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岚惊愕地在对面椅子上坐了下来,“怎么回事什么事这样好笑”
“问——问他”毅庭还在笑,一副笑岔气的样子,“于岚刚刚向我说——再见,说她——再不能和我在一起——而这小子居然——哈哈哈哈”居然跑来问我对她做了什么哈哈哈哈我从来——从来没碰过——这样可笑的事哈哈哈哈!
允宽震惊地收回自己的手,迎上了既岚同样吃惊的眸子,他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丢给既岚一句话,“你照顾他—一”
顿了顿,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加了—句,“如果我半小时没有回来,就不要再等我了!”
“你要去那里允宽”既岚喊着。但允宽已冲出了餐厅,焦切地搜寻于岚的身影。
他并没有花费太多搜寻的工夫,很显然的,于岚走出餐厅之后,并不曾特意要到什么地方去。她在街角的骑楼下静立。微风拂动她的黑发及衣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带着悲戚的淡漠和空茫的神情。周末的下午,骑楼过道上人群来往,马路上车如流水,天色是那种久郁不开的淡灰,把人行道上的橱木都衬得阴缘了,她如一尊被遗留在荒岛上的石像。
允宽加快了脚步,几乎就在同时,一辆计程车在于岚面前减速,他看到迟疑、招手,钻进了计程车。
允宽不假思索地跳上了另一辆计程车,“跟着前面那辆计程车”他急切地说,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急切,这不并是他和于岚的久别重逢,但他似乎是第一次感觉到,他和于岚都是自由的,这种认知使他焦切。可以不去顾虑她的男友,可以不必顾忌她已心有所属……一切仿佛又都回到了起点,眼前可以有那样无垠无涯的生机,他的心脏随着车行愈跳愈急。
不要走得太远,小雾不要再延迟彼此的相见,不要排斥我……
小雾,我们已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再给我一个机会小雾
车子驶进了淡水。
于岚脱下高跟鞋,漠然地在沙滩上行走。这个美丽的小镇总令她心情平静,长长的沙滩、湿透的沙地,松软寒凉。刚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很深的脚印,海浪来去几回之间,又将它们冲蚀得全无痕迹。沙滩上有贝壳么有螃蟹么什么都可能有罢,除了沙堡……于岚对自己苦笑了一下,曾经有那样的悲欢主义者,说人生就像在沙上砌筑城堡一样,无论你用了多少的心思,花了多少岁月,只要一个大浪打来,便是以将一切抹煞得无影无踪。幸福和沙堡一样的脆弱啊……
而就在方才,她已经将可能属于自己的幸福,一手毁得干干净净。
如果妈妈知道了这整件事的经过,大概会气昏吧
于岚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她和毅庭的事,她觉得遗憾,也只能遗憾而已。毕竟感情是没有公平可言,她自己在爱情里头,又何常被公平地对待过了于岚紧紧地合上双眼。稍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多年以前,那个夏季明亮的早晨,她在老家客厅里愉悦弹奏过的那支歌,迅速在她耳畔响起。于岚低低哼了一遍,又一遍,并在泛滥开来的感情里,她面对着浪花翻涌的水面,将那首歌用她全部的感情唱了出来:
再一次呼唤你的名字,
再一次见到你的容颜,
这世界啊,
在我眼中已完全不见。
请不要对我微笑,
仿佛我们仍然相恋;
请不要探问别后的季节,
使我底苦痛无法遮掩。
毕竟岁月的脚步只能向前,
而我底心啊……
已不再如初开的玫瑰一样鲜艳。
她清亮的歌声远远地在水面上缭荡回旋,凄婉一如她此刻的心情。她默然凝视苦水面,只觉那波光在水上,在眼上,在眉睫间。她眨了眨眼,眨掉睫上微颤的水珠,掉过头来,打算再在沙滩上走上一遍,也只是一回首,她就看到了他。
赵允宽站在她身前十米不到的沙滩上,双手随意插在裤袋里,沉默而专注地看着自己。他微卷的黑发在风中拂动,背后是水天相连的郁灰。是将临的雨意么是向海的潮声么于岚不自觉地停住了呼吸。天啊,这是不是,是不是当年的初次相见歌声未远,相见时竟是满目怔忡
当年的初次相见……于岚甩了甩头,挺直了脊背。前—刻还凄迷怔忡的眼眸中,已换上了愤怒的神色。
“你跟踪我!”她生气地说。这句话是指责,而非询问。
赵允宽一言不发地走到她面前,默然地看着她因激动而泛红的面容,晶莹般发亮的眸子,天哪,她是多么美丽啊他满腹言语,一时间却不知如何说起,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于岚倒抽了一口冷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质问,脸颊不受控制燃烧。
“帝王餐厅。”
她气得全身发抖,“你太卑鄙了,赵允宽广她咬着牙道,“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你——”
“听我说,小雾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急切地解释,“我和既岚也到那儿吃中饭,正好看到你们,如此而已,这完全是巧合,我并不是存心—一”
“就算如此,也不能解释你为什么跟踪我”于岚美丽的眼睛里冒着怒火,她觉得自己的隐私被侵害了,而允宽正好是她此刻最不能面对的人,“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保母吗保镳吗保护者还是救世主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有多么可笑你——”她气得舌头打结,她从来就不是骂街的泼妇,所有的粗话全骂不出口,“你放开我!离我远一点我不要看到你”
她试着挣扎,但允宽一双大手扣在她双臂上头,就如同上了铁条似的,他不放手,她如何挣得出去呢。“放开我!”她叫,愤怒地瞪他。然而允宽只是抿了一下嘴角,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不放,”他说,声音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决,“除非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小雾,你为什么要让我以为你和孙毅庭是一对爱侣”
“我并没有让你‘以为’什么,赵先生,如果你不健忘的话,就该记得我从不曾承认过什么。”于岚冷笑,“倒是你,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你而演戏呢你的自我膨胀率比酵母还要令我吃惊!”
允宽的脸色苍白了,小雾……”他的声音喑哑,眼神专注,焦切而渴望,“你恨我吗”
于岚震惊地看他。有那么一刹那间,她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为什么要问呢老天,问得仿佛他当真在乎。她真希望自己能高声说出“我是恨你”毕竟怨恨可以轻易地给她防御的力量,,将这男子远远挡开。如果她的感情能够不为人所窥知,她的弱点就不至于暴露,那么她至少是安全的……说话呀小雾,告诉他你恨他,或说你根本不在乎他,耻笑或排斥他……
于岚狂乱地命令自己,然而在允宽那样深沉的凝视下,在这一天已经教她精疲力竭的感情风暴下,在允宽毫不矫饰的问句底下,她再也没有能力武装自己了。她只是哑然地、被动地、无能为力地回应着他的凝视。她凄迷的眸子里有震惊、有迷惘、有悲哀、有疲倦、有惧怕、有柔弱……但是,没有恨,一丝一毫都没有。
允宽惊呆了。她本能地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力气毫无用处。而允宽的吻——多年以前,他的吻是温柔的,甜蜜的,浅尝即止的,仿佛永远不愿惊吓她,仿佛只是在赞美她,而她亦喜欢那样的吻,和允宽在一起只是心安。当时年少,她不懂,也不曾想过肉体的需求,她只晓得那样的吻令她欢欣,令她喜悦。
但现在……允宽现在的吻是男人对女人的他仍然温柔,但那个温柔里多了需索,多了霸气,多了占有。更教于岚惊吓的是,他的亲吻唤起了她从来不知道的,潜藏在自己体内的欲求是当年那天真无邪的少女,还未成长到足以明白什么是欲望,因此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反应么或者只是因为当年那同样纯真的青年,从不曾以这样的方式呼唤过她呢她不知道,她只晓得自己的心跳愈来愈急,全身的血液都在骚动,双腿亦不自觉地渐渐虚软。她本能地攀住了允宽的肩膀,以免自己被那回旋缤纷的漩涡给卷吸进去。
然而更教她害怕的是,允宽迅速地察觉到她的反应,那吻变得更急切、更激烈、更热情。那不止是要求她的回应,简直是在掠夺她的灵魂眼前这男子不是她所熟知的允宽,在他怀中的女子亦不是她所能明白的于岚了
于岚在晕旋中挣扎着感觉到骇怕,拚尽了全力去推他,而允宽终于在爆裂开来的激情中察觉了她的抵抗,他猛地抽身退开,惊吓地道:“天——在于岚还没看到他血色尽失的面孔之前,迅速地背转身去,拚命地要自己冷静下来。
白痴呆了你怎么可以失去控制到这步田地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他长长地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好容易平静下来,才回头说:“小雾,我很抱歉——”
他的话戛然而止,沙滩上空空荡荡,那里还有于岚的踪迹只有两排仓卒细小的足印远远延伸过去,天色是更沉了,沙滩上的风愈刮愈急。
第七章
夜里十点允宽才回到沈家,起居室里灯火仍然通明。沈刚夫妇一面看电视,一面随意地聊天,女佣阿屏也在一旁看得很高兴,但是于岚不在,既岚不在,霞衣也不在,他过去打了一个招呼,迳自上楼进到他自己房里。他实在太疲倦了,只想洗个澡上床休息,根本没有想到,门一推开,房里居然是亮着的!
“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得快睡着了。”既岚说,慢慢放下他手中的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允宽叹了口气,“拜托,既岚,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吗?”
“你知道我是急性子。”既岚不妥协地回答,两手环抱在胸前,摆明了一副不肯善罢干休的样子,“在你今天下午那样追着我老妹出去之后。我相信你应该给我一点解释。”
允宽疲倦地揉揉额角,“她是你的妹妹,我不应该关心她吗?”
“我认为你的表现不只是‘关心’而已。”既岚蹙着眉毛道,“我也许迟钝,但我不是呆子。”
“好吧,”允宽承认,“小雾很可爱,很美丽,很迷人……
你是她的哥哥,难道没有见过她的追求者吗?”
“如果只是那样,我就没有必要问你什么,只消告诉你多加油就行了。”既岚摇头,“但是小雾反应不对,如果只是单纯地被追求,她应该晓得如何应付,但她今晚居然到丁珞家去过夜了,和孙毅庭分手不会令她如此困扰,更不会让她不想回家,她以前从不曾不回家过夜的。”
“所以一加一就和等于二了?”允宽低语,“我早该知道,你的理则学不是白念的。”
“怎么样,允宽?”既岚逼进了一步,“准备告诉我实情了吗?”
允宽闭了闭眼睛,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将脸埋入手中,“八年以前,”他低声说,“小雾大一那年……我和她曾经相恋过。”
“你和她什么?”既岚震惊得几乎忘了呼吸,“但我从来都不知道,小雾不曾……你也……我怎么—一直都不曾听说。”
“我不知道小雾为什么一直没告诉你。”允宽叹息道,“至于我……是觉得没有必要。”
“为什么。”
“其实很简单,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再加上你托我照顾她,我们在一起就变得理所当然了。”允宽慢慢地说,因为陷入回忆之中,双眼显得遥远且朦胧。
“你知道我因为要去德国留学,所以一直不交女朋友。其实你也可以说,我是一直不曾碰到令我心仪的女孩子,所以一直没有女朋友,直到我认识了小雾……”他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她那样纯真,那样聪慧,那样善良,那样美丽,那使我‘不交女朋友’的信念整个动摇了。我开始在心里盘算,毕业后服两年役,再做一年事,等小雾大学毕业,如果我们感情的基础够深厚.我可以说服她和我一起去德国一一—”
“真是谬论,”既岚的眉毛挑得老高,“你明明知道你服的是补充兵役。”
“问题就出在我一直都不知道。”允宽苦笑,抬起头来看他。
“你能相信吗?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而教授替我申请的奖学金,也因为没有太大把握所以事先也没有告诉我。我本来就没有特别重视过这件事,因为反正要考预官,而我妈妈一一我后来看到医院留下来的病历表,才知道抽完签以后,我妈有一次严重的发病一一”他咬紧了牙关,“大概就是因为那样,她忘了把抽签的结果告诉我,因此,我纵容自己和小雾的感情一直发展下去,等到我发现自己一毕业就要出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既岚的眼睛里有了怒气,“你知道那会伤害到小雾。”他指责,“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即和小雾分开,你那样做了吗,允宽?”
允宽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可是我没有,我做不到,你知道我和小雾订情的时间吗?就在我妈去世后的第二天,而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兵役的事吗?就在我和小雾订情后的第三天。既岚,在那时候,我身边的人只有小雾了,你能了解吗?我刚刚失去了母亲,怎能再失去另一个对我而言同样重要的女子?我没有那样坚强。
他的身子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他抬头看着他少年时代如影随形的好友,祈求他的谅解,“很自私,对不对?这是我唯一的藉口了。”
既岚崩紧了下额,“后来呢?”
允宽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我一直到上飞机的前两天才向她道别。”
既岚怒喝了一声,冲上前去,对着允宽的下巴就是一拳,允宽被他击得整个人跌在床上,嘴角登时流出一缕鲜血,既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他当胸一把揪起,高举的右拳捏得极紧,显然是想给他一顿好揍的样子。然而允宽只是默默看着他,甚至连嘴角的血都不去擦一下,既岚悻悻然将他一把推回床上,咬牙切齿地道:“我应该杀了你,我至少应该将你揍个半死,你这个——这个——”他一转身,恨恨地踢了椅脚一下,开始满屋子乱绕,看到桌脚,又踢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