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人睡觉不是特护的工作。」
「我到台湾一个星期,都没睡好过,今天下午是我第一次真正睡着。」
他的话压下辛穗的火气。原来,他对这里不仅陌生,还没有安全感。
也是,对失忆症的病人来讲,一睁开眼,周遭人全不相识,过去的一切皆成空白, 怎能不坏脾气?
像安抚她的小弟般,辛穗侧过身,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怕,我会陪你。」
「我喜欢抱着你睡觉。」环住她的腰,慌乱的心脏被她的妥协摆平。
对他而言,她是个安全抱枕。笑笑,辛穗不以为意。「你睡得着吗?」
「睡不着!」知道她不逃,他放开她,两人并肩平躺。
「我也是,今天睡了一整个下午,精神还很好,你要不要看电视还是杂志?」
「这里的电视很难看,这里的书我看不懂,很闷也很烦。」
「看不懂书?你居然会听会说中文,却不懂中文字?」
「嗯!」懒声应过,当文盲的滋味真不好受。
「其实不能怪你,听说你是在国外长大的,你第一次来台湾吗?」
「我还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我是从哪里来的。」他答,口气并不友善。
「以前的事,你一点点都想不起来吗?」
「要是想得起来,还用躺在这边。」脸又臭了。
「好吧!我把知道的小道消息全告诉你,你叫谷绍钟,今年二十二岁,有中国和美 国双重国籍,你的父亲是品诚医院的老院长,你的母亲听说是个美国的金发美女,你还 有两个哥哥谷绍阳、谷绍时,和两个姐姐谷绍华、谷绍月。」
「就是每天早上,都会来看我的那四个老头儿?」
「说老头太伤人,他们的年龄的确和你有点差距,但他们很宠你的,听说你们是同 父异母的兄弟。这间医院的院长本来是你大哥谷绍阳,可是知道你要回来,就把院长位 置让给你。」
「妈的,我又不希罕当院长。」又是一派的不客气。
「我又没叫你希罕院长宝座,你应该希罕的是他们对你的手足情深,希罕他们对你 的亲情爱护。天底下的东西都可以不希罕,只有感情。亲情不可以淡漠视之。」
「你管他们说好话,他们给你好处?」
「要不是小佩临阵脱逃,我还不会『有幸』上十八楼来当你的特护,就算要拿人家 好处,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
辛穗停下话,他也不语,两个不说话的男女共拥一床被,怎么看都是暖昧。
「妈的,说话!」他善长命令别人。
「不说、不说,不跟你说话!你一开口就要骂我妈妈,我开口你又要批评我拿人手 短。」生气不是他的专利,她有权不跟满口脏话的男人聊天。
「妈……」他在她的瞪眼中,把脏话咽回去。「拿不拿人,你的手都很短。你小时 候常被虐待吗?」她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是我爸妈的掌上明珠,谁敢虐待我?」开玩笑,家里除了她,底下只有三个小 弟,光物稀为贵这句,就可以形容她在家中有多受宠,当然她不介意再添上一句众星拱 月。
「长上明猪?」他一脸雾水。
「我懂!我这个中国人又说了奇奇怪怪的话。我的意思是,我父母亲很疼我,疼得 像捧在手掌心的明亮珠子。」她自己招认,不等人家来定罪。
「疼你,为什么要叫你心碎?我以为他们看到你心就碎了。」
「我的名字是辛穗,辛苦的辛,花穗的穗,意思是要辛勤耕种才能让稻米抽穗,不 是心脏破碎,懂了吗?文盲先生。」
「我不喜欢你的名字。自己考虑,要我叫你矮冬瓜、小黄瓜还是Apple?」
「我才不要,辛穗就是辛穗,你喊我其它的,我一声也不应你。」
「笨蛋!辛穗就是难听,不管,我以后就叫你小黄瓜。」
她转头不应,以后他要是小黄瓜、小黄瓜的喊,她还有面子可言?
「Apple?」
她仍不理。
「妈……」及时拉住自己的口头禅,地瞪眼说:「笨女人,你到底要怎样?」
「我没要怎样,名字是我老爸老妈取的,辛穗就是辛穗。」她一吼,却发觉他笑得 一脸诡谲。
「你喜欢『笨女人』这称呼?我一喊你就应。以后我叫你笨笨。」
「笨笨不是称呼,是侮辱。」撇过脸,有点生气,她不想理他。
他换换姿势,却不小心压上她的头发。
辛穗一声呼痛,把气出在自己头发上。「臭头发,烦死了,明天去把你们通通剪掉 。」
「不剪,我爱看长发女生。」他反对她的话。
你喜欢看长发我就留吗?谁听你,爱管人的坏男生!把头发拉到身前,辛穗继续背 对他。
「笨笨,晚安!」打个呵欠,这些日子失眠太多,他要慢慢补回来。
两只手从背后绕到前面圈住她的腰,他的头倚在她脖子边,热热的气吹拂在她光洁 的颈边,弄得她浑身不安稳,再顾不得生气。
他是小弟、他是小弟,辛穗在心中自我催眠。
没错!他和她那个赖皮小弟一样,总会在半夜爬上她的床,没她抱着、哄着就会睡 不着,闭起眼睛,辛穗催眠成功。
拍拍环往腰间的大手,轻轻一声「晚安,辛勤」,她也闭上眼晴,缓缓入梦。
#######################不到六点,辛穗起床。
她整理好自己,走到十六楼,「拜见」过护士长,连连几句对不起,端起早餐,走 回特别病房。
拉起窗帘,斜斜的阳光从窗口透进来。
他瞇起眼,嘴巴立刻被塞入一管温度计。「笨笨,你那么早起做什么?」含住温度 计,他口齿不清。
「量体温不要说话。」话刚出口,她就后悔。回他这一声,不又摆明她不反对笨笨 这个称谓。
「起床刷牙洗脸,等一下郑医师要来看你的伤口,请你合作一点。」
他躺着不动,凭什么要他听她的?望着她,他要看她能拿他奈何。
「不听话?晚上自己睡!」甩过脸,她到洗手间帮他放热水挤牙膏。
叹口气,生平首次妥协,居然是为了一颗抱枕?认了!
于是他合作地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餐、被医生看,甚至那四个自称他手足的「老 先生」、「老太太」来看他时,他的态度一反平常的好。
「小钟,郑医师说你可以准备出院,告诉大姐,你想住在那里?大哥。二哥、二姐 、我那里,还是跟爸妈、爷爷奶奶住阳明山别墅?」大姐谷绍华轻声相询。
「不出院,我要住这里,我才刚适应一个新看护。」
「好、好!都依你,你想住多久都随你,等你哪一天闷得无聊,想接手医院再告诉 大哥,好不好?」二姐谷绍月接着说。
「好!」这个字是他最大让步,从不想接管什么医院,之所以配合,只不过为了晚 上想有个人形抱枕可供使用。
「你有任何需要都告诉大哥,我帮你办了一只手机,还有几张信用卡,无聊的时候 ,就出去逛一逛、走一走,别闷在屋里。」
谷绍阳这句话对上他的味,紧绷的脸庞倏地松弛开。
「谢谢你。」一句谢谢,让几个老人感动得无以复加,他们同时走过来拥住他的肩 膀,说:「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看你好多了,我们才放得下心回工作岗位上去。」谷绍时说。
他们分别负责南部、中部、北部和东部的医院,平时很难得聚在一起,这回为了小 弟的病,分别离开自己的医院北上,住上好几天。
这些日子,小弟的情绪一直很差,医院的业务只好搁着,一颗心在两边挂,宁静不 下。
「那么我们回去,要不要我让新云来陪你?」谷新云是谷绍时的女儿,论辈分,她 要喊他一声叔叔。
「不用,我有特护陪着行了。」抬眼看看他的笨笨,短期之内他不想去适应太多亲 戚。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MISS辛,一切麻烦你了。」谷绍阳说。
「这是我该做的。」辛穗点头回应。
送走四个老人,她一回头,就见他已经利落地换好外出服。
「你要做什么?郑医师没说你可以出门。」
「管他说不说,我要去找几本英文书来读,我已经决闷出微菌来了。」套上鞋,收 起皮夹,他做好出门准备。
「不可以!」屁股贴住门,她当起守门员,不放坏病人越界。
他走到她面前,一瞬不瞬盯住辛穗看。
「妈……」一个妈字在喉间消除。「谁说我要听你的意见?」
下一秒,他拉起她的手,打开门,连她一起带出去。
兔子跟蛮牛比拔河,不只白费力气,更是找死!
第三章
一整年过去,谷绍钟在兄姐的请托下,接管台北的品诚医院,但他仍然住在医院的 十八楼,没搬到任何一位亲戚家住。
辛穗则从他的特别看护,变成朋友。
其实,医院有多年根基早已步上轨道,有没有他来主持大局,都没多大差别。加上 他设计出一套管理程序,很多繁复的管理工作变得更轻易简单。
于是,即便是当院长,他仍然有很多时间设计计算机软件,慢慢地,他又搭上一些厂 商,重操旧业。
这一年当中,他的生活,除了工作,身边只有辛穗和偶尔的家庭聚会,有点贫乏、 有点枯寂,和很多的不快乐;因为,固执的他执意要挖出遗忘的那段,却总是失败。
午餐时间,辛穗照例捧来便当到他办公室里。一人一个,他们面对面坐着。
「你又去买书?」辛穗看着架上新购的原文书,她的英文太差,弄不懂他买些什么 书。
「嗯!星期天要找你一起去逛书局,可是你不在家,电话没人接。」
「哦!我搬家了,星期日搬的家。」
「房东赶人?妈的……」在以前,他早让脏话出口,可是才一年,他的习惯因她改 变。「我早说拿钱把房子买下。」
「我只是个卑微的可怜小护士,不是说买就有钱买房子的。」
「朋友有通财之义。」他头抬也没抬,扔下一句话,把最后一口饭塞人嘴巴。
又是朋友?失望之情充塞心间…………一年的时间可以证明很多事,包括她对他的 感情,从一见钟情,到日益增进的感觉,她不想欺骗自己的心,是的!她爱他,可是他 只愿当她是朋友。
颔首轻喟,算了,反正她把一切掩饰得很好,好到她连自己也欺瞒住,他们「只是 」朋友。
其实,当朋友也不错啊!当朋友能够一天到晚在他身边晃,当朋友可以听他谈心事 ,朋友的感情向来维持得比恋人久……她又在自我催眠了,每次碰到必须妥协的事情, 她就习惯性自我催眠,直到自己接受为止。
「我的新房东叫于优,是个美得不像尘间女子的人哦!她很有才华,她会弹钢琴、 会拉一点小提琴、会编曲填词,对了!她最近有几首词曲让唱片公司录取,说不定再过 几年,人们朗朗上口的流行曲子,就是出自她手哦。」
她的满脸崇拜让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设计的软件满街跑,也没见她赞上几声。 「不过是靡靡之音,有什么好得意的?」
笑笑,辛穗不以为意,他向来这样,总没有一个好态度。
「除了于优,我还有一个室友叫童昕,她是个秘书,也很漂亮,不过她的美和于优 是截然不同的,她是那种天生的美女,怎么形容呢?就是在马路上,有一群女人聚在一 起,你就会一眼看到她。」
「马路上要是有一群女人,我会第一个看见你。」拿起她剩下大半的便当,他用竹 筷子拔过一部分,剩下的放回好眼前。「把剩下的吃光,不能留。」
瘪瘪嘴,她夹起咬了一口的排骨递给谷绍钟「我不要吃排骨,它太硬了。」
「吃软不吃硬的挑嘴家伙。」就着她咬过的部分。他一口咬下。这一年中他吃惯她 的口水,早不以为意。
扒下最后一口饭,谷绍钟用湿纸巾用力在她嘴上抹两把,然后同样一张、同样动作 ,也在自己嘴上涂过,两三下整个桌面清理干净。
摸摸被擦得红通通的嘴巴,辛穗嘟起唇瓣。
「好痛!你不能轻一点?我的嘴巴早晚会被你磨破皮。」
「都擦过几百次,要破早破掉。搞不好上面已经结上一层厚茧。」拍拍她的头,他 从冰箱取出一瓶牛奶扔过来。
她又找到一个当朋友的好处--他从不碰乳类制品、可是他会为她这个」好朋友」 准备上满满一冰箱的牛奶。
「告诉你一个浪漫的故事。」辛穗拖着他雄壮成武、一扫就能把她好入垃圾桶的粗 臂膀,把他带入沙发里。
「浪漫是愚蠢的代名词。」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并不是真的拒绝,辛穗很习惯他的 表达方式。
「于优有-个异父异母的哥哥,她很爱他,爱好多好多年了,可是男生并不知道。 他的哥哥好帅哦!他是一个小提琴家,这几年在国外有很好的表现,听说再不久就要回 台湾,到时我介绍给你们认识。」
「小提琴家?娘娘腔的家伙。」
又是批判,讨人厌的家伙!
「谷绍钟……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她扬着笑脸在他身边摩蹭。「我们是好朋 友,好朋友不但有通财之义,还可以两助插刀的是不是?」
「要插刀去找外科部林医师。」要他为那个帅哥插刀?门儿都没有!
这一年下来,他进步最多的是成语,没办法,难教他交了一个三句话不离成语的朋 友。
「偶尔,我也可以利用一下你的裙带关系嘛!是不是?」她就是要赖他。
「我不穿裙子。」连听都不听,先一口回绝再说。
「于优的脚不方便,你可不可以请护土长不要排我晚班,我晚上必须回家陪她。」 童昕被新老板整死了,不到一、两点见不到人影,她再不回家,可怜的于优就要饿上一 整天。
「于优是个瘸子?」
「不是瘸子,只是脚不方便,她以前还是个舞蹈家呢!拜托、拜托嘛。」
他没答、不应,不过她知道,这就是代表同意。
笑弯眉,她旋身去寻架上他刚买的几本书。
打开罐装饮料送到他面前,她在他耳边叮咛:「答应我的话别忘记啰!」
「为什么要请假?」他想起早上看到的假单。
「我一年的假都没有休啊!这一次,连着中秋节整整九天,我要回家陪陪我爸爸妈 妈。」
「你回去,那我怎么办?」九天不见……她是他在这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人。
「你问我?我们不过是『朋友』。」知道了吧!光是朋友,他不可以要求别人太多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看他。
「不要回去,我会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