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杀手他不该心慈,那只会为自己招惹更多麻烦,但……他摇头苦笑,不再多想。炜勖从怀中掏出一个翡翠玉瓶,倒出两颗血红色药丸递至她掌心。
“你走吧!留得青山、不怕无柴,假若我们之间真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就留着自己的命,再学几年功夫回来杀我吧!我随时在曲府等你!”
握着丹药,她的心又在不知不觉中陷落。好不容易筑起的围墙,只消他一个动作、一句言语,就崩塌颓圯,难道她的心墙永远无法抵挡他的温柔?
扶起叔端坐上马背,曲炜勖执辔领先离去。
莫情紧紧压住肩胛上的伤口,似乎这么压着就能忘记剧烈疼痛,远远地传来主仆对话,她侧耳倾听。
“少爷,为什么要放她走?你不怕养虎为患?”
“她只是玉面观音的杀手,罪不及死,况且杀人非她本意,为难她没道理。”
“少爷,我们家和玉面观音到底有何仇隙?她为什么三番两次派人刺杀?”
“她和父亲……”
马走远了,莫情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凝视着手中药丸。他还是这样一副慈悲心肠、还是这般悲天悯人?十年光阴没改变他醇厚仁慈的性格,而同样的十年,改变她太多太多……
一赌气,她把它们掷入泥中,她不要接收他一分一亳的好意,他们二人是永远的势不两立!
疼痛像涟漪般一圈圈扩大、蔓延……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头一偏,她任自己陷入昏迷。
☆ ☆ ☆
莫情呓语不断,梦中的情景一幕幕快速闪过,刺激着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她呼喊着、挣扎着,却始终挣不脱这场恼人恶梦。
不要啊……爹……娘……不要啊……娃娃……她不要、不要、不要……
阴恻恻的尖锐嗓音在她耳际响起,穿过耳膜,令她全身泛起颤。
“曹大人,您要是说够了,可否让我们送您一程?”他满布恶意的眼睛扫向曹大人身后的妇人,接道:“这书上说的好——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我看您就和夫人一起上路吧!”
侍卫拉过曹夫人,让两人并排跪地。只见她嘴角含笑、脸上毫无惧意。
她握住丈夫温暖的手掌,轻言道:“来世再续结发情。”
“好!在天愿比翼,在地成连理!”他一生从未对夫人说过情话,谁料得到第一句蜜言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口?一世夫妻、一世恩情啊!到老不分飞,风风雨雨他们也要一处栖!
“夫人,这生是我负你。”
她点点头,温婉笑容不曾自颊边褪去。“下辈子,我等你偿还。”
“真感动!好个叫人眼红的鹣鳔情深!”程奎嗤地冷笑一声,眼光示意,倏地,大刀挥下鲜血直迸,喷上了跪在后头的奴仆,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老爷……”
“夫人……”
尖锐的呐喊唤不回已逝的主人,众家仆哭得声嘶力竭,门外百姓也随着嚎啕大哭。老天怎不开开眼?这样的好人不庇佑,天理何存?
“曹紫苹那娃儿在哪里?”森冷的嗓音再度响起。
门外的百姓纷纷挪动身子,想挡住曹福和紫儿的身影,大家心里想的全是同一桩事——保住曹家最后一条血脉。
视死如归的福婶,拧了眉、割舍心中不舍,把自己的孙女儿娃娃,往外推出去。
“你就是那个传闻中的才女?过来,给公公看看。”他温柔的语音令人颤,娃娃抖了半天却无论如何也跨不出一步。
“怎抖成这样?一点才女的样儿都没有。曹大人,您可得走慢一点,等等您家闺女……”语音未歇,一柄长剑没入娃娃心窝,再抽出,一道血柱自她伤口射出,活蹦乱跳的娃娃成了没生息的破布娃娃。
她的娘抱住女儿逐渐冰冷的身子,却是再也哭不出声。来世?人间真有来世吗?若真有灵魂轮回,他们这七十几口子前世是做了多少亏心事,才换得今日悲惨下场?
“娃娃……”福伯紧捂住紫儿的脱口悲鸣。
娃娃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呀,她们一起玩、一起读书……她的童年全是与娃娃一起度过的,如今,娃娃走了,她的童年也结束了……她挣扎地想站起身。
“小姐,请你不要让娃娃白白牺牲!”福伯涕泪纵横,娃娃是他唯一的孙女儿,他怎会不心酸、心疼?但是,老天留他这条老命,就是要他护住曹家这条血脉,他不能卸责、不能奔入园内和亲人共赴黄泉啊!
“杀无赦!”第三道指令下,数十条人命在顷刻间尽数丧于刀下,一时间风狂雨骤,阵阵雷鸣夹杂着临死前的嘶叫,整座御史园血流成河,再多的雨露都冲刷不去满地血腥……
莫情自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衣衫,她觉得好冷、好冷……
她又回来了,回到这住了十年的房间,环顾这房里的一桌一椅,以为再活不成了,怎知……再一次死里逃生,活下来又是另一番折磨吧!收拾起不堪回忆,她又是个没有情绪、没有知觉的杀人机器。
“你醒了?师父在唤你。”莫意没有起伏的声调传入她耳中。
她没敢多迟疑,忍住胸口翻搅的疼痛,起身下床,尾随莫意来到观音殿。她和莫意两人快速加入早已跪在地上多时的四人当中,等候指示。
“莫念,你动心了?啧啧啧,真可惜啊!可惜了我多年调教,谁料想得到,你一见了男人还是动心了,唉……又是一番白费功夫。”玉面观音曼妙的身形轻倚在贵妃椅上,慵慵懒懒的神情风情万种,谪仙般的华贵姿容上没有半分表情,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禀主人,属下没有!”莫念惊惧得手抖足颤。
“是吗?莫言,你来说给她听听。”莫言是当天隐在林中观察众人行动并发出长啸声者。
“是!你招招出剑、招招留手三分,要是你尽了全力,莫意也不会一出手就被震出内伤。”
“禀主人,莫言瞎说,她在胡乱栽赃,是她看上了曲炜勖的英俊逸朗……”
“昨晚月色那么昏暗,你还能看到他英俊逸朗?”莫言一语堵住她的说辞。
“多话!”玉面观音斜眼瞪视莫言,惊得莫言垂首不语。“我最讨厌女人多话!”话落,锐眼闪过,吓得莫念猛然缩身,突地,一柄淬过毒液的柳叶镖直插入莫念喉头,黑气迅速攀上她惊惶的脸。
“主人!”急切中,莫情惊呼出口。
“又要求情,莫情、莫情,我帮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不要有太多情感,唉……情字总有一天会害了你!”她以眼神示意,莫言走向前拔下莫念喉间的柳叶镖,交回师父手中。
看一眼已然僵直的莫念,再说什么都挽回不了了。她咬住唇,垂头应和:“属下知错,多谢主人教诲。”
“知错?你可知自己犯了哪条大错,要不要也让莫言说给你听听?”
“属下不遵从莫言师姐的命令擅自行动,不自量力,坚持要夺曲炜勖性命,违反主人规范,但凭主人责罚!”她主动将自己的罪行列出。
“好个但凭主人责罚,我要是罚轻了,往后其他人都不服从指示;要是罚重了,你又要心里犯嘀咕,骂我不近人情。你为我拚死拚活,差点儿弄丢一条小命,我还罚……这真叫我左右为难。”
“莫情以死谢罪。”执起匕首,横向颈间。
咚!玉面观音一弹指,打掉她手上的短刃。
“唉……性子真烈,要改改,动不动就抹脖子,这不是用死来威胁我吗?”
“属下不敢!”莫情回答。
“既然不敢,那我就真罚喽!”
“但凭主人吩咐。”
“莫情不服指令擅自行动,罚鞭笞二十。下个月曲炜勖将迎娶章府千金,就由你混进去,杀了新娘,嫁入曲府。我会派莫意帮你,这回再失败,没取回曲炜勖的性命,你们就不用回来了。”
“属下领命!”莫情、莫意同声应和。
“我这惩罚可有人异议?有想法快讲出来,别出了观音殿又在我背后叽叽喳喳,扰得我耳朵发痒。”
“属下不敢!”莫意等人吓得流出涔涔汗水。
“很好,这次你们都尽力了,下去后到净瓶宫领取两个月份的观音露。”
她的话让众人心喜成狂,这句话的背后意义就是——她们的生命又得以延长两个月。
“多谢主人赏赐!”
望着这群她一手培养出来的杀人机器,她轻扬姣美的唇角。
曲怀天……看到了吗?当年你狠心背义,负我这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另娶她人,今日……我要你付出代价……妻离子散如何?断子绝孙又如何?
☆ ☆ ☆
门外锣鼓喧天,串串鞭炮声不断。今日是曲府公子迎娶章家千金的大好日子。多年前,曲家老爷曲怀天弃官返乡经商,这几年独子曲炜勖接手家族事业,短短三年,曲家商行遍布大江南北,不论是食衣住行,举凡生活所需无不与曲家商行打上交道。
曲炜勖精明的经商头脑,不但让曲家赚进大把银子,也树立了曲家商号在商界的地位。
曲家有这样一个伟岸的儿子,多少富家千金都想攀上这门亲事,而他单单选上章家千金,除了她有张美如出水芙蓉、艳若桃李的娇容外,听说还是个饱读诗书、擅长织绣、音律,是个妇容、妇德、妇功兼具的女子。
此刻,章嫣含已经打扮妥当,她拘谨地坐在床沿,娘和姨娘们往前厅去了,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小容随侍身旁。
相较于前头的热闹,新娘闺房反而显得安静而冷清。
小容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色衣服,来来回回地东摸摸、西摸摸,一颗心如小鹿般乱撞,马上,她就要随小姐嫁入曲府。
听说,新姑爷的家有好几十个章家大,假山流水、池塘曲桥,美的像人间仙境;听说,新姑爷貌比潘安,文采不逊当今的文状元,武功比那长年驻防在边疆的楚元帅还略胜几分;听说,姑爷目前只纳了一个妾室,她和小姐情同姐妹,若她们二人能同侍一夫岂不增添人间美事?
想至此,一张娇俏的小脸涨得通红。幸好、幸好小姐脸覆红巾,要不这张红脸岂不教小姐笑了去……
突然,门外一阵铿铿锵锵的吵杂声,是哪个粗心丫头把花盆弄破了?在这个大喜日子里……唉!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她回身对小姐说:“小姐,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推开门,她对着碎花盆边的女孩怒斥一声,没想到她一喊,女孩不但不理会,反而转身跑走。
“喂!你是哪一房的丫头,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真是没规矩。我叫你停下来,你听见了没有?”她迈开小脚朝女孩方向追去。
在她身后,一道黑影闪入章嫣含房中。
莫情拉去章嫣含的红帕子,伸手一指点住她的穴道,让她全身动弹不得。
“你……你是谁?”嫣含张口嗫嚅问道。
“催命阎罗。”抽出短刃、即将落下时,莫情在她眼里看到无助凄惶,这个表情……也曾出现在单纯的娃娃脸上,娃娃……她的挚友、为她牺牲生命的女孩……一时间莫情下不了手,都是无辜的人啊!
“我做错什么?”嫣含鼓起勇气张口问。
是呀!她做错什么?就因为她要嫁入曲家?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她何错之有?矛盾浮上心头,不杀她,她只有八个时辰可用,必需在今夜动手刺杀,万一没成功……她再无第二次机会。
突然间,嫣含和娃娃的脸重叠为一,她眼眶滑下的两颗晶莹珠泪,像无言抗议。无辜的女孩……无辜的娃娃……为了报仇让一条生命枉死,该或不该?
摇摇头,她做了决定,点住嫣含的穴道,快手快脚剥下她的嫁衣,穿到自己身上,再把嫣含点上睡穴、塞入床底下,八个时辰就八个时辰吧!反正她早没存希望能活着走出曲家大门。不管成不成功她都算为父母报了仇。
第二章
经过繁琐的重重仪式,莫情坐在新床上等候夫君。
夫君?多年前,他是这么唤她的——小娘子、我最可爱的亲亲小娘子……而今,她果真成了他的小媳妇,然……接下来她将展开杀夫行动,天!她的命运真是与众不同。
曲炜勖……勖哥哥……
软软的童稚音调还荡在耳边……那天月色朦胧,一心复仇的她没看清他的容貌,只有那对眼睛,那对日日夜夜在她脑中盘旋不去的眼睛,总是这么温文柔和、醇厚多情……
一如多年以前——
客栈里,紫苹跪在床前哭红了双眼,床上的福伯再也不会醒来了。
“福伯伯……醒一醒,同我说说话好吗?我一个人好害怕啊!”一张原本洁净灵秀的美丽小脸染满了尘灰,连月下来的奔波,圆圆的身子瘦了一圈,瘦弱的小手臂抱着福伯,一声声悲泣、一颗颗珠泪……却是怎么也哭不回福伯的生命。
一直以为没了家人,忠心的福伯会陪着她长大,亲眼看她为父母亲报仇,谁知他就这样倒下了,怎么办?往后叫她一个孤单的小女孩何去何从?
飕飕冷风从窗缝透进来,冻得她小脸红通通,泪一流,咸咸的泪水滑过,滑出一阵阵刺麻痛觉。
客栈老板叫人撞开门,瞄一眼早已僵直的福伯,歪歪嘴嚷了声秽气,指示两个汉子把福伯用席子里起来,抬到乱葬岗埋掉。他搜搜紫苹的小包袱,搜出了几块碎银,攒入怀中,就拿这些充当这几天的住宿费,不足的算自己倒霉,认了吧!
他一手提着紫苹的领子,一手抓着她干瘪瘪的包袱,把她往楼下拖。沿路走沿路骂:“你这丫头片子,在我店里哭丧,我还要不要做生意?”
“老板求您行行好,别赶我出去……”
“不赶你,留你作啥?我养家活口,担子已经够重了,再多养你这个赔钱千金,养不起啊!”
“我会洗碗、扫地,只求您别赶我,我什么事都做。”紫苹急嚷。
“我们不缺洗碗的杂工。”老板把她提到门口一推,紫苹连连后退几步,向后倒坐在雪地中。
没有厚裘护身,紫苹的手脚全冻僵了,跪起身,她对着门口的老板猛磕头,“我没处去了啊……老板……求求你收留我,我会拼命拼命工作……”
“你没处去可不关我的事,你要是多长个几岁,或许我可以考虑留你下来暖暖床,可惜……”他语带暧昧的扫过她瘦削的身子,继而摇摇头,拿起帚子赶人。“去去去!别留在这里妨碍我做生意,要害我损失了客人,你可赔不起。”眼看着扫帚将横扫上她的小脸,蓦地,围观的人群中斜窜出一个人,他握住扫帚用力一抽,把老板往前拉,老板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