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起门,大白天了,她又是那个受世俗礼教养大的女子,安静、懂进退。
青儿开始打理起自己,叠被整柜,摆摆弄弄,将夜里凌乱的痕迹逐次恢复。
没多久,王婆婆端来药汁,浓浓的药汁看得青儿眉心发皱。
那是府里防止侍寝怀孕的药,每当将军到哪个姑娘房里,第二日王婆婆就会端来汤药,并盯着姑娘将药喝光。
这帖药不但预防了姑娘们受孕,更是明确地阻止下她们的痴想——身为一个侍寝,没有权利怀下将军的孩子。
闷咳几声,她知道侍寝姑娘中,会有人为难婆婆或者塞银子给婆婆,希望她高抬贵手,忽略个一、两次,好让自己有机会借子女攀上枝头。
青儿从不在这上头和王婆婆磨,她晓得当下人有下人的为难处,也晓得自己的身份是一世转洗不去的印记,所以她认命也认分。
端起药,皱起眉,她没有迟疑地将药水全喝下肚子,几番咳嗽,药汁在腹中翻滚,掀起的呕吐感差点儿将入口的药汁全数呕出。
猛吞口水,抚住胸口,她阻去一波波不适。
“吃片甘草吧!别苦了口还顺势往心头苦去。”王婆婆递来甘草。
“谢谢婆婆。”她接受婆婆好意,含住甘草,甘了口,心仍然苦涩。
倒来茶水,青儿说:“婆婆稍坐。早上我采了玉兰花供在盘里,还沾了晨露呢,您要不要带些回去?”
“好啊!婆婆最喜欢在髻上别香花,整天光闻着花香味儿,精神都清爽起来,当个老风流也挺不错。”婆婆说起顽话。
端来瓷盘,她挑了些硕大完整的玉兰花,摆入另个盘中,送给婆婆。
“您喜欢,有空就到这里走走逛逛,这阵子花开得特别多,我每日清晨都会摘下一些放着。”
“老身谢过姑娘。”
拿了花和药碗,临出门前,王婆婆犹豫半刻又折回来。
“青儿姑娘,我看你也不是个非分人儿,况且你的身子又老不好,怎么不让将军多往别的姑娘屋里去?”
青儿没回答,酡红的脸庞彰显她的尴尬,这种话……教她怎生回答……
“唉……是婆婆忒糊涂啦,这事儿又不是你能决定得来,何况将军喜欢你是你的福气,哪里有人把福气往外推的道理。青儿姑娘别恼我,我老糊涂啦!”她腾出手去拍拍青儿肩膀。
“婆婆,青儿知道您是为我好。”
“可不,这药对女人身子大伤啊!你又不是个健壮娃儿,吃久了早晚会吃出病根来,不如……我瞧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想受孕也不容易,往后将军要是上你这里过夜,我便不熬汤药了,若是有了万一,你月事迟了,可千万要告诉婆婆,让婆婆来想办法补救,你说好不?”
“谢谢婆婆关照青儿,青儿铭记在心。”
“别说这话,你的好处全将军府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瞧你和将军站在一起,是多登对的金童玉女啊!可惜你家世不好,唉……全是命啦!凡事看开点,说不定哪天将军会扶你为妾,咱们贫穷女子能这样也算出头天了。”
青儿但笑不答话,她没想过出头天,她盼的是他的情、他的心,可是这份盼望似乎比“出头天”更加奢侈。
☆ ☆ ☆
今夜斜风细雨,打在窗棂上,啪啪啪的扰得人心难安。
蜷在暄烨怀中,青儿呼吸着有他的空气,那是种阳刚的醉人气息。
抱住青儿,他亦无言,睁眼望住上梁,一瞬不瞬。
“将军有心事?”青儿仰头对上他新冒的青髭。
“今日是我阿玛冥诞,以往我们会在这天大宴宾客,整座将军府邸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他轻喟。
她晓得他胸中感觉,他在追忆过往热闹繁荣,今日他虽荣华富贵、加官进爵,亲人却不在身边,父母亲不在、妻子不在,他只能在回忆中寻觅亲情。
“我对老将军不太有印象,好似我初进将军府没多久,他就奉派调驻边疆。不过,记忆中他是个威武男人,声音如钟,气象恢宏。他是个严肃的爹爹吗?”青儿试图转移他的哀愁。
“他是。他很少笑,从小他就管我管得严,书默不出来、弓拉不满弦,阿玛都会狠狠修理我。小时候不懂,我是他惟一的儿子,为什么要对我这般严厉?现在懂了,他是望子成龙;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一个继承父业的儿子,为什么缘分会淡薄如纸?”
“他要是知道你的成就,肯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离开他的怀抱,她趴过身,对着他的眼睛诚恳说。
“我宁愿用我的成就去换取他的寿命,我但愿能陪他多年,看他含饴弄孙、看他安养天年。”
“你们是很相像的两个人,严肃冷静、不太会表达自己的关心和感觉。”
“你在分析我?”大手一捞,他将她捞回自己怀里。
夜里,他不喜欢一个人的冷清体温,他害怕这种冷清会渐渐扩散,笼罩起一室孤独。
趴在他胸前,她恋上这种没有距离的亲密,她爱上夜、有他的夜,相对地,她便厌起白天里,两人中间的疏离。
“我爹爹说,要看一个男人值不值得托付终身,讲究的不是他有否外貌文采,更不是他是否荣禄富贵,而是他的心,他是不是够爱你。”转开问话,青儿寻出一个容易话题。
“你爹很爱你娘?”
“对,我娘到死都念着爹爹,她要我们转告爹,‘磐石不移情不转,留待他生结知己’。她存着最后一口气,执意等待丈夫回来,可是……最终仍是等不到。她想和爹爹约定下一世,她害怕他们会在芸芸众生中错过……”
“那时你爹在哪里?”
“在苏老爷家当夫子。当时我们是这样认定的,于是我们托了人上城里找爹爹回来,哪知道带回来的消息,竟是他身陷囹圄。
葬了娘,我们四姐妹进城,跪在府衙前求大老爷放爹出来,他放出来了,但交到我们手中的是一具死尸,我们来不及转达娘的话——磐石不移情不转呵……”
“你口中的大老爷就是吴知才?”
“是他,我们为筹银子上告苏家和吴知才,姐妹们卖身为婢,只求还得父亲一身清白,他是磊落男人,绝不会偷窃珠宝,更不会在牢狱中上吊自尽。”
“你认定你爹是冤枉的?”
“他是冤枉的,无庸置疑。”
“事经多年,你们手中并无证据,想上告苏家并不如想象中容易。”
“我知道并不容易,不过,吴知才贵为朝廷命宫,都能伏法了,我相信天网恢恢,它终会为我们孟家争得公平。”
“有时候你乐观得教人羡慕。”
“那是格格教我的,她说悲观于事无助益,不如乐观些,精神好了,事情也会变得容易解决。格格……我真想她……”
伏在他胸前,两颗想念的心紧紧相贴。
“这世界上只有你会陪着我怀念玉歆了。”
“她是个最好最好的女人,老天没赋予她长寿,是老天苛待。”
“说得好,老天待她不公。”暄烨喃语。
老天已待玉歆不公了,他怎能再对她不公?暄烨锁紧自己的心,控起自己的情,不再由着青儿让他的感情泛滥。
是的,公平,他要对玉歆公平、忠贞。
“没关系,这世的不公会在下世偿还,老天终会给你们一个圆满结局。”
至于她……她是局外人、是第三者,是不该在圆满之内的人物,她只求今生能停、能留,能在他的生命中扮演起一个次要角色。
第六章
双手捧起裁好的新衣,她一路走到他住的日观楼。这时间,将军大概在看书吧!希望不会打扰到他。
门敲敲,应门的是将军的随身小厮康平,他跟在将军身边好多年。
“平大哥,请问将军在里面吗?”青儿柔声问。
“没有,他到大厅去接旨了。”康平说着,眉目间一片喜色。
“接旨?”青儿问。
“是啊!听说皇上要把端康王府的明珠格格许配给将军,这几天将军进进出出皇宫内苑,不就是为这事儿忙吗?”说完,他抬头看见青儿倏地发白的表情,猛地想起自己失言。
青儿往后踉跄几步,手上的新衣裳散落满地,心瞬间结上寒露……将军要成亲了,那位明珠格格将要取代玉歆格格……
明珠格格?青儿记得她。
“青儿姑娘,你还好吗?”
康平眼底有浓厚关心,她是个好姑娘,只是配将军未免身份不符,但由着她怀抱期望幻想,是否太不仁慈?
青儿喘着气,努力消化他的话。
不!她对将军的痴心有把握,这辈子他只爱格格,再不会对旁人专心。
是了是了,将军这几天进进出出皇宫内苑,一定是为着反对,他反对所有人取代他心中玉歆格格的地位。
就是就是!所以不管将军有再多的宠爱,都不肯封她们这些人为妾,他从来就不肯让人危及到格格的地位,何况是一个将为他妻的明珠格格。
青儿懂了,他一定是在为反对皇上的好意忙碌。念头转过,心安气顺,脸上回复血色,她跨下身,拾起地上的衣服。
“青儿姑娘,你是个好女孩,应替自己的将来多打算;而将军大人也该自玉歆格格的伤恸里走出来,总不能要将军一辈子都蒙在丧妻的阴影之中。”
康平的话让青儿一怔忡,衣服又重新飘回地面。
“抱歉,我、我今天老是笨手笨脚……”她慌慌张张又蹲下身。
从玉歆格格的伤恸走出来……这句话代表……
不想、不想,她不要现在想。
“青儿姑娘,要不要把衣裳交给我?你先回房,我会转告将军这是你亲自送来的。”康平盯眼她蜷缩的身子,怨叹起自己的苛刻。
“我……可以进去等将军吗?”她没站起身回话,明知道这样子没礼貌,但她照管不到康平的想法。
“我要离开了,何况将军今日不见得会回来。”
“没关系,我进去把衣裳叠起放好,也许再等一下下……就出来……”
“好吧!那我先离开。”自她身边走开,康平不忍心再多看一眼她的背影。
康平走了,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静默。
青儿坐倒在门槛边,空白的脑海中寻不出想法,泪在流,但她毫无知觉;心在痛,但她……也只能任它疼痛……
康平说,要她为自己往后打算,她要打算什么?
富贵人家通常会怎样处理“侍寝”?卖予别人为妾、赐给佣仆为妻?她会被用什么方式“处理”?
想苦笑,却牵动不了脸颊肌肤……她连苦中作乐的能力都没有,还有什么能力为自己打算?“打算”是有能力的女人才能做的事,她没有本领去打算。
总不能要将军一辈子都蒙在丧妻的阴影之中……康平的话在她脑海中一遍遍重温,逐渐加上的温度让她的心沸腾、烧灼。
也许康平说得对,将军的人生该光灿明亮,不该让缺憾驻足太久。
她是自私的,她用一幅幅格格的画像拴住将军的心,再用自己这张酷似格格的面容阻止他走出伤痛,她的爱何其狭隘,她的情何其可憎。设了一屋子陷讲,教将军在回忆中沉沦悲伤……
她好差劲,用这样恶劣的方法圈住他,口口声声的爱不过是偏私。
要是真爱将军,是否,她该鼓励他挺身追逐幸福,虽然……他的幸福里没有她……
要是真爱将军,是否,她该帮着他挥别阴影,虽然……她只能仰仗着他的阴影存活……
可是,这未免太为难她,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子,做不来圣贤事啊!
会不会……有没有可能,将军拒绝皇上赐婚?
康平说得对,将军该从悲恸中走出来,但也许他需要多一点时间,一年、两年,说不定将军需要三年来治疗自己的伤口……
天啊!求求您,让她在他身边多待一些日子,就算他不爱她、就算他只拿她当影子、就算因此她的污浊心态会让她下地狱,统统不要紧了……青儿只求能在他身边多待!不能三年就两年吧,请不要逼她马上……
拭净泪,拾起地上衣物,她想起,身为尽责“侍寝”不该有情绪。
推开门走进屋里,她发觉新衣裳的袖口有块脏污,伸手拍过几下,才看见领口也脏了,再拍拍,衣摆脏了、裤管脏了……到处都是肮脏,青儿拍拍打打,拍不去脏污,打不净秽乱……
她猛地摇头、再摇头,脏的不是衣裳,是她的心啊!
她已经在期待起明珠格格不是将军的幸福,已经期待起将军不能从伤痛中恢复,已经自私自利到连她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伏在桌上,青儿哭得好伤心,她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她没权利、没资格伤心。
她哭得日头偏西,哭到月稀星明,她悲怜自己的身世,厌弃自己的性格,她甚至恨起九年前那场相遇……
若是那年病死街头,今日就不用再承受这场悲惨;若是那年不拉住他的衣角,也不会换来这场没有回馈的爱情。
错了、错了、全都错了!她不该在格格去世的这一年中,放任自己的感情,不该存下太多幻想,而今梦醒,才发觉真相痛人心肺。
几声鸡啼自远处传来,青儿等过一整夜,无眠让她的心脏不胜负荷,心头呛得厉害,她应走回房里,好好休息一场。
可是性格中固执的那面不愿就此放弃,她要等他回来,等他回来告诉她,没有赐婚,没有明珠格格,没有他要的幸福。
她要等他回来告诉她,她可以留在他怀中继续幻想未来。
她的心已经肮脏,再也拍洗不干净,如果一定要当坏女人才能换得短暂幸福,她拿良心换了!
是的,换了,她不怕入地狱、不怕违背心,只害怕现下就要离他而去……
☆ ☆ ☆
暄烨终于回来,在第二日的晌午过后。
推开房门,他看见青儿趴在桌面上,苍白的小脸染着未干泪痕,几缕青丝拂过,在疲惫的面容上交织出一片愁雾。
“青儿!醒醒。”皱眉,暄烨没见过这样子的青儿。
印象中,她不太有情绪,笑的时候淡淡的,不愉快的时候也是淡淡的.很难看透她的心思。久而久之,她被定位成恬静淡然的女子;久而久之,习惯了她的感觉不被重视。
她睡得并不安稳,在暄烨的手一碰她时,青儿就惊醒过来。
“将军,您回来了。”青儿起身,垂头退到一边。
“你怎么在这里?”褪下外衣,青儿近身接过,拧来一条巾子,她为他拭去疲劳。
偷眼瞧他的表情,他虽有倦容但神情却是愉快的,青儿不晓得自己该往哪个方向作联想。
在一个日夜的说服后,皇上收回赐婚念头?抑或是……他花了一个日夜,说服了自己的心思,同意周遭人的看法,决定抛开过去、放眼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