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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泪娃儿  第3页    作者:惜之

  十岁的他,不哭、不嚎、不抗议,并非为着懂事,而是洞悉世情,他明白自己必须迅速长大,才能生存于世间。

  予蓝和他是同一类人,看见她,他看见当年孤独、挣扎的自己,他打定主意,要护她、爱她,用爱弥补起自己的缺憾。

  他任她在胸前哭泣,她的泪侵上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染上一片温热,暖暖的气息自胸口钻人心脏,在那儿烙下心动。

  好久好久……再没人让他感觉心动……

  那些年,娘在世的时候,常在他胸前哭泣,她不求爹爹回头看她,却不能阻止自己不委屈。

  娘抱住他,不断不断掉泪,不停不停说:“没关系,娘有你就够了,你会爱娘一辈子的,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习惯当支柱,他为母亲撑起一个温馨世界,为自己支起一片天空。

  然……他瞎了,他还能为胸前这个女孩,撑出一个世界吗?咬咬唇,胸前的温湿还在。

  不管!他一定要为她撑起天空,天空下无风无雨、无悲也无泪。

  “我只是个奴婢。”擦去泪水,自爹爹死后,予蓝再没有哭过,这场泪刷去她压抑多日的伤心和悲恸。

  “你不是,你是我的亲人,你会嫌弃我当你的亲人吗?”

  嫌弃他?仰头,看上他那张清俊秀朗的脸庞,他的浓眉、他无神的大眼、他宽宽的唇、他柔和斯文的脸庞……她要花多大的力气去拒绝这样一个“亲人”!

  又想哭了,伏进他的胸口,她瘦弱的手臂圈住他的腰。

  他很高兴,自己又能被人需要,大手用力环住身前的娇弱。

  “别担心,我会爱你一辈子。”

  轻易地,他在她眼前承诺下自己的一辈子。

  有没有后悔?没有!也许是他太年轻,不理解一辈子有多漫长、遥远;也许是他太自负,认定自己能保她一世平顺;也许他是单纯感动,被她的泪、她的痛……

  他让一个不能当孩子的孩子,挑动了多感的心。怎能不疼,怎能不爱?她让他无望的生命,重新变得重要啊!

  “说话要算话。”爹娘都说过要疼爱她们一辈子,哪里知道他们竟半途而废。

  他笑了,伸出小指头说:“一定。”

  予蓝的手勾上他的,多日不见的笑容重新映上她的脸颊。

  茅屋是残破的,北风是凄寒的,几竿修竹在屋外呜咽,寒菊只余几瓣残艳。但茅屋里,一室春暖,两个未成年的少男少女,决定倚靠对方、当彼此的一世亲人。

  第二章

  宜娘说得对,住在这里,的确能避免掉许多困扰,这个小茅屋自成一格,与外隔绝,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思过日子,不受任何人干扰。

  茅屋旁,苏老爷命人建起的小厨房已经完成,一个月五十两的月俸,可以让他们两个人过得舒适逍遥。严格来讲,苏老爷对亲生儿子并不吝啬,除了漠不关心之外,他倒没有不负起一个身为父亲的责任。

  这段时间,予蓝刻意和府里的下人攀谈,想自聊天对话中,串起爹爹被冤枉的过程。

  但是,很显然的,她的想法并没有成功,关于孟秀才窃盗珠宝的事情,在苏府成了一个不能提、不能碰的秘密。

  大家都在害怕,不仅仅害怕上头严苛的惩罚,也害怕夜半孟秀才含冤的魂魄。

  这件事让予蓝很懊恼,但她仍认认真真地过起日子,为她自己和那位自称亲人的亲人。

  予蓝是个善于持家的女孩子,以前爹爹给的五两月银,她不但养起一整个家、照顾生病的娘,还能买纸笔书墨,让三个妹妹都读书习学问,这会儿,手中有了五十两,扣除每个月固定存进钱庄的三十两外,她还能好好运用其他,让二人都过得惬意自得。

  首先,她在茅屋外围了竹篱,养起几只小鸡,然后开辟几畦菜园,种起瓜果蔬鲜,甚至,她还偷偷在书斋前的小湖里放养活鱼,植上几株莲花、菱角。

  她打一早起床就忙个不停,先是饲养动物、浇蔬果,然后洗衣、弄早膳、上街买菜,她总在或浅起床前回到身边,然后守着他一整天,不离开半步。

  “你又在忙什么?”或浅坐在院前的长凳,手里捧着一只毛绒绒的小鸡。

  “我在种桂花树。”予蓝一面说,手中的铲子没停下过。

  “种桂花?你喜欢桂花的香味?”

  “你真是千金大少爷,桂花香味有什么好闻的,我是想在八月桂花开放时节,把花朵采撷下来做桂花茶、桂花酒、桂花糕。”

  同样的对话出现在半个月前,那天午后,她带着他到书斋前面坐着,她说她正在种菱角和莲花,他夸了她好兴致,说自己也喜欢莲花亭亭丰姿,就换来她“不识人间疾苦”的评语。

  “你喜欢吃那些东西?”或浅又问。

  “除了自己吃,还可以卖呀!听王大嫂说,桂花酿的价钱很好,要是酿成,我们又可以在钱庄里存上好大一笔钱。”

  拍落手上泥土,予蓝站起身,把他手中的小鸡抓回篱笆里,拧来一条干净布巾,帮他净手。

  “予蓝,你不用那么辛苦,要是钱不够,你到帐房告诉张总管一声便是。”

  “你太不会打算,眼前是老爷在,你才能一个月领上五十两,要是哪天老爷……换上玉姨娘当家,你哪能过这么逍遥自在的日子!”

  “你在替我担心?”淡淡的笑在他嘴边勾勒成形。

  “我……我没替谁担心,我只是说出事实。”她嘴硬。

  “予蓝,我很高兴是你来。”

  没头没脑一句,说得她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不要出去走走?你老是闷在这个房子里,会闷出病的。”很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她领先走前面。

  “我不闷,有你在旁边说说笑笑。”

  “你不闷我可闷坏了,我们去书斋走走好吗?前几天,我看见那里的梅树结了不少果子。”

  “你又在动那些梅子的歪念头?”

  “什么歪念头,赚钱是光明正大的事儿。”她反驳。

  “你这回想拿梅子做什么?”

  “很多很多罗!可以腌梅干、制梅酒,卖菜的王大娘答应,要帮我卖腌渍好的梅子,我也跟东方酒楼的总管说好,等我把酒酿好,就拿去卖给他们。”

  “你很有经商头脑。”

  “我娘也是这么说呢!那年村里的小孩子流行起桑蚕,人人手里养上几只逗着玩,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买了一堆幼蚕,养大、结茧,再卖给制丝的店家,赚来的那笔钱让我们全家在过年时,都有新衣裳穿。”

  “你是家里的老大?”或浅问。

  “是啊,我下面有三个妹妹,予青、予橙、予墨。”

  “她们都很乖、很听你的话?”

  “当然,她们是全世界最乖、最懂事,也最聪明的妹妹。”

  “谈谈她们好吗?”或浅握住她的手,有点儿粗糙,几个茧结在掌心上方,她的生活很艰苦吧!

  “青儿身子单薄,但是性子最温柔体贴,她总是替别人着想,凡事鲜少想到自己,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喜欢她,常送来糕儿饼儿,说要给青儿养胖。

  橙儿性子冲动,爱爬高爬低,一刻钟都坐不住,常东撞西跌,弄出大大小小口子,每次要她们温书,才一会儿工夫,她就跳到门口说念好了,可说也奇怪,橙儿真是聪明呢,她过目不忘,想考倒她可不容易。

  墨儿才七岁,大概是有姐姐们护着,一派天真,不懂得人世险恶,她很可爱,两个眼睛骨碌碌转,娇娇憨憨的,不懂与人计较。”

  说起妹妹们,她就忍不住滔滔不绝。

  “不与人计较是好事,这种个性长大了,就是贤慧淑德。”

  “我们是穷人家孩子,自然不能和你们大户人家相比,她要是不懂计较、不懂持家,将来生活会苦、会磨人的。”贤德淑慧是富裕人家的品德。

  “我又犯下富家公子‘不知人间疾苦’的毛病?”

  “你从来就没尝过一文钱逼死英雄的窘困,那次,爹爹月钱捎得晚,娘咳得厉害,村里姨婶劝我带娘进城看病,人人都说仁济药铺的大夫最好,可我身上银子不足,他们怎么都不给看病,只差一两呐,我眼睁睁看着娘咳不停,看着娘一天一天虚弱死去。”

  “你说仁济药铺?”天!竟然是他家的仁济药铺……

  “是仁济药铺,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伙计的嘴脸。只差一两银子……我回家,对墨儿大大发脾气,我骂她,那窝鸡应等姐姐回来再卖的,她不该自作主张贱卖它们。

  我骂橙儿,要不是她冲动弄坏别人家门窗,我们就可以攒足银子给娘抓药。我一面哭一面骂,青儿忍不住了,她跪到我面前,怪自己、打自己,说要不是她的身子骨弱,老要抓药,家里就不会缺这一两银子给娘医病。

  一两银子对你们来讲也许不多,可是……有时候,一两银子比一条性命更重。”

  歇下话,她抹去眼角薄湿,仰头,见他不说话,凝重的眉峰钓上千斤重锤,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突然,他冲动地自顾自走,不理会予蓝。

  “大少爷,你怎么了?小心些,你看不见,会摔倒啊!”她跟在他后面,几次想搀扶,都让他推开。

  他向来脾气温和,予蓝不懂他的突然转变,只好安静地跟在身后。

  ***

  或浅走到书斋前,在一路跌跌撞撞,碰上梅树后停下。

  “你生气了?以后我不批评你不懂人间疾苦,好不?”她以为是自己做错。

  “不是你的问题。”

  “那是为什么?你很少发火的。”

  拉过他,她细心的为他拍去衣服上的灰尘,以前她老帮橙儿做同样动作,现在,她驾轻就热。

  “我没有发火,我是心中有愧。”握住她的手,他轻轻揽过她。

  “为了你不珍惜一文钱吗?生长在富裕家庭又不是你的错。”

  “予蓝……”犹豫半晌后,他决定实说:“仁济药铺是我爷爷创立的。”

  “那是你们家开的药铺?”予蓝喃喃重复他的话。

  她可不可以这样计算——苏家欠下孟家两条人命,一个是她爹、一个是她娘?

  “爷爷在世时,仁济药铺一开店,不论贫富都可以上门求医,城里城外,所有受过爷爷恩惠的人,谈起仁济莫不同声赞颂,只不过……”

  “现在的仁济只医银子,不医命。”

  往后退两步,她看着眼前的男子,他和她有仇有恨,她怎能视他如亲人?复杂情绪在她心中煎熬。

  “我很抱歉,对这件事,我只是个瞎子,无能为力。”

  爹娘已经死了,他就算有能力,也解不开这个结,她能把帐算在他头上吗?这……公不公平?在苏家,她该把他定位于“受害者”,还是“主人”?

  她矛盾、挣扎,几次想走近他,为他抹去皱起眉头,却又不敢走近他。

  或浅颓丧地坐在树下,无神的眼睛透露着苦痛。

  予蓝回想起婆婆告诉过她的话。

  恨他……不对,虽然他是苏家人,但他没苏家人的霸道,他自苏家受的委屈不会比她少。这样加减算算,他们是同一国的,应该互相帮助,不该相互憎恨。

  风在两人中间吹过,吹皱一池清水。

  或浅想,是不是只要人心清澈,环境再混浊,都影响不了一个人的格局?是不是即使同流,清者仍然自清?

  怕是不能吧!除非他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改变……他拿什么东西改变?他只是个目不能见的盲者。

  “从小,我就很喜欢读医书,我一面习字,一面研究药理,娘常笑我,是爷爷的魂魄附在我身上。她说,我和爷爷一样,看不得别人随便轻贱生命,尽管爹反对我学医,说当大夫赚不来全家温饱,我还是偷偷央求娘,让我跟着镇上大夫学习医理,反正我们没和爹住一起,两个地方隔得远,他管不了我太多。娘心疼我,舍不得反对……”

  “后来呢?”予蓝出口问。

  这一问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她坐到他身侧,倾听他的故事。

  “从此,我早上跟着夫子念书,下午到药铺里打杂。有回,有位妇人带个全身长满疹子的孩童来找大夫,大夫不在,药铺里的伙计只好请她先回去,可那孩子在药铺里又哭又闹,全身不舒服。他娘央求我们先开点什么药给他吃吃,我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出水痘,就抓了几味药,让妇人回去煎服。当时,我才十岁。”

  “后来呢?他的病好了,还是更严重?”

  “大夫回来知道这件事,气得把我赶回家,不准我再上他那里去。听说,三日后,妇人拿了一副猪肝到药铺里,说要谢谢我的救命恩。”

  “之后,你又回去了?”

  “嗯,有她在外面替我四处宣传,人人都说清泉药铺有个小神医,许多人慕名而来,让生意变得非常好,大夫只好一方面加紧教我医理,一方面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小病交给我去看诊。”

  “你好厉害,十岁小神医!我已经十岁,却什么都不是。”

  “大概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吧!在那时,我迷上了病人痊愈后的笑容,他们的健康是我最大成就,我一头钻进医药的世界,那些诗词歌赋、八股文的课业,反而不太搭理。”

  “接下来呢?你有没有成为一方名医?”

  “接下来,就是你眼中看到的我,一场大火,改变我的梦想和志向。”

  “你放弃了吗?那些受苦受难的生命,不再让你伤心了?”

  “我还能够不放弃?”

  “你能的,即使走到绝路,你也可以为自己架起一座桥,为自己辟出一道阶梯。爹爹常对我们说,身为人最可怕的,就是灰心失意,天无绝人路,道路都是人自绝,心里认定自己走不下去,就会留在原地动弹不得,可若你再试试,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不绝人人自绝?”

  “所以我们再穷再困都不害怕,因为心里知道,只要咬牙继续往前走,总有一天会让我们走出一条康庄。”

  “你爹爹把你教得很好。”

  “当然,我爹可是村里最有学问的秀才呢,他是最好的夫子、最好的爹爹,他从没拿我们当女儿看待,在他还没进城做事前,每天田里下了工,就回家教我们念书,娘常说,我们家姐妹还学不会自己吃饭,就先学会认字,还学不会叫爹娘,就先会念三字经呢!”

  “后来为什么他要进城工作,不留在家中?”

  “石头村本就不易耕作,大伙儿收入少得可怜,加上连着两年大旱,村里的男人纷纷到城里工作,后来有人介绍爹爹进城教书,他便辞了家,只身到城里。”

  “现在他人呢?也许我可以请他……”

  “爹爹死了,所以我们姐妹才会四散,到各个人家家里帮佣。”她很快截下他的话。

  “青儿、橙儿、墨儿都出门为婢?”

  “嗯,不过不怕的,我们只签下十年契约,十年后我们约好回老家再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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