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我刚发现我又说了一句隽永的智能之语……好,我陶醉完了。现在,言归正传。我突然领悟我对自己太苛刻了。我决定这里的事办完,放自己一个长假。事实上,我……唔,在半个钟头之内就要登机了。”
展乔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哎,老包,你不是要退休了吧?”
“嘿,童言无忌。我说的是放假,我要去度假。”
“你说放‘长’假,多长?”
“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
“那这边……”
“你看着呀。”
“我?”
“和你的助手。”
“我的助手?我哪来的助手?”
“我给你找的嘛。”
“你在马来西亚登报,叫人来台北应征?”
“我还在新加坡、香港也登了报呢。真是的。总之,今天应该就会有人去了。
对了,你最好用个男的,以后跑腿之类的杂事,叫他去做就好。”“老包,我看不需要吧。七、八、九月是淡季,通常生意冷清得教人发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度你的假,我真忙到不可开交,再找人不迟。”
“你又不懂了。正是淡季,所以才是好时机,你既然闲着,替我训练一下新人,调教调教,等忙起来,刚好派上用场。你在‘南侠’三年了,差不多该升职啦。”
“说得有理。”
“老板永远是对的。”
“是是是,大人明察秋毫。既然如此,属下感谢大人提拔。”
“好好干……哟,我要登机了。祝我假期乐不思蜀。”
“喂,老……”他挂断了。他故意忘记告诉她他去何处度假,这表示他销假回来之前,不会再和她联络了。
展乔耸耸肩。好吧,兵来将挡就是。
老包不知究竟多大年岁?他看起来似乎大她没几岁,却非常老于世故。和他共事、相处三年,不见他有过约会,似乎除了回他的王老五狗窝,就是办公室,因公出差时,问他可有艳遇,他的眼光彷佛问他是不是同性恋。
展乔不知道他为何情愿当“寡人”,她自己呢,她妈妈和一些好友都劝过她不要做这一行,日后人家知道她在侦探社待过,哪敢娶她?她一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在此三年,接到最多的案子,便是男人有外遇,而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别的男人都有外遇,我怎么可以没有?”很没面子似的。
在展乔看来,身为女人,使人感到没面子的应该是那些做老婆的。大多数都是“只要他肯回心转意回家来,一切既往不究”。你不究,他未必因此心怀感激,感到内疚。不必翻身也罢,展乔想,除非遇上个正字标记的男人。但,难哦。
忽然地想起她的相配星座。她拿出口袋里那张纸,晒然失笑。
“月亮在巨蟹,”她念道。“和我一样嘛,恋家。唔,这个好。恋家的男人不会变坏。”
水星柱水瓶座,不畏艰难,越挫越勇型,心思剔透。绣真还把特性也写了上去。
展乔哈哈笑。“这个绣真。没错,像我这种吃‘铁牛运功散’长大的钢筋铁骨难缠女人,”她有一个朋友曾如此形容她。“非得有超凡的勇气和耐力,才能赢得本大侠的芳心。这才象话嘛,什么浸温泉浴、一把泥土。”
她向来不相信算命啊、星相什么相的,在绣真那,纯粹是凑兴好玩。现在她还是不信,不过她开始觉得这东西蛮有意思了。
展乔正看得兴起,忽然听到敲门声,不得不抬起头。
哟,生意上门了。
一位老先生,年纪应该在六十上下。人老心可不老。夏威夷花衬衫,米色热裤,白色轻便鞋,头上一顶藤编帽,穿著年轻又花俏,俨然火那奴奴海滩上的观光客。
不知他是“遗失”了他的小情人,抑或是怀疑自己戴了绿帽子,故而来此花钱寻人或跟踪调查他的小情人?
展乔的好心情一下子被他的出现破坏了。尽管是淡季,她实在不想理他。
“请问……”花俏老先生环视不到二十呎大的办公室。
展乔更火大了。怎么着?她不像负责人吗?
“有何贵干?”她冷淡地问。
老先生走了进来。“小姐,你是这儿的负责人吗?”“一号负责人外出公干,我是二号。你找哪一个?”她的口气不大客气。
她不想对这类老不修客气。
“只要能帮我找到我要找的人,”老先生自行拉了张椅子坐下。“几号都无所谓。”
啊哈,找人,我就知道。展乔给他个绝对职业的笑容。“您老倒很随和。”
前面两个字她刻意加强语调。
老先生呵呵一笑,兴味地打量她。“你看起来很年轻。”
通常这句话应该当做恭维接受,她此刻心情不佳,偏偏要认为是暗示她经验不足的讽刺。
“我驻颜有术,”她仍假假的微笑着。“您老若不放心,不妨另请高明。三个月之内,这儿除了我,没有别人。生意兴隆,好手都出去了,没办法,只留下我这老弱残兵看家。”她同时粗鲁地把脚跷上桌子。
老包知道了会掐死她,现下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受不了再查一个仿冒外遇案,上一个到现在还会令她恶心。
老先生笑得更响亮。“你不错,我喜欢你。”
完了,展乔的脚掉下来。“不不不,我不行。”
“哦——你不行?”
“不行,绝对不行,肯定不行。”
“是吗?”
“是是是,百分之八百是。我……这个……我不年轻,我……”
“你驻颜有术,你说过,我听到了。”他倾身向前,她吓一跳,身子往后急急一靠,险险摔倒。他呢,对她挤眉弄眼,道:“改天你得教教我你的驻颜秘方。”然后他坐回去,叠起腿。“目前呢,我要请你帮我……”
“我没办法。你看见的,”展乔伸手一挥。“我一走,这里就唱空城计。”
他举起一根手指,表示他还没说完,同时继续说道:“请你帮我找我的小孩。”
“我真的不……”展乔顿住,坐直。“小孩。你说……要找你的……”她想她听错了。
“孩子!”
糗了!
第二章 访寻爱儿
“孩子,”展乔尴尬地掩嘴干咳一声。“你的小孩,唔,走失了吗?还是……”
“被带走了。”
“带走?这两个字有很多解释。绑架或者……”
他深深一叹。“是被孩子的生母带走的。”
咦,莫非她所料毕竟不差?他太风流,老婆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带着小孩走掉了?
不过这会儿展乔不敢再遽下结论了。
“尊夫人带了小孩离家出走吗?”
老先生思虑着。这样的表情他见得太多了。
“先生……还没请教贵姓?”
“石,石头的石。”
“石先生,我建议你知无不言,尽量不要有所隐瞒。有充分的详细资料,我才能帮你找人。”
“唔,你说得对。小姐贵姓?”
“哦,对不起。”展乔赶紧递上名片。
“展小姐。这个姓很少见啊。”
她笑笑。“是的。你刚刚要说……”她示意他回到主题。
“孩子的生母……他们不完全是离家出走。她……”石先生又一叹。“哎,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石先生,顾客的是非对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说得好,她暗暗讽刺自己。他进来时,她是什么态度嘛。
“对不起,我又离题了。总之,她带了孩子离开我,原因……很复杂。其实,应该是我先离开了她,但是我并不是离开她,后来……只能说造化弄人。而后她便带着孩子躲得无影无踪。”
果然复杂,展乔半句也没听懂。
“而你只想找回你的小孩?”
“不,不是的。只是我听说她好几年前已不在人世。如果你能找到他们,自然更好。”
“你有他们的照片吗?还有,我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只有一张采琴的照片。”他拿出皮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两吋大小的照片,彷佛他稍微用力,它便会粉碎。
接过来之后,展乔不禁倒吸一口气。照片里的女郎明眸皓齿,娇俏动人。翻过来一看,照片一角写着一行日期,却是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一日。
“那天是她二十岁生日。”石先生告诉展乔。“那时我十七。她比我大三岁。”“那么,”展乔算了算。“她现在是五十八岁。”
“是的。我们的孩子应该三十五了。”
给她一张三十几年前的旧照,要她去找人?天方夜谭嘛。
“石先生,你没有她的近照吗?”
啊,废话,多此一问,她想。
石先生哀凄地摇摇头。“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邻居,本来她就像我姊姊一样。十五岁那年,我随父亲离乡学做生意,两年后回来,我对她却不由自主的生出男女之情。她生日的第二天,我虽依依不舍,仍然非走不可。”
“此后我有空就回去看她,我们的感情,尽管聚少离多,却越来越深,越来越不可分。又过两年以后,就在我又非离开不可的前一晚,我们终于克制不住,偷尝了禁果。”
“她那一次就怀了孕?”
“不幸,是的。只是我隔了很久才知道,因为那一趟离乡后,为了生意,我必须代替父亲外出。以现在来说,就是出差。那时交通没有现在这么方便,到各地跋涉一回,前前后后就是将近一年。由于行迹不定,那段时间我疏于写信,没有和她联络。回到印尼,我首先就找她的信。”
“当我发现我不在时,她居然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我心里就凉了半截。而才出差回来,许多事情要向父亲报告,也有诸事缠身,我又隔了一年多才得至返乡,却被告知她早在我上次离开数月后便嫁了人。”
展乔为他倒来一杯茶,他低声道谢。此时的他忽然显得十分老态龙钟。
“我的震惊、痛苦和伤心,难以言喻。”他捧着杯子,并没有喝,继续说道:
“心灰意冷之余,我不曾多停留,立即回印尼,并顺从父亲的安排,很快和一名当地的女子结了婚。”
展乔静静坐着,没有打岔,虽然他说到此停顿了好半晌。“八、九年前,我在耶加达偶遇从前的同乡,闲谈起旧事,不经意地问起她,才知道她根本没有嫁人。”
“啊!”展乔忍不住惊叹。
石先生苦笑。“她的父母发觉她怀了身孕,的确逼她嫁给人家做继室。听说她还绝食抗议,后来又改变态度,愿意听任他们作主。婚礼前一晚,大家都没留意时,她逃走了。”
展乔觉得眼眶发热。她相信换了她,她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逃走。但她会去找腹中儿的父亲。
“她没去找你?”
石先生摇摇头。“说真的,我不知道。她若曾去找过我,知道我已娶了别人,以她的个性,她还是会悄悄走掉。她若认为我早先没消没息,相信我不过是玩弄她,欺骗她的感情,她便不会去找我。不论如何,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说得对,展乔暗暗叹呼,真的是造化弄人。
终于,石先生喝了一口茶,慢慢地,他又说:“从我听到这件事,知道她不但不曾负我,还带着我们的孩子不知流落何方,我就到处托人打探、寻找。八、九年了,依然毫无着落。假如她已死的消息只是别人的猜测,那么她就是在躲着我。”
再一次,展乔想,如果是她,她也会避着不见他的。
“如果找到她,和你们的孩子,你打算如何,石先生?”
他一怔,似乎一心一意只想找人,没去想这个问题。
展乔先自不忍心起来。听起来他是有情有义的人,换了其它人,事隔这么多年,那女人是生是死,犯不着挂心。他却想尽方法要找他们母子。
等一下。她想到一个问题“这么说,你不知道你们的孩子是男是女?”
石先生又苦笑。“我的确不知道。”哎呀,这比无头公案还要麻烦。不单是棘手而已,摆明了是件不可能的案子。
她瞄向桌垫底下,老包送给她的励志铭:化腐朽为神奇,将一切不可能变为可能。
她若接下来,乖乖,这个考验可不小。
“本来我以为我老早忘了她,”石先生叹道。“直到听到真实情况后,我才恍悟这几十年我心底其实一直有份不甘心。说实话,我向同乡问起她时,曾有个自私的念头,我希望听到她过得不幸福。”
“唔,我想这种反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也许吧,但当我消除了心中的怨和恨,我开始感到万分愧疚。展小姐,我和她,我们年纪都不小了,都几乎一脚已进了棺材。我希望,她若还活着,我能见到她,告诉她,我不但不曾负她,至今我对她的爱仍在我心底最深处。要是她和我一样,一辈子活在不甘心和怨怼中,至少她死时可以不要再有遗憾。”
啊,这份爱,多美。展乔感动地点点头。
“要是不幸她果真已不在人世,我希望见见我们的孩子,同时这孩子一定知道她葬在何处,她若地下有知,我去拜祭她,对她说出我们多么冤枉的分离了三十多年,她在九泉底下也会原谅我。不是吗?”
哎,这案子,不接是不行了。不接下来,不设法完成他的心愿,她这后半辈子想起这件事,都会寝食不安的。
“你的……这个……她姓什么?”
“尤,尤采琴。”石先生写下来给她看。“拜托你,展小姐。我这老头子恳求你务必帮忙。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别这么说,石先生。坦白讲,你给我的线索实在太少了,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尽力,可是不能保证我一定找得到人。”
“啊,你肯答应我就已经感激万分了。我知道,我知道光凭一段过去和一张照片,是太为难你。可是我只有这么多。”
她呢,已经开始头痛了。
“石先生,你婚后有没有孩子呢?”
“有的,我有一儿一女,都已长大成人。女儿出嫁了,儿子未婚。他们的妈妈几年前过世了。”他看一下表。“啊,耽误了你好多时间,我也该走了。”
她呢,需要静下来好好思考此事如何及从何着手。
“等等,石先生。你还没告诉我,你和尤女士的家乡在何处?”送他到门边,展乔忽然想起来。
“是个偏僻的小地方,在嘉义县六脚乡六南村。你听过吗?”
她在脑子里记下来。“没有。不过我至少可以从那里查起。”
“麻烦你了,万事拜托,展小姐。酬劳你不用担心……对了,我差点忘。”
他由口袋拿出一张支票。“这是预付款,事后我会再把尾款奉上。”
她还没告诉他“南侠”的收费标准呢。她接过支票,没有看,因为她又想起一件事——
“石先生,我要如何和你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