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年以来头一个晴暖而有和风吹拂的艳阳天,气温已升高致使人脱去外套,享 受春暖的程度。
花晨晏睡醒来,漱洗过后,懒懒地站在落地的穿衣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薄棉衬 裙围裹住的身体,很明显地,比以前瘦了一圈,脸颊微微凹陷,双眼清澈而空洞,气色 不佳、长发过肩,这就是经历一次爱情之后剩下的自己,不再美丽,只像一具行尸走肉 。
她不愿继续再多看一眼那容颜暗淡的自己。缓缓走向衣橱,拉开了橱门,随手拿出 一套衣服正要走开,不意看见了那套丝绢衣裙,孤芳自赏一般地垂挂在错落的衣架之间 。
倚丝一丈,赠予佳人裁蝶衣,好风来时,并与霞云共翱翔。
这正是陶宗舜当日情深绵绵地送给她的那一丈绮丝,如今蝶衣已裁成,然而往事何 在?
窗外正是和风吹起的大好春天,共翱翔的美梦却已成空,良辰美景徒生伤感而已。
新衣自裁成之后,花晨始终未曾试穿。这一件衣裳,是他们一段深情的唯一证物。 她要带着它走到天涯海角,成为自己的守护神、随身物……睹物思人,花晨不由自主地 取下了丝衫丝裙,轻轻地抱着、吻着,如催眠一般地往自己身上套。霎时间,她像在黑 暗中失色的美玉重新获得阳光的照耀,再度迸发出璀璨四射的光芒。在色彩夺目的丝绢 衫裙衬托下,她的美丽再度复活了,白皙的脸庞浮映着艳丽花色,一双明眸煌煌如同灯 光下的彩钻,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彩色光辉,透射得仿佛能穿彻人的心魄。
窗外阳光闪耀,好风正吹起。蝶衣已然穿上身,花晨忽然强烈地感觉,有一个地方 正在呼唤她,不可抗拒地呼唤她前去。
几番内心交战,她拿了车钥悄悄出门。来到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开动她和妈咪共用 的白色SAAB小轿车,驶出大厦,离开市区,直奔往郊外去。
凭着遥远却难以抹灭的记忆,几度盘桓与确认,花晨终于找到了那片相思林。
多么不可思议与危险的旅程,但是花晨一点也不害怕。她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最后 的凭吊与回顾。也许数年之后,当她再回来,这里已经夷为平地,矗起华厦高楼……
那才是景物全非事事皆休,不留一点痕迹。
也曾细细思虑,是否会和他在这里不期而遇,徒增伤感与烦恼。然而这是一个星期 二的中午,宗舜在这里出现的机会相当于零。抛不过自己痴痴的向往与苦苦的挣扎,她 那一颗发霉的心再也不能没有阳光,再也禁不住欲狂的思念,她还是来了。
相思林阒静无人,她放了心。
偷偷地闯入宗舜视为隐私的天地,就如同投进了他的怀抱,她感到甜蜜幸福,又悲 又喜。分手之后,自始至终她都明白,她对他的爱非但分毫未减,反因思念而与日俱增 !要淡忘他、放弃他,千难万难,此生恐已办不到……只有偷偷地苦想、暗暗地凭吊… …坐在相思林的边缘,眺望青翠的草原与蔚蓝的天空,花晨忘记了时光流转,沉入无边 的回忆里,她时而微笑,时而垂泪,百感交集,浑然不觉今生何世。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发着呆,耳边忽然听到轻轻的一句:“花晨,你怎么会来这里 ?”
那声音温柔得化解了突如其来的惊吓,花晨转脸一看,竟然是宗舜蹲在身边!
这个意外教花晨全然地不知所措,她想故作冷漠或表示致意都太迟了,因为宗舜已 经看到她的双眸乍见他时流露出来又惊又喜的眼神,那眼神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任何演 技或谎言都无法掩饰。不等花晨回答什么,他放下手中拿着的东西,紧紧地拥抱着她。
花晨犹想挣扎,宗舜却把她抱得更紧。他欢喜而急促地在她耳边说:“不要再躲藏 逃避,也不要再为难自己了。这一切还不够明白吗?我们是这样的相爱!
永远逃不掉、欺骗不了的相爱!花晨,告诉我,你的体会和我一样,你的心意和我 一样,你的信念也和我一样!我每一天都在想你、等你,怎么样也忘不了……”
说到这里,宗舜忽然停住。花晨知道,他正在强忍着啜泣。她的眼泪也潸潸落下。 所有的悲伤苦痛正要爆发,宗舜却整个人站了起来,一把拉起了她,泪痕犹湿地笑着对 花晨说:“来!什么都先别管,我们去放风筝!”
他牵着她,拾起地上的风筝,载欣载奔地跑向草原中央,停下脚步正待把风筝整平 放上天,同一瞬间,他看到了她身上飘逸的花丝衫裙,她也看到了他手上的大蝴蝶风筝 。
同样的一个布质与花色,是同一匹丝绢所裁成的衣裙、所制成的风筝!
“宗舜,你……”
花晨目眩神迷,再一度地又惊又喜,不知所以。
宗舜笑得好开心,只说:“我们先来飞,飞够了,我再告诉你!”
他高高兴与地把风筝缓缓放上天,一手拉着它,一手牵着花晨,一起奔跑,一起漫 步,一起迎风伫立,当他放尽了手中的线,让风筝飘荡到天空最高处,才对花晨婉婉细 诉衷肠:
“我们在一起是这么美好!是不是?花晨,我们心灵相通,互相挂念,才含有今天! 当初我选这块丝绢,就是要给你做一件衣服,给我做一个风筝,然后一起到这里来。没 想到经历这么大的波折,竟然还是殊途同归,得到了预想中同样的结局!你可知道,分 手以来这几个月,我就靠着躲在阁楼做这个风筝排解我对你的思念,一直到昨天晚上才 把它完成。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这里了,今天早上看到这样的好天气,我怎么也捺不住 像要爆发一样的苦闷,丢开了一切,我跑到这里来,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还穿着这一件 衣服!花晨,不管过去我是怎样痛苦,今天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一天。我向来不语怪 力乱神,但是今天见到了你,有两个过去我始终不以为然的字一直在我脑中打转,你知 道那两个字是什么?“天意”!
是“天意”!是分不散的缘分!花晨,我现在的信念比钢铁金石还强硬,你一定不 会离开我!
就像这风筝,只要我紧紧抓着,它绝对不会飞掉!”
“但是,我不是风筝。即使是,抓着我的不止你一个……宗舜,我比你早体会到所 谓的天意,天意就是我和你无缘。今天相遇,只因我不该来,我优柔寡断所造成,而不 是我们有缘……”
不等花晨继续辩解下去,宗舜固执地说:“不,天意不是这样,是我们注定要在一 起!你不相信,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们再也不分开!”
现在的宗舜,精神振奋、神采飞扬,在花晨的印象中,现在的他比过去任何时刻都 要英俊可爱。他瘦了很多,眼眶凹陷而有黑晕,然而他眉开眼笑,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 ,头发长了些,被风吹得凌乱,整个人看起来有一股特别的清逸神俊与不羁的潇洒,虽 然可以想像出他所说的一个人躲在阁楼上做风筝是多么的落魄可怜,可是,现在的他彷 彿一切都得到了报偿,他是那么愉快,那么开心,那么自信!这情景愈让花晨于心不忍 ,她知道他的愉快和自信是架空的、不实际的、一厢情愿的,因为她和他的困境仍然存 在,而且根本是无法突破的。他甚至不知道,她就要远走他乡……宗舜并未被花晨心事 重重的神态所影响,他牵着她继续放着风筝漫步,直到回到相思林边,才把风筝放下来 ,把它展平放在草地上,对花晨说:“你看,这风筝的每一吋都有我的心血,上面有我 对你的想念,我的希望、我的寄托、我的信仰、和我的软弱。有很多次,我做它做得又 烦又累,甚至披头散发的哭了。不要笑我,很多次,我觉得我就要疯掉。我说过我会在 时光的流逝中等待你,这并不表示我能够一边想你,一边仍旧若无其事的过日子,甚 至我还让我的属下受了影响而对他们歉疚。这是一段好黑暗的日子,这只蝴蝶正是从这 样的黑暗中蜕变产生,它就是我,终于能在阳光下飞翔起舞,重获光明!”
花晨的心境却大不相同,她蹙着眉,哀幽地说:“我由衷希望你正是这只蝴蝶,自 黑暗中蜕变,有了光明的方向,但是请不要把我算进去。你知道我身上这件衣服对我的 意义吗?它没有信仰,只有思念和凭吊,因为过去早已结束,我们也没有未来。”
“你还是这么消极,还是任凭别人摆布,花晨,你怎么能做到?”
宗舜又气又恼,随即又露出笑容,诙谐地说:“没关系,你再怎么固执,天意比你 更顽强!你就和它好好比个高下,一决胜负吧。”
说完,孩子似地露齿笑了起来。
花晨啼笑皆非,无语问苍天,有苦难言。看着宗舜痴心的模样,更觉得自己愧对他 的深情,不禁忧愁地说:“宗舜,忘了我吧,我保证从今以后绝对不在你眼前出现。请 用你的智慧和果敢,把我忘掉,不要再为我浪费心神了,我求你……”
说完,她觉得自己虚弱不堪,没有余力再面对他。举起了蹒跚的脚步,走进相思林 。
宗舜远远地目送她,直到她驾驶汽车离去。
他又回到草原上把风筝高高的放上天去,然后仰起头对它叫喊:“什么父命难违? 天意更难违!花晨,你这个傻瓜!什么是天意?天意就是你自己!你违背不了你自己的 ……”
***
春阳乍现只是雨季的一个小插曲,不过短短两三天,这里又陷入重重的霪雨之中。
花晨自学校回到家,还来不及放下湿漉漉的雨伞,女佣就急急告诉她:“大小姐, 雍先生住院了,太太要你马上赶去。”
花晨的惊悸非同小可,手上的书撒了一地。
“爸爸怎么了?”
“大小姐别急,太太交代说,老爷是心律不整,胸口痛送去医院的,已经不要紧了 ,只要大小姐赶去探望。”
虽然松了一口气,花晨全身仍是不停地颤抖,问清了医院和病房号码,她顾不得拿 伞,也等不及搭乘电梯,循着楼阶一层层往下冲,拦了计程车直奔医院。
这一段探望父病的路艰难冗长得令花晨几乎要发疯,塞车、红绿灯、上下车、询问 、寻找……她从来不曾这般惊慌失措,只觉得那种焦虑和恐惧一辈子都不曾发生过。好 不容易找到了病房,却见雅秋、海晨和五、六个公司的职员守在门外。
“秋姨,海晨,爸爸怎么了?”
花晨迫不及待地问。
“花晨,别急。昭贤在休息,已经睡了一阵子了。你妈咪在看着他。”
雅秋挽起花晨的手,温柔地安慰她。
“是怎么发生的?”
“唉,还不是积劳成疾,又加上一个天大的打击。”
雅秋长叹。
雅秋挽着花晨特意走到回廊尽头的长凳上坐下,以避开其他人的耳目。
“其实,想开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你爸他不这么认为,偏要钻牛角尖。”雅秋 忧愁地说:“吉群转投资制造汽车零件的计画失败了,让公司亏损了不少钱。吉群汽车 在整个财团中的营运能力一直就不是很理想,董事会决定将它裁并重组,把昭贤调到吉 群百货出任总经理。这个计画还没有正式执行公布,但已经内定,再过不久就会推行了 。”
“爸爸对这样的调职不能接受吗?”
“就是啊!别人巴不得抛掉吉群汽车这个烫手山芋,只有你爸一个人舍不得!何况 百货公司就要在新市镇成立分公司,展望非常好,你爸却觉得他是被发配边疆哩。”
“大概是不能忘情于汽车吧,他在这一行奋斗了大半辈子。”
“花晨,你真是个聪明人。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昭贤认定,他如果退出汽车界, 就是被李魁南打败、被三振出局驱逐出境了!就是这个想法把他气得心脏病发作的!”
“这件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为什么都不让我们知道?”
“你爸的一贯作风就是不要你们为他的事担心、分心!”
明白了真相,花晨反而更忧虑,她为父亲的处境难过。
“不要担心了,花晨,让你爸自己去适应、去接受这件事,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 一把年纪的人了,只要有你们的安慰和支持,他会撑过去的。”
“但愿如此,秋姨。”
正说完话,海晨走过来,通知她们父亲醒了,叫花晨进去。三个人一起进了病房, 花晨看见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不禁热泪盈眶扑了上去,紧紧抓着他的手连连叫唤。
“花晨,爸爸好好的,不要哭啊。”
珞瑶过来拍拍女儿的肩膀,再说:“爸爸有话要和你讲,陪爸爸好好聊聊,嗯?”
花晨点点头,在昭贤床边坐下,一行人正要出去,昭贤说:“海晨,你也一起陪爸 爸聊聊。”
海晨留了下来,挨着花晨也在床边坐着。
“爸爸只有这样病了、躺了下来,才有时间真正用心去想你们的事情。”
“不,是我们疏忽了去照顾爸爸。”花晨说。
“好女儿,是爸爸对不起你……”昭贤凝望花晨,神情中有着愧疚与疼惜:“爸爸 几乎有好几个月没有好好看看你,和你说说话,也不知道你瘦了这么多……这段日子, 你过得很苦,是不是?”
“没有,爸爸。”
花晨噙着眼泪,强颜欢笑。
“我看得出来,你从前不是这样容易掉眼泪的,你一直是个愉快开朗的孩子……” 昭贤望向海晨,问他:“我是一个顽固而霸道的父亲,是不是?海晨?”
海晨不看父亲,也不作声。
“生病真的能让人悟出平时想不透的道理。爸爸现在当着你们的面收回成命,令后 不再干涉你们交朋友。”
花晨想不到父亲会这么说,一时不知怎样回应。
“陶宗舜,你很爱他吧?你妈咪曾经很多次向我求情,不要阻扰你们交往,因为我 们都了解,你不轻易动情,你对他是认真的。可是爸爸就是这么自私、跋扈。你们都是 聪明的孩子,也看得出来爸爸如今是退出了战场,才愿意让步求和。就算是我输了,花 晨,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当爸爸手中的一个卒子,你就是要嫁陶宗舜,爸爸都不反对。 他是个人才,爸爸知道。”
花晨没想到父亲会转变得这么大、这么快,她心中忍不住欣喜,却又直觉的感到不 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