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生活模式她在公司里看得太多了,不管是哪一种方式,女人注定要牺牲。原来她认为自己这种心态并不适合为人妻媳,早就不存结婚念头,是碰上了贤也——一个肯包容接纳她的男人,才让她对婚姻燃起希望,但现在看来,他和其他男人并没太大差异。
她的精明计算让他疲于应付。
“既然我们有那么多的不协调,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他喟然长叹。
“为什么不?我‘已经’付出许多了。”
“再过十年,当你的付出是现在的千百倍后,再来承认我们彼此不合适,会不会更迟?”
“不会!十年后我会习惯你、你会习惯我,现在看来严重的问题,到那时候都将不再是问题。结完婚你睁一只眼、我闭一只眼,假日你爱上山下海、我爱逛街购物,我们各找各的朋友,各有各的天地。
专家说的——就算亲密如夫妻也要有自己的私密空间。要是碰到心情好的时候,夫妻两人就上上馆子聊聊工作情形,没有孩子在旁边吵架哭闹,你瞧!这种生活多惬意。”对婚姻她有她的见解。 · “我对婚姻要求得比你要的更多,你说的那些不能满足我,我希望夫妻要有共同兴趣嗜好……” “不要跟我讲道理,也别试图拿你的想法来影响我。”
“如果我有我的坚持呢?”他态度强硬。
“除了你的‘坚持’之外,请别忘记你的‘承诺’,我们之间还有‘婚约’存在。”她亦强势地提醒。
“婚约”二字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中,他拿着一把叉子不断戳着眼前的牛排,胃口却差得连一口也吞不进肚子里。
明美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这种争执太没意义,只会破坏两人原就不和谐的关系。
她咬咬唇,忙转移话题:“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为了讨论那些无聊问题的,我听伯父说,你准备让出版社放一个星期的春假,日期排出来了吗?”
“有事?”
“我得先知道你排哪些天,才能向公司请假。你看这回我不是将就、配合你了吗?所以我将就你的时间,你自然要将就我的地点。我决定要和你到加拿大度假!你看看我找了几家旅行社,你喜欢哪一套行程?”
她把一叠琳琅满目的行程表摊在他面前。
他摇头苦笑,把一堆单子推回她面前。“假期我另外有计划。”
“你的计划里没有我?”她皱着眉,隐隐跃动的怒火在心中翻腾。
“你说的——就算是亲密如夫妻,也要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
“你不要拿我的话来打压我,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是不满意到加拿大的提议,还是压根就不满意我这个人?”她口气暴怒。
“不要无理取闹,我不过是太久没有画画,想利用假期到日本各地走走、写写生,没有其他意思。”
“要画图加拿大不能画吗?那里的环境、风景哪里是日本可以比得上的?我就不信非要留在日本才能画图。”
“我不想把假期浪费在旅途往返上。”
“不要再拿违心之论搪塞我!你真确的意思是——不想将假期浪费在我身上!不管你是什么心态,伊藤贤也,你永远都别想我会放手,除非我身边有一个比你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出现,否则你就认命地等着我来束缚你一辈子、当你一辈子的负担吧!”她拿起皮包,愤然地走出餐厅。
又是不欢而散……还要几次的不欢而散,才会让他们早已弹性疲乏的感情,不堪负荷张力而绷然断绝?
他没忘记初见明美时的惊艳,她那尊贵的气质、美丽动人的容貌紧紧抓住他的视线,他像见猎心喜的猎人,没有多做思量就决定要追求她。
他为她放弃休息空档、放弃娱乐、放弃想法……
以她喜欢的一切作为交往规则。直到第一次摩擦,直到小摩擦变大摩擦,直到争执不断……直到他厌倦。
是感情走到穷途末路就会转换成压力吗?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张曾让他使劲追求的娇艳丽容,会变得让他不愿再多看一眼?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或是环境、心情都随着光阴更迭;让他们都不再适合彼此?
咽下一口牛肉,有些冷硬,但滋味出奇的好,再吃一口……真不错!他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少了压力使他的胃口突然大开。
她说除非碰到一个比他好上千百倍的男人,否则她不会放手,那么就等着吧!他期待那个好男人出现。
就让事情搁在那儿,时日一久,那些化不开的结或许终有一日会自动消失。
揉揉纠结的眉峰,他打开万用手册,假期……的计划里没有她……但是,他多希望能有另一个她……
第五章
背着行李和简单画具,伊藤贤也在清晨时分抵达火车站。
起早出门是为了不受打扰和阻止,其实这一星期的假,他并没有确切的目标和计划。
明美为了他不愿陪她到加拿大渡假的事,一状告到了伊藤家。父母亲也都认为自他接手翰池后忽略明美太多,于是极力促成两人在这个假期里共同出游,弥补长久的感情缝隙。
也许是他过度自私,但他就是不愿意把难得的假日,拿来将就别人的兴趣,所以一早他便整好行李,趁全家人都还在睡梦中时,悄悄地留下手机离开家门。
眼看一班班列车开走了,茫然地目送来来往往、形色匆促的行人,他还没选择好目的地,眼光流连在火车时刻表上一站一站地推敲。
“伊藤经理?”一声清脆悦耳的女音在他耳际响起。
是她!还没转头,他已经堆满一脸笑容。
“早安!出版社休息,你就跑到火车站来看日出?”
“你当我是夸父,一天到晚追日吗?”
轻松的话题一展开,两人又拉近几分距离。
“夸父?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很有名吗?”
“传说有一个叫夸父的男人,他为了追太阳,不分日夜拚命的追赶,到最后累到极点就死亡了。”
“真悲惨的故事。好,我想看太阳只要搭上电梯就行了,不用学他跑马拉松。对了,你要去哪里?”
“回四国。你呢?要出游还是流浪?有没有固定的目标?”
“本来没有目标,但是看到你之后就有了!请问,你们家里介不介意多一个客人?”他目光锁定她深思的眉间。
她在犹豫不决,带一个陌生男子回家会引出多少臆测不难想像。须臾,她决定了,松弛紧绷的细眉,含笑问他:“你的意思是要到我家住?不是家庭访问吧!会不会对我的工作业绩有影响?”
“这是一个巴结上司的大好时机,要不要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等我,我去买票。”她把行李交给他。
贤也拉着行李箱跟在她后面,抢着把车票钱给付了。如果说他是大男人主义,那么在这点上面他承认,他实在没办法让女人在他面前付钱。
坐上车位,他帮着把两袋行李放妥,才在她身侧靠走道的位置坐定。
“你逃难吗?才放七天假,就要带上这一大包衣服。”他指指鼓起的行李袋。 “回乡游子是不用带换洗衣物的,那里面全是礼物。”
“礼物?那么多?”
“嗯,有父亲的衬衫、母亲的保养品、婶婶爱吃的西点、祖母的羊羹、叔公的烟斗……”
“每次回家都要为这么一长串亲戚名单带上礼物?你的家乡物资极度缺乏吗?”
“我好久没有回家了,回去一趟免不了要到亲戚家走一走、打声招呼。礼物大小并不重要,让长辈感到高兴的是晚辈的心意和被重视的喜悦。我很乐意付出心意,也乐于见到他们快乐的脸庞。”
“因此,你记住了每个人的需要?”
“记住这些并不会花太多心思,却会让收到礼物的人觉得温暖。”
“我再一次肯定你是个细心的女人。”
“在不同立场看同一种性格就会有不同的评语,例如你口中的‘细心’在惠子眼里就成了龟毛、不干脆。”
“她是个很大而化之的女孩。”贤也下了评语。
“是啊!但相对的她单纯、没有心机而且非常非常热心,比方每次我带海产回大阪,她一定利用午休时间不辞辛劳地把全部海产带回家,煮熟了再带回来让整个办公室的同事分享。那个下午,办公室就成了海产店,每个部门都能闻到香味。”
想起那些闹烘烘的下午,优子不知不觉地笑开。
“你还要带礼物回大阪?”
“当然,那是我父亲和母亲的心意,他们觉得儿女在外受到别人的照顾要心存感激,所以我们每次回去,他们都要让我们带上好多冷冻海产。要是没封紧,车厢里会四处流窜着海产的腥臭味,好尴尬哦!”
“日本真是个好礼的民族,这个美德可从你们一家人的身上觅见端倪。”
“谢谢夸奖,其实从很多小地方,都可以看得到日本人的好礼,比方我们见了人都会问候一声、弯腰、点头、问好。比方我们不吝啬说谢谢、对于别人的帮助长记于怀……有人说日本人很自私小气,其实我们的老祖宗真的是很懂得分享的慷慨民族。”
“是我们这一代没有沿袭老一辈的诚信正直和热忱好礼。在这个以功利为目标的社会,大家的价值都是以获利多少去下判定,忘记人与人之间该存着情、存着义理。因此,朋友可以被网路取代,对着陌生人大谈心事,父母亲情可以被电视取代,对着声光画面求取短暂幸福。人与人之间只剩下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你好悲观喔!我认为这现象只是过渡期,现代人被过度开发的文明冲昏了头,终有一天大家会觉醒,并找到更好的生存模式和相处之道。哪天说不定人类甘愿让文明后退一千年,让善良、纯朴的风气再度重现。”
“我喜欢你的乐观,也欣赏你的乐观。”
“友直、友谅、友多闻,有我这个良朋益友定会有所收获。”
“但愿!你家有几个兄弟姐妹?”
“我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优太在念研究所、小弟新一在东京帝国大学上课。”
“东京帝国大学?下回碰上时转告新一,他是我的学弟。那你呢?你读什么科系?”
“我念中文系。”
“难怪你一出口就要讲几句日本人听不懂的‘哲理’。”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他们的文学资产之丰富,足以令日本人咋舌。”
他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又问:“中文系毕业后呢?”
“毕业后就进入翰池出版社,一晃四年,高不成低不就,养活自己足足有余。反正生平无大志,只求平安度日,对于目前的生活满意度八十分,没打算再做改变。”
“没结婚计划?”
“还没对象就谈‘计划’,似乎扯得有点远。”
“你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工作了,当然没时间交男朋友。”
“如果你不是上司,我一定会认为你在替我着想,可是这话从老板口中说出来,似乎有点居心叵测。”
他大笑。“我是居心叵测,像你这么好的员工要是早早嫁了出去,出版社不是损失大了?所以如果你的答案是‘有’的话,我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搞破坏,让你嫁不掉。”
“你留得了我一辈子吗?”
“留!当然留。尽管到时候你的退休金会让出版社有倒店之虞,我还是要忍痛留住你。”
“我的父母亲都不敢这么留我。”她调皮地眨眨眼。
“说真的,难道周遭都没有你心仪的男子?”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期待,至于在期待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敢多想。
“缘分吧!中国人常说这两个字,两个有缘无分的男女相爱了一辈子,却没办法结成连理;有分无缘的男女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怎么也交不了心,你不懂我、我不懂你,直到老死,尽完责任也就罢了。
我在年轻时也曾向往过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随着年纪渐长才发现,爱情只是一种包裹着糖衣的求偶行动,便不再满脑子幻想。”
她望出车窗,把他的期待排除在外。
“你不积极一点,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错过你的缘或分?”他问得心口不一。
“到哪里去找?PUB?婚姻介绍所?我并不太知道那些管道。也许年纪再长些会回故乡相亲吧!未来——想那么远不是自寻烦恼?谈谈你吧!什么时候和那位美丽的未婚妻结婚?”
“我想我们是属于你归类的那种——有分无缘。”
“交往了那么久,怎还会有分无缘?你没设法改善吗?” “五年的交往结果,竟让我发现,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的性格、人生观有很大的差异,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应该喊停,还是任错误继续。”
“错误?感情本身并不会错误,会错误是因为知道太多、太清楚,所以感情还是朦胧期最美最好,等熟识了,双方的缺点就会一一现形,直到缺点累积到彼此都不再能接受时,只好分手。
现代人太容易谈分手,感情不好——分手,感情淡了——分手,感情浓到让对方觉得窒息——分手,好像无时无刻一有借口就谈分手,因为等在分手后的是另一段新鲜、刺激的爱情。”
“主观!你不能接受因为了解而分开吗?难道一有开始就非得制造出结果才叫圆满?是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必须有始有终?”几个连续问题问出了他潜藏在意识里的真心意。这一刻他霍然开朗。
是了——他不要错误继续、他要找出适当时机喊停、他要追求他想追求的! “我不是主观,你不觉得在了解之后,除了分手,还可以选择接纳包容,不是吗?为什么要把曾有过的爱情闹成绝裂,不可惜吗?为什么要让两个曾经相爱的男女变成仇人,不会后悔吗?”
“我认为在婚前有选择机会时,一看到问题要马上讨论并取得共识,万一两人之间永远无法取得平衡,就该放弃‘曾经’,为了害怕绝裂硬要逼着两个人贸贸然地踏人婚姻,这不但是冒险、更是危机。”
“怎么说呢?这种事见仁见智。”
“你消极地避开我的追问,是不是你仍然固执地认定我是错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惠子要说你有‘感情洁癖”’他对着她的固执赌上气了。
她没否认,望着窗外一畦畦青翠稻田,春耕时分到了,在田里种植稻米的农夫弯着腰杆拔野草,形成一幅好风光。
她的心底也有那么一畦沃土,盼望着知她、懂她的人来耕耘,但尽管那人正坐在她身边、尽管他们的心相惜相依,两人却是隔了千里之遥。
哪一天,他才能走近她,为她洒水犁土、为她播种施肥,让她的心开出满地灿烂辉煌的太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