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一点。那时候你在哪里?在家里的庭院看星星?说不定那时我就见过你了,只不过匆匆一瞥,没留下太大印象。”
“那时候我还是学生,学校没放假,哪里也去不成。”
“不对!学生最轻松自由了,我不相信你的同学中没有人因为看流星雨而跷课。”
“我做不来这种事,该我的分内工作,我就该尽职完成,为了玩……我想……”她腼腆地摇摇头。“那时你是请假去看的吗?”
“不,那时我是无业游民。我们离题了,海的女儿——请教你,你喜欢大海吗?”
“那是我的故乡,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应该问——海的女儿,你是喜欢大海,还是爱死了大海?我会回答你以上皆是。”
“有人说大海无情,翻涌奔腾的海浪会吞噬掉无数生命,因此而讨厌大海。”
“但它也诞生无数生命供人类生存,我父亲、伯父、叔叔都是靠海讨生活,在我们家乡,不管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一辈,以海为生的人占大多数。
夜晚,渔民乘着渔船到海上捕捞渔获,早晨,满载而归的笑容堆积在他们黝黑的倦容上,阳光在他们身上洒落无数金光。
大海延续了我们的生命、是孕育我们的摇篮,这样的大海对我们来说,不但不无情,反而还是上天有情有义的恩赐物。”
“由此可知,人类常因自己的喜恶来判定世间事的好坏。”他想到憎厌大海的明美。
突然他质疑起自己,为什么要拿优子的答案来比较两人,这不但不公平,也是极端无聊的。
“对啊!依感觉行事是人类的反射动作吧!平心来说,世间物都不会对人类产生感情,全是人类过度自作多情了。
比方花朵绽开是为了延续生命,可是看在诗人眼里,花是为人捎来春天消息的使者,因此为它做了一首首好诗;看在画家眼里,花成了点缀大地、让人心情愉悦的地毯,于是为它执笔画下一幅幅好图画;看在爱人眼里,它是传达爱意的丘比特而对它珍爱万分;看在愤怒人们的眼里,它成了讥讽的表征,恨不得一把将它撕毁。
这种主观判定对不想和我们有交集的花朵来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得好!人类是过度自作多情了,总是拿眼睛看到的表象,来解释内在涵义。你想,世上有没有人会没有主观意识,永远用客观来判定事情?”
“我想没有,别说人类,就是鱼鸟昆虫也都会有主观判定的时候,好比我们不小心碰到柑橘风蝶,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但它却会主观的判定自己将会被伤害而伸出臭角,散发恶臭想吓退我们。”
“只不过动物的主观判断是为了自我保护,而人类的主观判断则复杂多了。”他接口把她的意思修补的更完整。
“嗯!有可能是一时兴起、喜好、旧经验累积等等,反正人类是万物之灵,不管想怎么说、怎么做、做对做错,都会编造一个完美的借口来为自己说项。”
“你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有没有听过狼女的故事?”
“说说看,我想听。”她好喜欢看他在聊天时眼眸闪烁的光芒,满是智慧与自信。
“印度是个很重男轻女的国家,再加上当时生活环境不好又不懂得节育,常常有女婴因养不起,而被丢弃在森林中的事情发生。
有一回人们发现有两个似狼似人的怪物在森林中活动,于是大肆搜捕,最后发现捕获的怪兽居然是被野狼抚养长大的弃婴。
于是,他们善心大发,主观认定狼童应该回到文明社会才能获得幸福,就把两个女孩带回人类的世界,教导她们人类的生活方式。
但大的那一个没有多久就死亡了,小的那个也在几年不到的时间中死亡。
当时人们主观地认定,人类的生活方式对她们而言是最好的,却没想过她们早已经不属于人类的一员,勉强的后果竟是谁也弥补不来的结局。如果放任她们在森林中生活,也许她们会活得更快乐。”
“‘好’或‘不好’到底是由谁去界定的呢?怎么样算好,怎么样又叫不好?”个主观造成的悲剧不是由制造的人去承受,却是要被控制的人去承担……唉……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优子欷嘘不已。
“由此推衍下去,过度保护的父母亲、一心想掌握对方的情人、想控制学生学习程度的老师……都是制造主观悲剧的主角。”
“你漏说了一种人。”
“哪一种人?”
“拚了命想控制职员工作绩效的老板。”她双手横胸,斜睨着他。
“这不叫控制,叫激发!我是努力激发员工发挥潜力的好老板。”他抗议。
“你挑了一个好形容词使用,那么我也来学习你,我们把过度保护的父母说成为子女未来忧心忡忡、竭尽心力的双亲;把一心想掌握对方的情人当作为爱不舍对方受伤害,而处处替他或她着想的亲密爱侣。这么一路说下来,哪来的悲剧?哪来的制造者?”
你非要逼我俯首认罪,承认自己是专制、不通人情的坏老板?”
“不,我只是想提醒你,任何事情都不是单纯的对或错,好比爱护子女是对的,但比爱护再多一点,就变成过度保护;在爱情中少了占有、嫉妒就不叫完整,但超过接受范围就叫做不尊重。因此重点是如何拿捏分寸,也就是中国的老祖宗说的——中庸。”拥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优子,对于中国文化有一股说不出的喜爱。
“中庸?那是什么东西?”
“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道也,庸者,天下之定理’。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想当君子或小人就看你自己啰!”她又再度影射他。
“看来,我再不减轻你们的工作负担,我就要变成拚命控制属下工作绩效的‘小人’了!”
“我真幸运有一个聪明的好老板,他不但能听懂我的暗讽,还肯检讨自己对‘中庸’的落实程度。”她拍拍手,笑逐颜开,又赢下一城。
他凝视她须臾,忽道:“我对你的家乡感兴趣极了,是怎样的灵秀之地才能孕育出你这种聪慧女子?”
他的夸奖让她红了双颊,第一次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别人的赞美。
他带来的早餐还热腾腾的,打开纸盒,沾着蕃茄酱的蛋、火腿、培根和两片小小的起司面包躺在眼前。
“你做的?”她用狐疑的眼光看他,不敢置信。
“不像吗?”他坦然望向她。
“很难想像你穿着围裙,在厨房穿梭的样子。”一个一百八十公分高的大男人,身上披着碎花小围裙,那画面光是想像就足够让人捧腹大笑不止了。
“你是主观的认定,我这种人不是新好男人的类型?”他脸上挂着滑稽的委屈。
“答对了!你像铁血宰相,你有听过俾斯麦是宜家宜室的新好男人吗?”
“我给人的印象真那么刻板无情?”
“让我想想——我要怎么说才不会得罪上司,又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她学一休用食指敲敲脑门。
“说真话,但是不要说实话。”
“真话和实话的分野在哪里?你摆明欺侮我。”她嘟起嘴巴睨向他,他浓得像泼墨的双眉微微扬着,她突然发觉他好看得紧。
“欺侮属下?你不要侮辱我这个新好上司就好了。”
这个时候的他,没有了平日高高在上的庄重形象,只有一个三十男人的轻松。“试试看,相当不错哦!”他率先把蛋放入嘴巴。
她随后吞下嫩滑的蛋,擦擦沾了蕃茄酱的唇角,狐疑地看住他。“真的很棒,你确定没有枪手?”
“太行了,我佩服你的观察力,这是我母亲做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要把蛋煎得恰到好处,可不是光凭智力就能办到的,那得要多少经验累积,即使我天天煎蛋,还不敢保证能有这等功力,何况是你。”她扬唇一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他转了话题。
“这是恭维?褒奖?还是讽刺?”
“是真心、是真诚、是恭维也是褒奖,就是没有半分讽刺意味。在办公室里你为什么不常笑?”
只要他逮到机会就偷偷观察她,这种偷窥的坏习惯早在他初人出版社时就养成了。
能改吗?有点困难! 想改吗?不想! “我不太会和别人分享情绪。”
“你常和每个人保持距离?”他又带着研判眼光看她。
“君子之交淡如水,过度浓烈的味道只会促使友谊变质。和旁人分享太多情绪、感觉,自然就会不小心把别人看得太重,接着就会对他们要求太多,当同事之谊加入了太多情感因子、当对旁人的要求得不到回馈、当自觉被忽视时,人就不免会怨怼、生气……这些对工作来说都不是好事。” “你不表现情绪是为着不愿对别人有过分要求?那我呢?你常不知不觉对我表现出情绪,是不是打算对我要求对等回报?我也是出版社的一分子,你就不怕因此影响工作?”他拿她的话反攻她。
他的问题让她无言以对,她垂头反刍他的话。
他再次迫问:“还是你没把我当同事,把我当成其他了?”
对于她的回答,他竟出现期待的情绪,期待着她回答YES。 他灼热的眼神困扰了优子。
该怎么定位他?上司?朋友?或知交……
“难得请我一顿早餐,就打算让我食不下咽?小气!”最后她决定顾左右而言他。
“从明天开始,天天都有一顿热腾腾的早餐等你,别担心。说吧!回答我的问题。”
这时候他不像俾斯麦,倒像咄咄逼人的法官了。
她支着下巴好认真、好认真地思索。 他凝望着她好认真、好认真地凝视。
编辑室里安静无声,只有悄悄爬上天际的朝阳,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需要想那么久?”他不满意地开始催促。
“慎重其事呀!”
“那……有结果了吗?”
“嗯——有!现在你是个很好的聊天朋友,可以天南地北胡扯的对象,等四十分钟后你就是我的上司,要拚命制造工作绩效给你评估的大老板。”
“分得好清楚,你一向都能把感觉的事分得那么清楚吗?”
“我承认自己是理智重于感情的人,那种为情心酸、痛不欲生的事,碰不到我身上来。”她对自己尚有几分自信。
“等你真正碰上了,我再到你耳边大笑特笑,好好嘲弄一番。”
“你的‘同情心’真丰沛。”她摇摇头,一脸不苟同。
“哈、哈……我越来越佩服你的观察力了,连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小到不足道出的‘优点’,都能被你看出来。”
此语一出,两人相视而笑,笑意感染了周遭空气,晕染出一季暖暖的幸福。
工作是越见忙碌了,现在不仅仅编辑室的人员加班,两组合并的企划部也经常加班。
办公室里再也找不到涂脂抹粉、翻报喝茶的人物,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没多余闲情聊天。
以往有那些特权分子当样本,总觉得反正领同样的薪水嘛!自己不需要做得那么辛苦;现在情况不同了,从经理以下,众人都是卯足了劲往前冲,整个出版社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每个人都充满斗志,工作对于众人不再是领薪水的手段,而是一种挑战,在工作中获得的成就和满足,已不是薪水所能比拟的。
之前大家对伊藤贤也的偏见,已经在目睹过他的工作态度后消失了。
那些认定他只是另一个田中经理的轻视,也在他提出的若干改革中有了改变;那些嘲讽他凭关系爬上经理座位的评语,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声匿迹了。
在肯定员工能力的同时,他的能力也被属下肯定。
在年终会议上,各部门主管轮流上台报告这半年度的成绩,台上的人说得光荣,台下的人听得骄傲,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
“……我们新推出的两个系列书在市场上有很大的反应,从经销商那里得到的资料显示,这两个系列是目前文艺小说界卖得最好的。他们希望我们在新的年度能多推一点系列书。”
总编亚美的话让大家的精神振奋。
“连续几个月企划部都安排了宣传工作,很感谢编辑部和会计室同仁的大力帮忙,让造势活动办得有声有色、圆满落幕。”
企划主任对大家一揖,换来如雷掌声。
会议终了,伊藤贤也上台对众人说话。
“各位同仁,我相信过去这半年是大家进入翰池最辛苦的一段日子,但是,大家的努力有了回报。
根据会计室的统计,下半年度我们的业绩成长了百分之四十三,这近百分之五十的成长只靠十五个同仁的努力便得来了,而不是以往二十四人的编制,可见大家都是有潜力的一群。
年终到了,对于大家的辛勤,公司应该有所回馈。
首先,明年度我会视市场成长,再招考几位同仁减轻大家的负担;第二是假期问题,因为年假期间是我们出版社的大月,所以年假不可能多放,原则上还是照行事历走,但是我会和企划部门研究一下,在四月份排出一个星期的假期给大家。
最后是大家关心的年终奖金问题,我和董事长研讨过后决定,今年发三个月奖金……”
这句话引爆强烈的掌声和欢呼,几个和经理处惯的男同事甚至跑上前抱住他大喊。
惠子一手搭着主编美惠的肩膀、一手搭上总编亚美,高兴得大叫大跳。
贤也放大声量喊:“各位,我话还没说完……”待大家都冷静下来后,没等众人回到位置上,他继续宣布:“我们决定提拨百分之十的盈余做为红利,但是享有这项福利的人除了你们之外,还有那些帮我们写稿的作者。”
这回众人再也顾不得他是不是上司,疯狂地急涌向前把他高高举起,大笑声、尖叫声、鼓掌声充斥在会议室内,迎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正当大家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一个穿着人时的女人走了进来。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她用手敲敲会议室大门,踩着高跟鞋斜倚门边,娇柔模样充满万种风情。
几个靠近门边的人首先发现她。
“小姐,请问有事吗?”站在优子身后的总编亚美走上前发问。
“我是伊藤经理的未婚妻,我有事找他,麻烦帮我传达。”她温和地说,脸上的微笑始终没褪去过。
未婚妻?优子的心强震了一下,他有未婚妻了?酸酸的心、涩涩的情将她的胸腔压迫出短暂的窒息。
看到她姣好的脸庞,优子有自惭形秽的自卑,退到远远的角落,她把自己隐身在热络的人群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