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数步之外看着她,在她觉察之际,他机伶地恢复了神色,朝她走近去。
“原来你躲在这里享清福,原来也有人和我一样,不喜欢这种无聊透顶的宴会。”
他在她身边的另一个石块上坐下,嘴里喷着酒味。
“你难得勉强自己,但是,你还是把蝶茵丢在里面!”
她总是远到机会就挖苦他。他也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哼!有人说,这是一种爱的表现。有人很讲究这一套。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走 了,甚至根本不来!”
他一副牺牲颇大厌烦之极的口吻,强烈流露着对蝶茵的不满。
“所以我说很难得!”
她笑笑,也冷哼着,打了一个酒嗝。
他只好自嘲道:“至少喝到了一些好酒,算是不虚此行!”
“你这个人不是普通的自我中心,说得更实在一点就是自私。我已经对你说过不止 一次了。”
她睨他一眼,显得不屑。
他大不以为然,扬声反驳道:“这是观念问题!人生本来就是一场SOLO,不是吗? 只有独唱和独奏才能表现出完完全全的自在和潇洒,别人算什么?你为什么得凡事都和 别人一起唱和?”
“你真是振振有词!和蝶茵完全格格不人,你为什么会找上她?她和你完全不适合 !”
“这种事很难理解,当初她让我色授魂与。”
他漫不在乎地点起菸,也递一支给她。
“当初?现在你后悔了?”
她让他点燃了菸,仰脸把烟吐向空中。
“她要的不过是彼此看守、坐监,有时我坐监、她看守,有时候我看守、她坐监, 就是这种彼此消耗生命、压迫生命的生活模式!”
说着,他望向灯火辉煌、乐声流啭的大厅又说:“对里面那一套,她可羡慕得很呢 !”
“你这样说蝶茵不公平,她可不是为了受苦而跟你。”
夏竹毫无遮拦地说。酒气满身的她,脑子可还十分清醒。
他隐忍的满腹怒火被她挑动了起来,大声地发着牢骚道:“受苦?那是她自找的! 为什么她不想我给她保留很多空间、很多自由?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们得像螃蟹一样 用草绳把彼此绑在同一个竹篓子里面;她想爬上去,我就把她扯下来,我想爬上去,又 换成她把我扯下来!我说过了,我要的是SOLO,不是混声大合唱!”
“很好,错的是,你的SOLO人生观并不能完全贯彻,你得上床;而你更不该找蝶茵 这样的人上床!”
“不要提她行吧?道德重整专家!”
他说不过她,只好试着改变话题:“虽然你老是站在蝶茵那边和我唱反调,我反而 觉得和你很相投,你有你真正的想法,对不对?”
他摆出一副知心的样子向她试探。
“正好相反,我和蝶茵想的完全一样,渴望一份稳定可靠的感情,渴望婚姻。”
“我不相信!你不过想帮蝶茵游说我!你才不是和她一样是那种想不开的人!”
他讪讪冷笑,极为顽固自负。
“我为什么要游说你?你最好相倍,我和蝶茵同样羡慕着冰蕊,而且羡慕得紧!”
夏竹故意模仿适才戈承坚的语气,挑动他。
果然他动气了,大声道:“那算什么玩意儿?”
他以鄙夷的眼光望向大厅:“虚伪的形式!不过是金玉其表而已!”
一可是,它却让女人觉得幸福!”
夏竹徐徐说来,不愠不火却充满杀伤力。同时,她从脚边摸出一瓶酒来,对嘴猛灌 。
“夏竹,你……”
戈承坚又气又沮丧,既惊且怒。他恨她如此无情地打击他男性的自尊,更惊异她竟 然是躲在这里藉酒浇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她灌够了酒,快意地高吟。
“夏竹,你有心事?你不快乐?”
戈承坚抛开自己的感受,认真地问。他想到刚强冷竣的她也有情感起伏的一面。
“我有什么不快乐?人生是一场SOLO,这样才能真正潇洒自在、尽其在我!”
她又笑又哭似地,语无伦次。
他像要看穿她似地,望着她不停地摇头:“不对,你骗不了我,你的心里有很强烈 的爱,像火一样把你烧得又苦又痛,对不对?有没有?你是不是很寂寞?”
“寂寞又怎样?我不会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她大胆地告诉他,让他感觉一股蹊跷的放浪。
“谁是你不该爱的人?”
他心猿意马,并大胆地试探。
“当然不是你!”
她哈哈大笑起来,又仰天灌酒。
他被她笑得窘迫起来,故意挺起胸来说:“别想捉弄我!总有一天我会搞明白你心 里在想什么,我会弄清楚的!”
话未说完,另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会弄清楚什么?”
戈承坚转身一看,竟然是蝶茵!口气一转,强硬地反问:“原来是你,你怎么舍得 跑出来?”
他看见她,仿佛觉得被扫了兴,没有快意而只有怨气。
“这是什么话?我在到处找你,你躲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蝶茵沉着一张脸,也不和夏竹招呼,瞪着戈承坚又问。
“你找我干什么?别人结婚,你的劲儿最大,起哄得最厉害,你还用得着找我?”
说到这里,意犹未尽加一句:“我在这里和夏竹研究她的心事,你会有兴趣听吗? 我看你还是去里面凑热闹比较对味!”
“小戈,你乱讲什么?对蝶茵客气一点!”
夏竹终于出口制止,戈承坚愈是故意说:“我哪里乱讲了?刚刚你才告诉我,你不 会爱上个不该爱的人,这个我懂!
你们女人中意的,当然是像殷灿那种能够摆场面、给女人个豪华隆重的婚礼,让女 人锦衣玉食过日子的男人,我戈承坚算什么?”
这一番话,戈承坚意在对蝶茵揶揄嘲讽,夏竹听了却如同被歪打正着了似地满面通 红起来。蝶茵没有发现,气忿地骂说:“戈承坚,你自己心里有鬼,还好意思话中带刺 地扁我、损我!你给我说清楚,刚刚讲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又不是脑震荡的猪,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既然你装佯,我就 坦白一点。你很羡慕颜冰蕊是不是?可惜你没那个命,你跟上了一个穷光蛋!
你想结婚是不是?很抱歉,我不想把我的生命投资在一间牢房上面!”
“是啊!你用不负责任来成全你的自命风流!用嫉妒来掩饰你的怯懦无能!你根本 不敢负责任!不错,我羡慕冰蕊,而你嫉妒殷灿,你敢不承认?”
话未说完,戈承坚一双巨掌向她扫来,幸好被夏竹及时抓住,她厉声喝道:“你们 保留一点人性行不行?今大是冰蕊的好日子,你们可不可以压抑自己的情绪去视福她, 也给自己一点祝福?”
戈承坚放下了高举的手,狠狠瞪着蝶茵,终于忿忿离去。
夏竹拿起了酒瓶,继续麻醉自己。在阵窒息般的沉默后,她听见蝶茵用她似乎没有 生命气息的声音平平缓缓地说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所谓抵死无悔的爱情只剩下 彼此伤害、彼此践踏?为什么只有无尽的猜疑、争执、否定和厌烦?我能给自已什么祝 福?”
“嗯……”
夏竹自顾喝酒,自顾不暇地吐露自己的感受,仿佛心间已失去了往昔关照他人的余 裕,喃喃说道:“不要爱上你不该去爱的人……对啊……谁叫你去爱一个你不该爱的人 ?”
蝶茵以为这是回应之语,惨然说道:“对,我不该爱上小戈。这是生命腐烂的开始 !对这个没有安全感、充满不确定的世界,我失望、害怕,我已经厌倦……”
夏竹在酒精的深度麻痹中,已经听不进这几句谶语,只有苍云之外的上帝默默垂怜 。
大厅之内,歌舞乐声升平依旧。
这是一个既华丽又诡谲、既幸福又悲惨的夜晚。
###订婚之后,冰蕊迁人别墅成为女主人,殷灿并带着她到日本度假。
冰蕊抛忘了一切,和他尽情享受神仙一般自在又丰裕富足的蜜月假期。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全心全意陪你,什么也不管,等再回到台湾,我就要全力去 进行另外一件大事。”
殷灿这样告诉冰蕊。
他真是一个全能、全知、全方位的丈夫。充沛的精力、清晰的头脑、雄厚的财力, 在恩情、精神和物质方面都有余裕百分之百地满足地,他有能力让她想怎样开心就怎样 开心,想怎样满足就怎样满足。关于性,他尤其没有一贯的杀伐霸气,总使她欢愉、满 足到顶点。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女人能拥有如此的丈夫、如此的幸运、如此的幸福、如此的 骄宠!
冰蕊用她完全纯净的本质,体验着一个完全圆满的梦想。
他们像两尾神仙鱼,在京都的思古风情与古城文明中自在悠游。
在京都的庙寺、大原的乡间和禅院、幽雅的旅店、古老的茶屋、神社、河岸茂绿的 樱树、马鞍山的温泉……他们轻车简从,道不尽的逍遥写意。
而在大埠东京的精华地带,他让她尽情挥霍、恣意满足感官与物质,采买一切她想 要的。
虽说她抛忘了一切,摆脱了现实的羁绊,换上另一种心情去享受人生,但唯一令她 念念不忘的,还是蝶茵和夏竹。
她为她们采买了许许多多的名牌服饰、配件、化妆品、香水甚至珠宝。凡是她喜欢 的,必为她们同样购置相似的数量,有时甚至更多。
“冰蕊,你简直是新人类中的异数。他们重色轻友,而你是重友轻色。”
殷灿这样逍遣她,她嫣然笑着反问:“什么是轻色?色指的是什么?”
“现代人的解释是男朋友或女朋友,老公或老婆。”
殷灿笑道。
“你吃醋吗?只因我没有为你打算、为你买东西。”
“有一点!因为她们在你心目中的份量太重了。不过反过来想想,我把你从她们身 边抢走,实在也很难补偿她们。”
“灿哥,你真好。我真希望夏竹以后也能嫁到像你这样的老公。”
冰蕊紧挽着殷灿,把脸颊贴上他的肩头。殷灿又说:“何不让她也嫁给我,这样可 就完全符合你的心愿了。”
冰蕊听了抬起头来,半认真地问:“灿哥,你真的喜欢夏竹?”
殷灿立即笑道:“当然是开玩笑!你们二女共事一人,变成了情敌,你损失惨重, 我没好日子过,这种傻事我不会做!”
冰蕊听了还是没有释然,又追问:“灿哥,我不吃醋,你真的告诉我,你是不是喜 欢夏竹?”
她等着他回答,知道他不屑撒谎。
果然殷灿轩朗回答:“我喜欢她,但是我只要一个女人,绝不自找麻烦。”
“灿哥,我就是崇拜你这么潇洒、这么坦白。”
“安心当我殷灿的妻子,我身边没有给女人的第二个位子。”
他告诉她,给她体会他泱泱的男子气概。
神仙假期一如殷灿的行程计画在二十天内结束,他们回到台北。
冰蕊的首要之务,就是回天母找夏竹和冰蕊,把三大箱的贵重礼物送给她们。
然而,公寓的人门深锁。在百货公司的领带专柜和CAFE都找不到蝶茵和夏竹。
蝶茵缺勤是常事,连夏竹也不见人影,冰蕊不由深感大事不妙。
“请问,夏竹为什么事请假?”
她向CAFE里的人探问。
“好像她的朋友出事了,昨大晚上匆匆离开,没有再回来。”
有人这样告诉她。
夏竹和蝶茵同时告假,冰蕊的联想是,莫非出事的人是戈承坚?
她回到公寓,让司机把箱子都搬进去,决定在那里无止无尽地等候,直到他们回来 。
她们总会回来的吧?如果戈承坚出了不测,蝶茵也许痛不欲生。冰蕊知道,蝶茵根 本不能没有小戈,如同她不能没有她的灿哥。身为二十世纪末的现代新人类,她和蝶茵 都一样,是那种一日为夫、终生为夫,跟定唯一一个男人的古代女子。
不,她不能失去蝶茵,不能让蝶茵失去小戈……“上帝,把我的幸福分三分之一给 蝶茵,三分之一给夏竹……”
在不停的祷告中,她终于听见钥匙在镇孔中转动的声音,是神色如槁木一般的夏竹 走了进来。她一看见冰蕊,颓然把身子靠在门板上,只用一副空洞又凄清的大眼望着她 。
“夏竹,出了什么事?蝶茵呢?小戈呢?”
冰蕊张惶地问,深觉噩梦就要成真。
夏竹仍是死死地望着她,眼神深邃得可怕、空洞得可怕。
“夏竹你快税,蝶茵怎么了?小戈怎么了?”
冰蕊情急大叫。
仿佛等了一轮回的日出日落,夏竹才幽幽回答。
“蝶茵死了,蝶茵死了。”
“……蝶茵死了……?”
冰蕊浑身冰冷,两眼发直。她生平未曾预测过涉及生死这样惨烈的事,但却是一猜 就中!她不能接受这种事!
“蝶茵死了?那戈承坚呢?他也死了吗?”
她不由错乱地狂喊出来。
夏竹瞪着圆眼,诡谲地向她吼叫:“蝶茵死了!是蝶茵死了!你提戈承坚做什么? ”
“蝶茵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过出去几天,才一转身,你就告诉我蝶茵 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冰蕊僵僵站在原地,一张脸像中了邪似地发怔,一对惊惶的黑眼珠镶在圆睁的眼白 之中,其悸怖如同遇上了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
夏竹拖着破皮囊似的身子,把自已颓然摔进沙发里,有气无力地再说一次:“蝶茵 真的死了,她说过她会像樱花吹雪那样壮烈地为爱而死。她为自己预设了命运、预设了 结局。这一直都是她想要的,冰蕊,你不也知道的吗?”
听夏竹说得这样冷静又这样深沉,冰蕊再也不能勉强自已不去相信。她怔怔地张大 眼睛又呆立了好久,才梦游似地问:“她怎么死了?为什么要死?”
“安眠药。”
夏竹仿佛陈述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既没有激动,也没有眼泪,只是幽灵一般地飘 了起来:“她脾气愈来愈壤,看见蚂蚁骂蚂蚁,看见苍蝇骂苍蝇,和小戈在一起只有吵 架、动粗,愈吵愈凶。戈承坚干脆逃跑,不冉回来。”
“她是死谏?”
“她说她愿意为他而死,从一而终。她不怕结束自已的生命。”
说到这里,悲情终于淹没了夏竹,她的眼泪滚落卜来。
“蝶茵!”
冰蕊烈痛欲死,终于仰天悲啸,叫着蝶茵的名字,放声嚎啕痛哭狂泣起来。
“蝶茵,我要你,你不要走!你不要死!”
她像疯狂一样的扑向夏竹,死命要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我要去看她!带我去看 她!她在哪里?夏竹?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