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他想起昨夜,先是那盘两个黄骊鸣翠柳,接下来……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然后是晓来谁染霜林醉……然后一首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该死的,这一切都是墨儿的阴谋,她不说情欢不谈爱,步步解除他的心防,让他质疑起对师妹的心情,然后水到渠成,上演一出逃之夭夭,让她名正言顺当上景夫人。
可恶,这等心机……他居然让她的天真所蛊,看不出她心地阴险至极。
她成功了,她可以对无双大喊胜利,展颜畅笑……该死女人!推开身下女人,他大步起身穿衣。
墨儿也醒觉,被他的粗暴弄醒,宿醉让她头痛欲裂,抱起棉被,只隐约晓得他在生气。
又生气了?他怎无时无刻都要对她生气,是因着她的笨吗?或是因为他们老是连错线,以至于她永远搞不懂自己做错哪一件。
“少爷……”她轻声唤,开口,头痛得更厉害些。
“不要叫我,我供养不起你这种厉害下人!”冷冷一声,他对她嗤之以鼻。
供养?他在说什么呀!她吃得很多、很浪费吗?没关系,她可以养自己的,上回离家,他给她好大一笔银子,到现在她还没开封动用。
“我又做错事?你为什么老发我的火,你说,我一定改。”她的“乖”始终不够用。
“你不觉得这些话说过太多次,没别的新鲜台词?”他口气冷峻尖苛,怒目扫过,墨儿不自觉地泛起一身颤栗。
“你用这种口气说话,肯定我又做错事情,不过……我真弄不懂自己做错什么,教教我吧!不然,我笨惯了,让我猜上大半年,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抱起棉被,她拖着掩着,走到他身边,哀求地拉拉他的手臂。
“当初你要跟我进京时,答应过我什么?”
“就是那三章啰。第一照顾自己,第二敬你为兄,第三是不开口说喜欢你。我有做到,真的,虽然改不了口喊你大哥,可是我心中真拿你当大哥尊敬。”她急急为自己辩解。
“你做到?很好,你昨天夜里做什么,有哪个当妹子会淫荡地跳上大哥的床?你这个‘妹子’还真特殊。”
他骂她淫荡,这是很严重的指控。
“跳上床?没有没有,昨天你一定是醉糊涂了,是你抱我上床,不是我跳上你的床。”她说得认真,却没考虑到重点不是这个。
瞪眼望她,她又要用那种天真憨厚的傻样子套牢他,让他动移起自己的心?不会了,他再不会上当!
“不用说了,等我成亲后,我会派人送你回石头村。”
怎才一个晚上全成差错,他昨天还说要亲自陪她回家,虽然她觉得不可能,但是,但是……昨天夜里,他们成亲了不是?既然他们成亲;她怎能—个人自己回石头村?
甩脱她的手,几个箭步,他的手触上门栓。
“少爷……请你别走,我们把事情弄清楚,好吗?”她恳求。
“你还有哪里不清楚?”声音是冷的、脸上满布寒霜,墨儿知道他讨厌自己。
“昨儿个、昨儿个……咱们不是已经成亲?”她问得支吾。
“这就是你心底的如意算盘?你弄错了,在你心里,经过昨天那场我们就算成亲?对不起,我不认。”
她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好个心机深沉的女子,他错看她。
不认……他说了不认,所以他不当她是妻子。原来是这样……不认啊……那就没办法了,他说不认……也对啊!他们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宾客祝福,说不认也是对的。墨儿茫然点头。
“所以说,你还是要成亲的,和辛小姐一起是不是?”她再追问。
“没错,我们的婚期订在下月初三,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而更改。”
早先,他对这桩联姻还心存迟疑,现在犹豫让愤慨撤销,和师妹在一起是他多年盼望的结果,孟予墨永远甭想改变!
意外,哦!原来昨夜是意外,是意外呀……难怪他要生气,哪个人碰上意外都要大大光火。
不过,没关系,经过昨天那场,她认定自己是他的妻子,认定自己会帮他阻去灾祸,这样……应该够了吧!至少,她可以对得住娘。
既然够了,为什么……心还是酸得想掉泪?有好多话想告诉他,但是他那么生气,气得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怎么办?咬唇,用力过分,血丝沁出唇外,怎么办,她好想好想哭……是不是大哭一场,就能浇熄他的愤怒?
“少爷,夫人说……”
“不要再哪我娘来压我,孟予墨,你给我听清楚,我不要你当我的媳妇,眼前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不管谁说过什么,我,景书阌要娶的女人只有一个辛无双,听懂没,是辛无双不是孟予墨!”说完,他狠甩门而去,砰一声,门反弹回来,又关上。
歪过头,望着他站过的空间,墨儿想得很认真,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消化掉他说的每一个字。
晓得了,不管她再喜欢他、再爱他,他喜欢的都是他的小师妹;不管她变得再聪明伶俐,他爱的永远是他的辛无双,孟予墨和他,无缘也无分。可是,她并不想拿“娘”来压他,她只想告诉他,娘把传媳妇不传子的传家宝给了她,不当媳妇,她不能收这份重礼……
想法很多,头很重,歪歪的颈椎拉不起满腹心事,两颗眼泪同时从右颊滑落,手松开,棉被落地,一夜缱绻制造出的青紫,取笑着她的愚蠢……
第九章
少爷穿着大红新郎袍子真好看呢!墨儿带着包袱,悄悄走近新房,雪白的脸颊上带着迷蒙笑意。
早该离开翰林府的,不过就是为了不甘心,她留下来,非要看着他迎亲娶妻。
一个多月中,他们没再见过面,不过,她经常躲在园里偷窥他的身影,并经常从下人们口中听得他的事情。
听说向来清冷自持的少爷变得暴躁易怒,听说他动辄发火,连丁总管都让他削过好几次。
是因他将娶妻,心情紧张的关系吗?难怪之前他老对她发脾气,原来与她无关,是辛小姐的缘故。那么,等他们成亲后就会有所改善吧!
握住手中温玉,虽然她很害怕辛云的眼光,但……这东西她不能收的,它总是要交到景家媳妇手中,才叫物归原主,提起勇气,她一步步往前走。
等送过传家宝,她就要回家了,已经迟过一个多月,不知道姐姐们还会不会等她?会不会因她的迟迟不归担心紧张?
咬咬下唇,真要走了……从明儿个开始,她再也看不到他、听不到他,连偷窥都成奢侈,思念是件很难受的事儿,她受不受得了?
听说思念一个人会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听说想君不见会未语春容先惨咽,听说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滴泪行;听说相思染过会离魂暗逐郎行远,会冥冥归去无人管;是啊……他再也不管她了……听说、听说、听说……听说过那么多那么多……她与他终是只能悲离不能欢合,只能阴缺不能晴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与他们失之交臂……
往后想少爷时……摇摇头,猛抽气,今儿个是好日子,她不能哭、不能触少爷霉头。
踱步到新房门外,她大口吐气吸气,刚鼓足勇气,抬手欲叩门时,辛云的声音传来,下意识地,她缩起身子,躲到窗下,她真是怕极她们。
“小姐,毒药我已经放进交杯酒里,记得,景书阌一中毒你立刻夺下剑谱走出门外,不要迟疑,堡主会赶来接应。”辛云叮嘱。
“我晓得。”辛无双冰冷的声音传来。
毒药放进交杯酒里……墨儿不断反刍她的话,为什么要把毒药放进交杯酒里,这是新娘和新郎之间的游戏吗?她弄不懂,让少爷中毒怎么会是种游戏?夺下剑谱……堡主会赶来接应……辛云的话在她脑中断续成形。
啊!她组织起前言后语,张大嘴,合不拢。
中毒?天!她们想要毒害少爷,抢夺剑谱!墨儿的身子因想通了事情而止不住发抖。
“翰林府里下人众多,我们不能太引人注目,我带着衣服在门外等你。”
“我知道,你快下去,景书阌马上会进来。”辛无双催促。
“千万谨慎。”临行,辛云再回头叮咛。
甫打开房门,辛云就看见缩在门边的墨儿。
乍地,凶光外露,她不能让这个笨丫头破坏多日计划。
辛云自靴中抽出利刃,一步步迫向墨儿。
“你们不可以害少爷,少爷对你们那么好……”盯住她手中短刃,她手脚颤抖,心脏漏跳,她们果真要谋害少爷!
她边退边喊,忖度着自己逃跑报讯的机率有多大。
倏地,辛云眼光一闪,手翻、手转、手拂过墨儿胸前,然后退开数步,恭谨地垂手而立。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墨儿措手不及。她在做什么?一眨眼工夫判若两人。
她连连后退,想退出安全距离,直到背撞上一堵人墙,墨儿猛地回身,看见一脸冷峻的书阌就站在身后。
“禀姑爷,今日是小姐和姑爷的大喜日子,墨儿姑娘在此处吵闹,奴婢认为不合宜。”淡淡解释,她轻易解除书阌眼底的怀疑。
才不是这样子,她说谎、说谎啊!
“不要进去,她们想害……”突然,墨儿发觉自己喉间竟然发不出半点声响。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语调不带感情,严厉的表情让人心惊。
扯住他的衣袖,墨儿极力摇头,想阻挡下他欲进入新房的步伐。
“你以为你还能阻止我成亲?来不及了,我和无双拜过堂,她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心烦气躁,没注意她的焦头烂额,一拂袖,墨儿被推开。
不要、不要,她们是恶鬼、是坏人,她们要害死你……她跳到他面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抵死不让他进房,无奈满肚子的话连一句都说不出口。
“辛云,将她带下去。”书阌冷冷下令,将手自她掌握中挣回。
不下去、打死不下去,她要守护他,不让他受伤害!墨儿心一横,赶在书阌之前,冲进喜房,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下。
辛无双、辛云让她决绝的表情震住,忘记该及时制住她的动作。谁都没有想到她会出现,突发状况打乱她们所有计划。
毒酒喝下,腹痛如绞,涔涔汗水沿着额角流下。墨儿虽有口不能言,她伸直双手,分指辛无双和辛云。霍地,鲜血自她口中喷出,染红纯白衣襟,直到这时,书阌才弄懂,墨儿用性命在警告他。
转身,左手一伸一缩,并不怎么迅速,辛云竟是躲避不过;他夺过她手中短刃,刷刷刷连接三招寻暇抵隙而入,辛云本想皆已避过,哪晓得他在回手收招间,居然将利刃刺入她腰际,指着他,她双眼暴张,下一刻身子缓缓落地。
书阌回头,看见辛无双居然向伤重的墨儿出手,情急间,书阌抓起桌上酒杯朝辛无双疾射而去,铿锵一声,击落她手中长剑。
利落转身,无双撕开凤冠霞帔,从怀里拿起双钩,喂了毒品的钩尖从他鼻端擦过,一股腥气直逼脑门,抽出长剑,书阌使得凌厉迅速,一道金光、一条黑气,刹那间,新房处处残破。
突然,房门被推开,辛无双的父亲兄长夺门而入,加进战局,一时间,书阌既要护住墨儿,又要同时对抗五人,显得有些局促。
抱起已然昏迷的墨儿,书阌破窗而出,很快地,辛家堡主也领人围攻上来。
他们轮番上阵,斗得激烈,进退趋趋,兵刃劈风,迅捷无伦。
“好功夫,难怪无双埋伏在你身边多时,迟迟不敢动手,不过,今天你大限之期将届,谁都救不了你!”辛堡主厉声道。
“是吗?辛堡主未免太看得起小徒,居然这么多人合攻我家书阌。”说话间,伍先生已经领了两个徒弟和一队军官进院。
几个以快打快,全力抢攻,一柱香不到,辛家五人伤痕累累,让人拿下。
抱起墨儿,在经过无双身边时,他定眼看她,不语。
他不问,辛无双却主动解去他心中的疑虑。
“没错,我没喜欢过你,拿你为目标,是因为你的武功比其他的两个废物要来得高招。”端起愤怒,她恨他杀死七哥。
“你演了十年戏?”
“佩服我吗?不过,我们算是扯平,你杀我哥哥,我杀你爱人,我不赔本。”
“你真歹毒!”字从他齿缝间蹦出。
“歹毒?我比不上你吧!你一口气杀的可是三百个人。”
“那是皇命,我要不抓他们,真让他们抢走两百万两,死的就是黄河岸几万名百姓。”他义正辞严。
“你的意思是三百个人就不是性命?走狗,你这条满清走狗,忘记自己身上流的是汉族血。”呸一声,辛无双将血吐在他脸上,偏激神色在她脸上现形。
他不认得她,心目中的小师妹被她的激昂言论杀死。
“我要救下黄河岸几万民百姓,不管他们身上流的是满族血或汉族血。”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自己的心,原来他自以为是的爱情和辛无双的温柔一样,都是假象,而怀中女子……缠了心的痛……才是真爱……
※ ※ ※
墨儿病榻前,伍先生把事情经过一一跟书阌详述,夺官银案的主嫌辛家一行人已送交刑部,定了弃市之罪。
抚着墨儿,她苍白的脸颊探不到温度,冰冰凉凉像死去般安祥,微弱的气息维持着她的生命,书阌没有把握,这回能留下她。
她吞下师父三颗九转还阳丹,却毫无清醒现象,御医在家里来来回回,临去前除留下一个束手无策的绝望表情外,竟是再无他法。
二十天了,她躺在床上整整二十天,不动不闹不吵,乖得合乎他的标准。可是这回她的乖并没有让他开心,反而催霜了他的双鬓,才二十天,他憔悴得教人心生不忍。
冬日将磐,栀子花盛开的季节即将来临。
抱起她,书阌走到院子外头,让冬阳照射在她的脸上,只有在这时,金黄染上她的脸庞,带来一丝生气。他才会觉得她还活在他的身边。
凝睇她细致的笑脸,那些日子无解的纷乱情绪全数找到答案。
是了,因为爱她却不能承认,所以他暴戾乖张;因为愧疚对她做的错误,却不能补偿回馈,所以他喜怒无常。
他说服自己,墨儿心机深沉,用尽手段只为当上景家的媳妇;他告诫自己,用冷漠无情阻挡墨儿的热烈,不能再让她有机可乘。他对她做尽一切残酷,回头来看,这些残酷伤的不仅仅是墨儿,还有他的心。
现在,他决定坦诚面对自己的感情,这一坦诚,事情就变得澄澈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