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浅隔开两人,他扶住予蓝的肩膀,不解她脸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憎厌,单单为玉姨娘的尖酸刻薄?
“大少爷,我想您弄错了,予蓝没有高攀的意思。”
轻挣开或浅,她走近苏永。“老爷请放心,予蓝只在苏家签下十年契约,再过几个月,合约一满,就立刻离开苏家。”
届时,他们地位对等,该欠该还的,他们苏家一项都逃不过。
予蓝再度开口:“您要帮大少爷物色哪家的姑娘请尽快,主仆一场,予蓝希望临别前能喝上大少爷一杯喜酒。”
她说得不卑不亢,从容自若的态度,激起苏永的好感。
“如果你不嫌委屈的话,留下来,我让或浅迎你为妾。”苏永退一步。
“谢谢老爷好意,但予蓝看重自己,为妾……我不屑!”这句话,她特地转头对玉姨娘说。
“你的意思是,除非或浅娶你为妻,否则绝不留在苏家?”苏永兴味地望向她。
他被她眼神中那股不服输的傲气折服,这孩子若是男孩,绝对是个可造之材。
“予蓝,别固执啊!女孩子的幸福禁不起蹉跎。”宜姨娘看见丈夫眼底的激赏,忙走过来婉言劝说。
“我的幸福不在苏家。”予蓝一口回绝。
回眼,她对上玉姨娘的眼神里满是骄傲。转身,她不理会一屋子“主人”,自顾自往外行。
该死!这死丫头三番两次挑衅她,早晚她会让她生不如死。玉姨娘暗自立誓。
“或浅,喜欢上这么傲骨的女孩子,你有苦头吃了。”苏永笑说。
“爹,您的意思是——不反对我和予蓝?”或浅心中浮起希望。
“娶她为妾是我最后的让步,你要是能说服她,所有的婚礼待遇通通比照正妻办理。”苏永说。
“老爷,你这样做,不是让那个死丫头气焰更加嚣张?”玉姨娘忙道。
这一来,她更有理由踩到自己头上了。
“我就是喜欢那个丫头的气焰。”说着,他捻起胡须带笑离开。
玉娘忙跟着追过去。
“或浅,你快去劝劝予蓝吧!我清楚你爹的个性,他摆明了喜欢予蓝,只是嘴巴硬、不肯让步。你先娶她入门为小,只要你坚持不娶大房,等孙子生下几个,到时,老爷一定不会计较你将她扶正。”
“嗯,宜姨娘,谢谢你支持。”
“光有我的支持还不够,你还要去安抚安抚那个自尊心强的丫头。好奇怪,她对每个人都温温润润、和和气气的,怎单对玉姨娘反应那么大?好了,不耽误你,你快追过去吧!”
“好,姨娘,我先走了。”
他迈开脚步,一路追往有她的地方。
第五章
自那天之后,予蓝处处回避或浅,她拒绝和他谈任何有关感情的话题。
茅屋开始进行拆建,他们一起迁入湘园,苏永另外加派两个丫头到或浅身边服侍。
另一方面,采欣出阁的日子,也随着匆匆光阴来临。
这天清早,予蓝帮或浅换上衣冠,梳发整容。他坐在椅上,任凭那双忙碌的巧手在他身上摆弄。
这习惯好似跟了他一辈子,再改不过来,他习惯她的小手在他身上碰碰触触,习惯她的体气馨香在他鼻间流窜,他习惯和她这般亲昵熟悉,仿佛从出生那刻开始,就注定了有这样一个女子,理所当然的为他守候、为他细心。
嘴角微微上扬,他在铜镜中看着她的身影,自眼睛能视之后,他再看她不腻,他喜欢她的眉,浓浓墨墨很有个性的两道,说话时,总会不经意挑高;他喜欢她的眼睛,又亮又圆,一流转,眼波净是风情;他喜欢她的唇,小巧丰润,说话时一掀一阖,诱惑着他去浅尝。
他喜欢看她,百看不厌。
“早点回来,夏婆婆今天要请你看病。”下意识里,她仍希望他和“前头”保持距离,虽然她对苏永和宜夫人感觉不坏。
“你真不陪我去?”他给她添了新衫,却从没见她穿过,她身上是一径的蓝色简装,很朴素的丫头打扮。
拉住她,不让她如愿从他面前走开,这些日子,她避他,避得够了。
“你是个大男人,走到哪边还让丫头跟着,太不像样,别人会怎么说?”
“我不理会别人怎么说,我想你时时刻刻待在我眼睛看得到的地方。”
“要不要我买条绳子送你,好把我时时拴在裤腰头?”
“你不反对的话,我很乐意。”
拉住她的手,像往常一样,他让她坐在自己的膝间,环住她的腰,他贪心地汲取她的柔软香甜。
“听说,玉姨娘怀孕了。”这些话,她憋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出口。
“嗯,前几天我听宜姨娘说过。”
“恭喜呵!你们苏家有后了。”真该恭喜,女儿出嫁、娘怀喜,谁说恶人定有恶报?
“我不是苏家的后?”他笑着捧住她的脸。“不要为了跟玉姨娘斗气,连苏家一起恨上,不要忘记我也是苏家人,将来你也要入门成为苏家人。”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我的幸福不在苏家。”她执拗。
“你的幸福不在我身上,在哪个男人身上?千万别跟我说你跟哪个男人有私情,害我提刀去找人家理论。”
“你会为了我提刀去找人对决吗?”
“你一问,我倒想起,从小到大,我没有和人争执抢夺的经验,要是真拿刀去找人对决,说不定被揍了一脸青紫回来,还是解决不了问题。”他当她在说笑,也跟她说起玩笑话来。
“我的意思是,为了我,你会去和别人对决吗?”她态度郑重,他也收拾起玩心。
“不会,我会带着满心诚恳上门,试图劝醒他,施比受有福,告诉他,予蓝是我的人,一生一世都是我的人,勉强跟了你,她会不快乐,连带你也会不快乐,把一辈子放在一个不快乐的婚姻里,是件愚蠢的事,不如,你放手,我接心,我们各自创造美满未来。”
“原来,我并不值得你为我争取。”
“争取有很多种,不见得要用最血腥暴力的那种。”
“算了,不谈这个,反正我们又不会一生一世。”摇摇头,她又把自己摇进现实里,她和他——这辈子不可能。
就算玉姨娘恶形昭彰,可他当她是亲人啊!他是个重道德、守礼义之人,要他违心、要他待人不仁,他根本做不到。
就算他勉强为她做了,恐怕他一生心里都会有疙瘩,再也不会舒坦。他有些冬烘、有些迂腐,但……她就是爱他,怎么办?说不要爱了,太困难,但为了爹娘,她怎敢对他说爱?
“予蓝,你刚刚说……我们不会一生一世?你那天对爹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不是赌气?”他紧张了,扳住她的肩膀,不让她的眼神转移。
“时辰快到了,你该到前头去。”她转移话题。
“你说清楚,你真的约满就要离开?”
不然呢?”
“你可以留下来陪我,我们成亲、我们……我们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再不,我们也曾计划,要买一栋房子,把青儿她们全接回家来,一起过着幸福日子。”
“那不过是儿时戏言,更何况,当时,你和你爹并无情分,你眼睛看不见,留在苏家,对苏家并无助益。现在情况不一样了,首先,你爹待你好,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在尽心弥补,你们的父子之情即使经隔多年,仍然接续上来,要你离开他,你会为自己的不孝,痛恨自己一生。再则,你眼睛看得见,早晚要接手你父亲的事业,你舍得自己离去,让他老人家独自辛勤?”
“你是不能接受嫁给我为妾,还是不能接受自己成为苏家人?”
“都是,我既不为妾,也不当苏家人。”
“不愿当苏家人,就为和玉姨娘的心结?予蓝,你真是太偏激。”
***
予蓝不想解释,就当她偏激吧!总有一天,他会清楚。
“一定要我把她赶出苏家?”他轻喟。
只怕她要做的会更多,比方让坏人认罪,比方让苏家名誉蒙尘。她别过头,不想回、不想应。
“予蓝……”
他自身后抱住她。“你要我怎么办?”
“快去吧!你快赶不及婚礼。”想扯开他的手,但他就是不放。
“我爱你啊……”
他的爱让她好罪恶,今天的场面全是她一手创造出来的。
她何尝不爱他,但不能爱、不能爱啊……他有他的道德,她有她的家仇,这时候,他们的爱就成了沉痛、成了负担……
唇一咬,她反身扑向他怀中。她好后悔,为什么当年她要选择进入苏家?为什么要爱上这个伟岸男子?为什么她不能再冷酷一些,把他推得远远?
抱住他,狠狠抱住,不想放手啊……
“予蓝,予蓝……我该拿你怎么办?”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的泪侵上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情爱。“你可不可以不要爱我,让我不要有罪恶感?”
“为什么我的爱会让你有罪恶感?”他捧住她的脸问。
“不要问我,请你不要问。”倏地,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四片湿润的嘴唇贴合,勾引出一阵醉人心悸……心在沉沦,情在飞腾……
这样的男子,她怎能不爱、怎能不爱啊!
***
婚礼结束,日子平平顺顺过上一段。
就如予蓝预测,或浅果真敌不过父亲要求,到仁济药铺帮忙。他的处事风格,让扬州城百姓对仁济有了新评价。
苏老爷在婚礼之后又离开家里,走一趟北京,听说新的药铺即将成立。
新屋在许多工人日以继夜的努力下,已经可以看见新楼阁的雏型,听说再过几个月就能迁入。
双手整理着或浅的衣裳,予蓝忍不住心酸。
那年,他们戏言当亲人,他们订下计划,要买新房子、要开家新药铺、要医治好他的眼睛、要接回妹妹们,从此快乐生活。
哪里知道,年龄越长,现实认得越清,才发现,想当亲人也要有条件;哪里知道他要有新房子、要当药铺老板,只要苏老爷一声令下,就轻而易举,只不过……这些计划不是他们一起订下。
真心问一句,她希望自己在他的计划中吗?
是的,她希望。
只不过,她是盂家女儿,她的母亲因一两银子被苏家拒绝医治,继而病逝;她的父亲因专心教导苏家少爷、小姐,被诬控窃盗死在牢中;她的妹妹因失依失怙流离失所……要她不把帐算到苏家头上,办不到!
再问一声,她能在他的计划中吗?
她但愿自己开口说声“能”,但她二十岁了,她不容许自己再天真。
爱他吗?
说不爱,她骗自己骗得太欺心,九年多的情义恩爱,怎能全数抹煞!?
她爱他,爱极、爱极,只是不能招、不能认,就怕一认,她妥协他,妥协他的宽厚,她再不是个孝顺的孟予蓝。
算了,不想,想得多只是徒惹头痛。
三个月后,离开苏家,接回妹妹,她们还有好多好多工作要忙,她的心再不容许其他感情牵绊。
“予蓝姐姐,你看,我这鞋面绣得怎样,你喜欢不喜欢?”珍珠拿起一双鞋面递到她面前,翠玉也随着她后头走进来。
“很漂亮,你要送人的?”把衣裳送进衣柜中,她拉起两人一起坐下。
“对!我要送给予蓝姐姐,再三个月你就要回老家去,往后再看不见我们,穿着我做的鞋子,就会想起我。”珍珠娇憨的说。
珍珠是她早就相熟的,在还不识得她时,予蓝和或浅已经开始为她的爹爹治病。珍珠和翠玉被分到这房里不到一个月,三个人便建立不错的关系,为了让她们顺利接手自己的工作,予蓝尽全心教导,不藏半分私心。
“予蓝姐姐,你真要离开?依我看,大少爷不会希望你走。”翠玉说。
“哪有主子可以留住下人一辈子,天下无不散宴席,将来你们契约期满,要嫁人了,大少爷再不舍,也要放你们出去。”
“宜夫人说大少爷愿意娶你为妾,你为什么不要呢?”珍珠不懂,大少爷又温柔又可亲,留在他身边,不像伺候玉夫人那样,成天提心吊胆。
“谁说丫头就只有当妾的命,我就偏要人家明媒正娶,坐着大红花轿,让人给迎进门。”
“可是大少爷是富贵人家出身,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何况,你看玉夫人,她也是个妾,进了苏家门,熬过几个年头,不也大大方方掌理起家门,谁敢多说一句话。”作妾……翠玉不觉哪里不对。
“你的想法不对,人都有权拥有属于自己的爱恋,没道理必须和人分享,不管是男人女人、穷人富人都一样,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一条平等生命,不会因为外在条件的差异,而有卑贱尊贵之分。”予蓝从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
“所以,人只有好人坏人,没有尊贵卑微的分别?”翠玉问。
“我也懂了,予蓝姐姐是好人、大少爷是好人、翠玉姐姐是好人,珍珠也是好人,只有……只有张总管是坏人、玉夫人是坏人、大小姐是坏人……”珍珠说。
“别说、别说,这话要是传出去,小心被扒掉一层皮。”翠玉忙捂住她的嘴。
“翠玉,别责怪珍珠,一个人做坏事,你不说、他也会说,他不说、官府会办,再不然,刑部、督察府、天子……大官多的是,就算人间治不了她的罪,还有天呢!”
“可是,予蓝姐姐,人在屋檐下,你怎能不低头?何况这家还是玉夫人掌管呢!”
“翠玉姐姐说得有理,而且听说玉夫人最近小产,脾气大的不得了,四处找人麻烦。”珍珠说着她从前头听产的小道消息。
她小产了?这会儿她没了孩子替她争家产,难怪要气得跳脚。予蓝恶毒笑开。
“不管怎样,咱们当丫头的还是多做事,少说话,安分些……”
翠玉的声音还没停下,门外一阵杂杳声传入,玉姨娘、贴身丫头、张总管、一个打扮妖娆女人,和两个没见过面的粗鲁大汉,相继入门。
“总算一屋子里有个头脑还算清楚的丫头,你叫翠玉是吧!”玉姨娘尖着嗓门说。
“玉夫人好。”翠玉、珍珠忙向前请安。
“里面那位姑娘好像不认识我?”扬起声,她得意地走向予蓝面前。
“对不起,我是大少爷身边的人,跟‘前头’苏府不熟。”她不怕她。
“说得好,不过我手中还捏有你三个月契约呢!你跟我不熟,这往下的事儿要怎么谈下去才好?”她装模作样的往木椅上一坐。
“你有话请直说,我很忙,没有时间招待闲杂人等。”予蓝也往椅子上坐下,她不愿在玉姨娘面前显出势弱。
“王嬷嬷,这可是你看见的,要不是这丫头脾气太倔,个性太坏,否则那么一个水葱儿似的丫头,我怎么舍得往你们那里送,可不是白白便宜了迎春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