在一起,常常让他知道你爱他。”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却也不完全对。”
“不要模棱两可行不行?累了一天一夜,我脑子不大管用了。”
“当我和王二麻子很少再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分不开时,已逐渐由恋人变成朋友,最後甚至成了普通朋友,只是我没有知觉到而已。”
“你本来就十分後知後觉。”
“起因在於,他埋怨我老是忙忙忙,做访问比和他见面还重要,而我觉得两个人感情已成熟,应该把心思放在为将来打算。”
“这是我和阿威的对话嘛。”沈雁喃喃。“不过角色对换而已。”
“培养感情的阶段过了,该要付出些心思维护和珍惜,感情才能永恒持久。”
“呀,阿威也这么说!”
“两个人的关系,男女朋友或夫妻,不能寄望它自动成长。就像种花,需要常去浇水、呵护,它才会始终美好。”
沈雁盯著她,忽然不认识她了似的。
孟廷继续说:“在我和王二麻子的交往过程中,我没有做到这一点。我想的是,他应该了解我的想法,我们的想法应该一致。”
停了停,她对沈雁笑笑。
“但两个人,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呢?家人的关系多亲啊,不是照样有时为了些小事误解,沟通不良,吵到翻脸,对不对?”
“孟廷,是不是阿威叫你来替他做说客啊?说词也该创新一下嘛,一字不改。你去告诉他,效果不彰。”
“阿威?我好久没看到他了,他怎样了?”
“他没怎样。我们吵架了。”
孟廷翻翻眼睛。“你才创新一下好不好?这句话我听得都要得中耳炎了。”她站起来。
沈雁拉住她。“去哪?”
“咦?睡觉啊。”
“嘿,把我的兴致挑起来,你要睡觉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王二麻子相对论结论呢。”
“谁是王二麻子?”
她进房间去了。留下沈雁乾瞪眼。
“死阿威,送花道歉求和这招都省了,居然找这个迷糊虫来跟我打迷糊仗,看我不跟你算帐才怪。”
◎◎◎
“看来你的巴黎行收获良多。”
少安正坐在办公室内对窗发呆,发得发闷。
他懒洋洋地旋过旋转椅,转向康任君。
“怎么说?”
“自你回来至今一个月了,没见你拈花惹草,非常安分守己。只是,会不会是昙花一现?”
“请坐。”少安向已自行坐下的任君咧咧嘴。
“谢座。”
“哪里,谢你的美言。”
“话说回来,你的安分,毋宁用死气沉沉形容更适当。”
“康兄近来读了厚黑学吧?语中夹针带刺。”
“搔到痒处才见功力。”
“哦,你的功力已臻上乘,小弟佩服。”
“你连对话交锋也有气没力,三言两语便竖白旗,令人感到十分无趣。”
少安靠向椅子。“唉。”
“唉。”任君也叹一声。“坦白说,你整天在花丛里传播花粉,我很担心你一个不留神得个花粉热。你动极思静,一副垂危状,看了又万分不惯。”
“实不相瞒,我得了相思病。”
任君噗哧一笑,继而笑得椅子震动。
少安瞪眼,亦有些讪讪然。
说真的,他自己都不相信他会得此病。
“对不起,你罹患绝症,我不该如此无状,但是,哈哈哈,实在难以表示同情,哈哈哈。”
“嘿嘿嘿。”少安乾笑兼涩笑。
任君终於勉强止住笑,端详著他。
“嗯,印堂无光,眼神沉暗,脸孔扭曲。啧啧啧,”任君大摇其头。“恕在下‘碍’莫能助。阻碍的碍。”
少安挑起眉。“这个附加说明需要个附加说明。”
“我乃脑科外科,非整容整型外科,故有所碍也。”
少安再一声长叹。“任君,我是真的有麻烦了。”
任君和少安是医学院同窗,相识多年,未曾见他如此眉头深锁,看来不是“如何摆脱某某女子”这类小事。
“和女人可有关?”
少安又一声叹息。
“那,对不起,清官难断家务事,好友难管情事。”
说到情,任君蓦地了解了少安的愁烦。
“哎哟,你恋爱啦?”
“这又不是新名词。”
“抱歉,抱歉,该说你有了心上人了。这可够新鲜了吧?”
“等确定我也是她的心上人,再召开记者会和登报不迟。”
任君惊诧不已。“稀奇,稀奇,你竟没把握她是否钟情於你?”
“她是否还记得我都有问题呢。”少安的叹息一声长似一声。
“呀,恭喜你,少安,你总算、终於、好不容易遇到真爱了。”
“她不知道我是谁。”
任君怔住。
“她不认识金少安?”
“她不知道金少安是金少安。”
任君摇摇头。“闹了半天,你暗恋上一个女人了?更加的不可思议。”
少安摇头。“这么说吧,她不知道金少安和金永铨及金超群的关系。”
“你们在化装舞会上认识的?”
“唉,说来话长。”
他还是很简短的说完了。
“现代乾隆下江南。”任君取笑道。
“嗟,差多了,她不是李凤姊那酒店泛泛女子。她是企业界女大亨。”
“和金家的商业网比,恐怕还是小巫遇大巫吧?”
“关键不在此。你忘了?她认识的金少安是……”
“医院杂工。”任君恍然。“绕了一大圈,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
“我原本抱有一线希望,毕竟我们在巴黎玩得很开心,她没有半点看不起杂工金少安。可是我等了一个月,盼了一个月,她始终没有打电话给我。”
“你不会打给她?”
“她没告诉我她的联络电话。”
“哎,亏你还是‘花魁’呢!她既然是企业界女大亨,不难打听嘛。”
“我不想打听。她倘若不计彼此身分背景,有份真心真声、她知道如何和我联络。不打来,表示转身已将我这个小人物遗忘。我就算打听到她的电话号码,打去找她,岂不是自讨没趣?”
言之有理。
“不是我落井下石,少安。自私嘛,人性的本性之一。在巴黎,结伴游山玩水,不必有顾忌。回到这儿,她有她的身分地位,走到哪都会有熟人,自然行为要谨慎收敛,和一个杂工继续交往,恐怕对她来说,要遭人非议,自然要避免。”
“这么说,”少安苦笑,“是我自种的因,自尝恶果。”
“恶果倒未必,你不是令大家刮目相看了吗?”
“大家?”
“你自去观察,再思考一遍前因後果,就明白了。我看病人去了。”
少安向来我行我素。他玩归玩,花心归花心,从不耽误正事,而且工作之外,是他的私生活,干旁人何事?
几天之後,他发现他错了。
假如他只是个一般医生,倒罢了。
他不是。他是医院创办人的独孙,是金氏企业总裁的独子,这使得他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便一言一行皆受人注目和注意。
原来医院上下,便是任君口中的“大家”,都对他的言行比他对自己还要了如指掌。
当他隔墙竖起耳朵开始留心,方察知这么多人“关心”他。
“你看金大少是真的收了心,还是玩累了,停停歇口气?”
另一人吃吃笑。“收心?收性才对。当然要歇一歇,养精蓄锐。不然像那个有名的武打明星,在床上一口气换不过来,呜呼哀哉,金家两老靠谁去?”
还有人说——
“喂,金大少好像真的改头换面了哩。出国回来,除了手术室、病房,便待在办公室,都不和护士或女医生打情駡俏了。”
“你没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哪,搞不好在巴黎染上了AIDS,玩不起来啰。”
“什么?金大少是同性恋哪?”
“AIDS可以经由很多方式传染的,真没知识,你回去重修吧你。”
厕所里也有人交头接耳。
“告诉你,天要塌下来了。”
“你指的若是咱们金大班,放心,狗改不了吃屎。他会从良,我的头切下来给你当椅子。”
“你留著自个享用吧。男人哪个不好色?你我亦不能免俗。”
“好色和浸淫有差别的。金大班哪,堪称两者之霸。他是浸淫於色。”
“人家浸得起,也有人乐意和他浸。你何必吃不起葡萄说葡萄酸?再说,你呀,半斤八两啦。”
“笑话,只有他们有钱有势的人风流得吗?告诉你,他比我强的,也只是他的医术和家世背景而已。”
“这两项便足够强遇你一辈子了。”
“又如何?道德操守,他和我不相上下。他未见得高级到哪去。”
“金大班”或“金大少”也不是全无是处的。
例如——
“金大少变得好没趣。”
“对啊,以前他再忙再累,经过护理站,总会停下来,开开玩笑,说说笑话。最近怎么搞的?叫他,他也好像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