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对我不公平?”她总算听到他最后那两句话,“我们拥有彼此啊,不是吗?”
他眼底闪过近乎绝望的热情,然后一言不发地低头去吻她那以后几个月里,是她年少生命中最璀璨的时光,允宽教她摄影,教她骑马,甚至教她做建筑模型,然后温和的取笑她笨拙的手工,他们可以在图书馆里坐上一天,只偶尔交换一两个眼神或微笑,也可以在课余时去赞台中的大街小巷,吃奇奇怪怪的小菜,那段日子里只有阳光,只有微笑,鲜艳芳醇得不像真的,当然他们也拌嘴,也吵架,但那只有使他们更亲密。
然后,允宽毕业了。
放暑假时,他们一起回到台北,于岚到一家报社做工读生,允宽则不知在忙些什么,他们依然常见面,但于岚从来也不敢问他几时要去德国,私心里,她一直希望他会改变主意,只是随着时日消逝,允宽愈来愈沉默,看她的眼光教人愈来难懂,终于,那决定性的一天来了。
于岚清楚记得,那是八月的一个星期六,允宽带她去一家豪华的餐厅吃法国大餐,桌上的玫瑰娇艳欲滴,昏黄的烛光微微摇曳,莱很可口,允宽带着纵容的微笑,听她絮絮说着她的工作,好胃口地吃饭,然后,当最后的甜点也被撤走时,他放在桌上的双手紧紧交叠了,整个晚上一直保持着的笑容褪得很远,眼睛里现出一种奇异的疏远神情。
“怎么了,允宽?”那个还不大会察言观色的小女孩终于看出了不对,本能地害怕起自己正在问的问题,及那个问题沉默了很久,他说:“我把公寓退租了。”
“我要走了,小雾,”他说,他的声音冷淡而疏远,“后天早上,往慕尼黑的飞机。”她僵坐在椅子上,只觉世界在刹那间全碎成了粉末,“你——你至少可以早一点告诉我。”她挣扎着找回自己的声音,因过度的震惊和悲痛而失去了愤怒的力量。
“早说并不能改变什么,只能使你提早悲伤而已,”他的唇边露出一抹悲哀的微笑,“抱歉必须用这种方法和你道别,小雾,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开始的,这种必然的结局,使所有的过程都二像游戏一样。”他的指节捏得泛白,“我——忘了我吧,小雾。我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于岚呆滞地看着他,“忘了你?”她低声重复,没有注意到他额间冒出的冷汗。“忘了我,你还这样年轻呢,”他咬着牙微笑,“等我回国时,相信你都已经有自己的宝宝了。”
于岚怔怔地看他,“你会写信给我吗?”
“恐怕——不会有时间写信。”他艰难地回答。
于岚心碎地点头,“我知道了,”她慢慢地说,“再见,允宽,祝你一路顺风。”她站起身来,又加了一句,“晚餐很愉快,谢谢你。”
她像游魂一样地飘出了餐厅。
如同所有挨了刀子的人一样,第一个反应是突来的麻木和冰凉,然后才是苏醒过来的痛苦,而于岚是被击昏了,她所有的感情都因为拒绝这种剧痛而昏睡,她只是变得沉默和呆滞,至少在最初的那几天里是如此。
就在餐厅话别的两天以后,赵允宽登上了往德国的飞机,飞出了她的生命。
第四章
清晨站点。于岚颓然地推开被子,放弃了再度入睡的希望。她其实非常疲惫,在经过一个星期忙碌的工作,和昨天晚上情绪剧烈的波动之后,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彻底的休息。但是她就是没有办法继续入睡,她身上第一条神经都像上得过紧的发条,而发条全连向她心底隐隐发疼钓创伤。
于岚厌倦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无神的眼睛,惨白的脸色,下垂的肩膀。
她狠狠捶了自己的棉被一下,咬牙诅咒,“你下地狱去吧!赵允宽!”她的声音不能自己地哽咽了,“你要消失,为什么不消失得干干净净啊!”
然而他已经回来了,并且要在家里住一阵子——于岚痛楚地想到昨晚既岚兴高采烈的叫声,“和允宽一起工作!这不是很棒吗?”已足够让她知道,允宽是为工作回来的,不是为她。
天.你这小傻瓜,你怎么能容许自己作这样荒谬的梦想?于岚冷笑。
如果不是由于两家公司碰巧合作的话,他就算人回到了台湾,大概也不会和哥哥或自己联络的。那个男人早已决定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但不幸却又来到她眼前—一一天!于岚咬紧了下唇,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得看到他,便不觉心烦意乱。她当年也许应该去念戏剧的,那样的话,如今要演演戏可就容易得多了。
于岚下楼为的时候,沈刚正坐在客厅里看报,沈太太则和阿屏——起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既岚和霞衣正在和伟伟玩耍,一切看来都和平常没有不同。于岚镇静了一下自己,轻快地走到父亲身边道早安,母亲回过身来笑了,“你也起来啦?那就都过来吃饭吧。我们要不要等你的人呀?”最后一句话是对既岚说的。允宽昨晚很早就上床了,沈家夫妇回来时并没有见到他。
“我想不必了,长途飞行是很累人的事,而且他有时差要适应尸。”
仿佛是在驳斥既岚的话——般,允宽在楼梯口出现了。他穿着一条黑色绒布长裤,一‘件灰色夹两道暗红横纹的毛衣,看起来帅气十足。沈太太很高兴地招呼着他,他微笑地在餐桌边站定,喷啧地摇头,“天下的女人都要羡慕死你了,沈妈妈,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漂亮,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是既岚的姊姊呢!”
沈太太笑开了眼,“瞧这孩子的嘴有多甜!你女朋友一定被你唬得团团转吧?”
“允宽还没有女朋友呢,妈!”既岚得意地插嘴,提供他母亲想要的情报。
“还没有女朋友?唉哟!眼光这么高呀!”沈太太的话里…副“其辞若有憾马,其实则深喜之”的样子,“想要什么样的女朋友呢?要不要沈妈妈帮你介绍呀?”
于岚不安地在具椅上移动,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最糟的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父亲满脸不明就里的样子,只是低头吃自己的早餐,霞衣拚命咬着下唇,免得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只有既岚在旁一唱一和,大敲边鼓。于岚心底的疼痛和愤怒一起膨胀,她尽快地吃掉了自己的早餐,宣布说,“我要去丁珞家,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但是,”沈太太张口结舌,“家里有客人——”
“对不起,妈,”于岚希望自己笑得够甜,“我和丁珞一个星期以前就约好了,再说我相信允宽需要休息。”
就这样,她逃出了自己的家。
“茶不错吧,于岚?鹿谷买回来的冻顶乌龙呢。”丁珞看着她的朋友。不必于岚开口,丁珞也知道,有什么事在困扰着她,自从大一住同一寝室以来,她们就一直是至交好友,共同分享喜乐悲欢,于岚的情绪反应,她太清楚了。然而于岚不说,地也不打算多问。
于岚啜了口茶,将杯子放下,在沙发里伸长了双腿。在丁珞面前,使她觉得自在,能不必压抑自己的感觉真是太好.
“茶很棒,”她说,直直地看着丁珞。丁珞的身高只有一五三,娇小得一塌糊涂,.她不是美人,却极有味道—一种端庄沉静的气韵。于岚突然觉得眼睛一阵刺痛。“茶很棒,”她又喃喃说了一遍,“因为是你泡的。”
丁珞在她身前蹲了下来,忧心地握住她的手。
“赵允宽回来了。”于岚冲口道,“现在就住在我家一—不,他不是为了我回来的。他和既岚的公司有一个工程要处理。”
丁珞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我的天哪!于岚……这太糟了!”
“比你所能想像的还糟,我妈已经在动他的脑筋了。”
丁珞担忧地看她,“于岚”,她小心翼翼地问,“最糟的是,你仍然爱着他,是不是?”
于岚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还爱着他?”她激动得叫了起来,“他像于岚一样地进入我的生命,又那样突然地消失,一走就是八年!连一封信、一张卡片都不曾寄回来过,好像他根本不曾认识过我!这一切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游戏已经结束了!他可以那样不在乎,我为什么不能?再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我又不是白痴或疯子,怎么可能还……”
接触了珞怜惜而心疼的眸子时,她的愤怒突然完全消逝了,“丁珞,哦,丁珞,”她开始激烈地颤抖,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他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我本来已经把他完完全全忘了!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啊!”她扑进丁珞的怀中,不可遏止的抽噎。
丁珞的嘴角抿紧了。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刀,如果那赵/C宽就在眼前,她真的会一刀刺厂去。该死的,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如此深爱他的女孩!何况,是像于岚这样出色、这样特殊的女孩!
丁珞记得非常清楚,大一时的于岚,是那样的亮丽靖新,虽然一点羞涩,却总带着那么多的热情,去接触身边的每一事物。她本来可以交一大堆朋友,可以将社团搞得轰轰烈烈,却因为一进大学就和赵允宽谈恋爱,占去了她所有课余的时间,遂使她所交的朋友,只限于同寝室的几个人而已。但于岚快乐,并且满足。
然而,大二刚开学的时候,于岚整个人变了。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嘴边失去了笑意、眼中失去了光彩。她变得沉默、呆滞、而且疏离,仿佛对万事物都已不再关心。她选了最重的课程,参加了好几个社团,拚命地用功、读书。大一时她虽常穿牛仔裤和衬衫,却总挑明亮的颜色作搭配,不时还会换洋装什么的,而今却总是暗色系的长裤和衬衫,仿佛刻意将自己女性的部分完全埋没。她很快地在功课和社团上展露出过人的聪明和才气,为全校瞩目的才女。
到了大三、大四时,那种沉默呆滞没有了,言语间开始有了自信和由内在所带来的果决,但那疏离还在,再没有人能碰触到她的内心世界了。赵允宽毕业之后、想要乘虚而入的追求者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来也没有人能接近她。
“若不是因为自己大一时就和她奠定深厚的友谊,”丁珞想,“只怕早就被驱逐出她的心墙之外了。”
幸亏她没有这样做,丁珞怜惜地拥紧了于岚,她从不曾见过用情像于岚这样深沉的女子。她自己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也不是不曾失恋过,但她的恋爱是渐进的,失恋时,也是所谓“因了解而分手”那型的,悲伤自然免不了,但并不是不能忍受。然而于岚是一古脑儿投注进去,却又在刹那间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还有一个朋友跟在身边,只怕于岚将永远割舍所有的感情。
不,她没有,但是也差不多了。不止一次,丁珞看见于岚撕破倾慕者写来的情书,甚至连拆都不拆开来看。也曾不止一次地在陪于岚回女生宿舍的时候,看到她漠然打发站在那儿等了她一个晚上的男孩,看到他们受挫而辈伤的面孔。有一回,丁珞实在忍不住了,就劝她说,“于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那些男孩呢?喜欢你的不是罪过呀?就算不能接受他们,起码可以对他们温和一些呀?”
于岚冷笑,“反正我不能接受,又何必给他们希望?既然不能全部付出,就干脆涓滴不漏。你难道不知道,拒绝比拖延更为慈辈吗?”
那是大二以来,于岚第一次表示出她对感情的态度,也是在那时候,丁珞才隐约明白,赵允宽的离去,造成她多大的伤害,“于岚,”她小心翼翼地说,“你恨赵允宽,也不必把天下的男人都恨上了呀!”
于岚沉默了一下,“你错了,我并不恨他。”她淡漠地说“他只是做了他能做的事情,以及必须做的事情而已。一个人的感情,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我那有资格要求他什么呢?更谈不上为此而恨他——或恨其他人了。”
“理论上是这样,”丁珞忽然害怕了,“但是感情呢?于岚你不能用理智把自己绑死呀!”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于岚淡淡地说,“我知道感情会闯祸,却从来没听过理智会闯祸的。”
“但是一一”
丁珞还想再说,于岚却已转移了话题,“明天英美文学要作的口头报告,你准备好了没有?江老板骂起人来可不留情的哦!”
这就是大学时代的于岚,理性、冷静、冰封灵藏。一直到她踏入社会之后,碰触的人愈来愈多,眼界愈来愈广,她才渐渐学会了委婉迂回地处理人际关系,不再硬邦邦地给追求者钉子碰,偶尔也会和别人出去吃吃馆子,看看画展什么的。尤其丁珞自己大学毕业才一年就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个白胖丫头,婚姻生活幸福美满,就更有意无意地鼓吹她“有好对象就嫁了吧”,等她开始和孙毅庭的约会,丁珞更是欢喜无限,以为于岚总算把过往岁月抛开了,谁晓得这个姓赵的小子又在此时冒出来!
丁珞叹了口气,看着于岚哭声渐歇,顺手在桌子抽了一张面纸递给她,“好吧,”她说,“我知道这个局面很混乱,但咱们总得把它整理一下是不是?别皱眉,这方法可是我从你这个理性主义者身上学来的!”
于岚苦笑一下,用面纸擦干泪痕,“那就开始吧,大师。”
她低喃道。这种对坐讨论的办法一向很有效,虽然,有时也很残忍。
“他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开心?你不希望他回来?”
“不。”
“为什么?”
“因为,”于岚开始思索,“他把我自己目前的情况弄得一闭糟,我现在的日子很平静、很安稳……”
“他为什么会使你觉得不平静、不安稳呢?”丁珞问,“如果你已经不再在乎他的话?”
于岚颤抖了,“丁珞……”她祈求着。
丁珞的眼中现出了痛苦,“我抱歉,于岚,但是请你对自己诚实。”
于岚艰难地咽着口水,“我……我用了那么多的心力去说服自己,说他已经永远是过往岁月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必须走出来,建立自己的新生活……但是,”她凄惨地苦笑“你瞧,他只需在我眼前出现,就轻易地把我过去的努力完全摧毁!”
丁珞不觉叹息了,“这么说,你是期望过他回来了?”
“我……是的。”
“而你说服自己的只是,‘他已经永远是过往岁月了’,并不是‘我已经不再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