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在意,只不过……”
“只不过舍不得美妻娇娘,舍不得芙蓉帐暖的夜夜春宵,殊不知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她站起身,无畏地走向前和阿玛面对面。
这些话她自额娘那里听来,初听时觉得恶毒,现在想来才知,那是存了多少深刻悲哀才说得出口啊!
“紫儿,你说话太歹毒了,女孩家怎心眼狭小至此?往后……”
“往后怎容得下夫君的若干小妾?”她接了阿玛的话。“婚姻对女人是永远的不公平吗?那么紫儿情愿终生茹素,永伴青灯古佛,也不愿踏入一场不公平的婚姻中。”她话说得重,只盼阿玛肯回头。
“紫儿,你今日来是为了和我作对的吗?”他一击掌,震落桌上瓷杯。
“女儿不敢,只是心中有太多疑惑,我不明白额娘的十几年青春,怎会换得夫君的无情相待,而五姨太爱子爱丈夫的心,怎又会为了金钱,不得不割舍?为什么您有权制造人世间的遗憾?因为您是男人,或者是……因为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紫语鼓足勇气把话说完全。
“紫儿,你恃宠而骄了!”他双目怒瞪。
“阿玛,我亲眼见您那些姨太太们,为了争取您的青睐而彼此争斗,我亲眼瞧见额娘和五姨太的伤心悲恸,您是最仁慈的爹爹啊!怎舍得一群女人为了您的一时欢喜而伤一辈子心?至少您让五姨太回家和丈夫儿子相聚,不要拆散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求求您为紫儿、嫣儿和睿儿积积福吧!”紫儿双足跪落,盈盈双眸中蓄满泪水。
为孩子们积福?可不是,若将来他最宠爱的紫儿、嫣儿也是这般受男人欺凌心伤,他怎忍心?
“也罢!宽儿,你去让马车夫备车,和翡翠两个人送五姨太回去!”他长叹一口气,重新面对紫儿,许下承诺。“我会去看看你额娘,并努力让她不再心伤。”
“额娘病了。”她松一口气,绽出如妍笑意。
“病了?我怎不知道?请大夫来看过了吗?”他十分讶异。
“她是相思成疾,无药可医的。”她吐吐舌头,调皮地对阿玛灿然一笑。
“你这丫头,看来我要限制你读那些情诗艳句,免得你满脑袋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笑着摸摸女儿的头。“我去看看你额娘,你也趁早回房歇着,天黑路滑,你可要小心行走。”
“好!”她乖顺地点头。看着阿玛渐行渐远的身影,紫儿好骄傲,她有一个好阿玛,好……爹爹。
转过头,她对着那位欲语还休的年轻婶婶。
“小姐,您的大恩大德妾身永远铭记在心。”少妇喜极而泣,蓦然,想起什么似地,从颈上取下一颗紫水晶,挂上紫语胸前。“您的恩德我无以回报,这是卓家的传家之物,只传予长男媳妇,我从婆婆手中取得它,今将其转赠于你,愿它佑你平安康泰。”
“不!我不能收下,这是您的传家宝。”紫语推却。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小姐收下当作纪念,他日若有缘再见,让我们共忆起这段缘分。”她对紫语嫣然一笑,转身随宽儿走出情楼。
这是紫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卓柴萍,却没想到这段缘分却紧紧地牵系着她往后的命运。
☆ ☆ ☆
待陷落回忆中的紫语再回过神时,小屋里的人儿已酣然入睡,温暖的烛火亦随之熄灭。
呵口气,搓搓早已冻僵的双手,她缓步前行,宽阔的天地间竟无她端康紫语的容身处?
想起“他”,苦笑一声,潸然泪下……终是枉凝眉呵,想她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起自秋流到冬,自春流到夏?
泪在颊边结成冰珠子,就像她的心,早已没了温度,没了爱……
踟蹰慢行,紫语在一幢大宅邸前停住,高高的屋檐为她挡去漫天风雪。她蜷缩在角落,身上再也榨不出任何暖意……
属于“冷”的回忆很多很多,每个记忆都有他……
她记得那夜寒意渐浓,他突然出现并摔坏了她的白玉筝……他那凶恶的表情好吓人,一直以为那个温文尔雅、从坏人手下救下自己的男人,才是她的夫君,谁知道,他换了张面具,让她差点儿认不得……
她记得他为了媚湘小产,一怒之下把她关进柴房里,那些夜,冷风从窗缝吹进柴房里,透进她的衣裳、她的肌肤、她的骨头,那种从骨髓渗出的寒意让她慢慢失去意识……可是一醒来,他又换上原来的温柔面具,对着她笑、对着她说……他也喜欢她……
她记得,在回家的马车上,他执起她的手说:“你的手好冰,很冷吗?”她摇了摇头回答:“有你在,再冷我都不怕。”然后,他把她抱在怀中,暖暖她的手、暖暖她的脚、也暖了她的心……
她记得他采来新梅插在瓶中,告诉她:“这像你,清新、傲骨而纯洁。”她则捧了清水,回答他:“这是你,滋润、延续、丰富了我的生命。”他笑了,环住她的腰,告诉她:“天那么冷,还去碰冰水,笨!”她则回答他:“我不笨,因为我知道你会为我把手温暖。”
她记得……天,她怎会记得那么多,扣除那些磨难,他们真正在一起多少日子?怎就有了满箱满筐的回忆?为什么每个回忆都那么鲜明,仿佛是昨日才刚刚发生?是因为离开他的这些天,她日夜温习这些回忆吗?还是因为爱他的心从不曾冷却……
好冷、好冷……缩着手,偏过头,她好想睡……她猜想今夜她将魂归西方……
第二章
倚着柳树,紫儿遥望着天际彩霞,红的、金黄的、桥的……一道一道的霞光染上柔软的云朵,几只归巢倦鸟自天空飞过,嘎嘎叫着。
“小姐,我们回去吧!王爷和夫人已经在马车上等我们了。”含笑低言。
“好!我们走,嫣儿呢?她回车上了没?”在祖奶奶诞辰前夕,他们全家到太平寺为祖奶奶上香祈福,请四方神明保佑她长命百岁。
祖奶奶是当朝皇太后的亲姐妹,平日二人走得近,因此,紫语和嫣语也常有机会随祖奶奶进宫拜见皇后和各宫嫔妃。
“她不知上哪儿去,王爷已经派人四处寻找,不如我们先上车。”
“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带你去找。”这调皮丫头,准又到庙后的林子里去了,她的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老想碰碰那些说书人口中的绿林好汉,因此,哪里有林子她就往哪里钻。
她带头往庙后走去,迈着小小的步子,心里想起上回嫣儿在林子里摔得浑身是泥的情景,不由得娇笑出声。
“好一个美人展眉,真是教人惊艳。”几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挡住她们的去路。
“你是谁?为什么挡住我们的去路?”含笑勇敢地挺身护住小姐。
“哇!连个小小丫环都这般清丽动人,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其中一名男子走上前,轻薄地用扇柄抬起含笑的下巴。
“请你们放尊重。”紫语气得挥去他的扇子,泪水已在眼眶中饱蓄。
“尊重?姑娘你弄错了,聪明的女孩不用男人尊重,只要男人爱……”他轻佻的口气龌龊得让人作呕。
“小姐,你浪费口舌和他们谈尊重,不如回去跟我们家那只大笨狗讲中庸。”含笑说着拉过紫语转身就走。
他们倏地围上来,把主仆二人围在中间,教她们进退两难。
“好呛的姑娘,把我们比成了狗,既是这样,我们只好对你们这两只母狗发发春。”
“你,无耻!”紫语用力拨开他伸过来的禄爪,眼泪已不由自主地滑下。
“别哭、别哭,你哭得本大爷的心好酸。”
“这样就无耻?那么等你们尝过本大爷的滋味后,包准上瘾,到时天天缠着我,要我赐给你们雨露,那才叫无耻淫荡呢!”一个身着黄衫的男子淫猥呵笑。
他一把将含笑拦腰抱住,其他人同时一涌而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色身影飞掠而过,只见那群人渣尽躺在地上呻吟不已。
“你是谁?敢管我四贝勒的闲事,活得不耐烦了吗?有胆给我报上名来!”
“在下卓勖恺,有何指教?”白衫男子站定,回身看看地上狼狈的几个人,轻蔑神色不经意流露出来。
“卓、卓、卓勖恺……”是那个名震朝野、官拜一品的征东将军卓勖恺?
听说他和当今皇上是亲如手足的好友;听说他曾从刺客手中救下皇上一命;听说朝中大臣都要敬他三分……而他只是个承了祖荫、有名无实的贝勒,怎惹得起这号人物?缩缩腿,他被他的眼神盯得全身不住地发抖。
“正是在下!”他潇洒地一甩扇。
白色的衫袖在风的戏舞下,翩翩扬起,几乎是第一眼,紫语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随风飘上他。
紫语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相当高,要仰着头她才能瞧清楚他;他的脸长得斯文秀气,一点都没有压迫人的威势,但他浑身散发的王者气势,却让人不由得想臣服于他。
认识他吗?不!这样的一张脸要是看过一次,任谁都难将他自心底抹去,那么……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熟悉感?仿佛、仿佛他们早已相识,仿佛、仿佛他们早已互属?这是多难以理清的心情呵……
等她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眼睛竟不害羞地直盯着人家瞧,一瞬也不瞬地。
“姑娘,你还好吗?”勖恺先出声打破沉默。
“多谢公子相救,紫语感激不尽。”低下眉,掩住难抑的情绪。
“这里人烟稀少,易引来心怀不轨的男子,姑娘怎会来此?”
“我想到林子里寻回舍妹,她一向活泼调皮,常往林子里钻。”
“那我陪姑娘同去可好?”他淡淡一笑,提议说。
“好、当然好,要是再碰到刚刚那种衣冠禽兽,至少有个人可以治。”含笑代她答应。
“那……有劳公子了。”她屈膝一福。
勖恺见状连忙伸手将她扶起,在碰触的瞬间,一股无可言喻的感动翻搅了他的知觉,他的心如擂鼓般奔腾不已,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这般无礼,牵了她的手就不想再放?是吸引?是动心?总之,他的心强喊着“要她”!
“我们快走吧!再晚天就要黑了。”含笑及时出声解除了尴尬。
卓勖恺领头行去,紫语在后面慢慢跟随,踩着他走过的泥土,看着他的足后跟,望着他随步飘动的衣摆,她的心微微颤动。
她不解为什么只是待在他的身边,她就会感觉安全?为什么只是跟随他的背影,她就会觉得幸福?情嗉在她心中慢慢发酵、扩散……
手里金鹦鹅,胸前绣凤凰。
偷眼暗形相,不如嫁与从,作鸳鸯。
不如嫁与从,作鸳鸯?她到底在想什么?一个豆寇年华的少女,怎可如此不害臊地怀春思人,恼呵!她拼命摇头,想摇去满脑子胡思乱想,却没料到摇不去满腔春思,反而摇出了满颊绯红。
“姑娘怎生称呼?”勖恺的声音蓦地自前方传来,不知怎地,他不想就此和她失之交臂,不想就此让她从自己生命中错过,他强要与她的生命出现交集,不因她韶华姣美的容貌、不因她弱柳扶风的纤细身段……只因那……是了!是那股无可言喻的熟悉感,蛊惑了他的心志。
“我叫紫语,爹娘都唤我紫儿。”他叫卓勖恺,那……他是汉人吧!紫语细心地用了汉人唤父母亲的称谓,仿佛这样子她又和他拉近了一点距离。
紫儿?又是那份无从分说的熟悉感猛地撞进他的心壁……他强压下狂奔的心跳,转身再问:“紫儿姑娘可是京城人士?”
紫儿还没作答,含笑突然对着远方招手。“二小姐,我们在这里!”
嫣语很快地跑到姐姐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卓勖恺。“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和我姐姐说话?孤男寡女的不怕惹人非议。”
“嫣儿不可无礼,是这位公子救下我和含笑。”
“是英雄救美人啊!你的身手好不好?”嫣语叉着腰问,大有和他一较长短的念头。
“哪会不好,他才飞身过来,我们连他怎么出手的都还没看到,那些下流男人就全躺下了。”含笑插口,把当时的情况说上一道。
“姐,我早说过,女子也要学武防身,你偏不听,这回受到教训了吧!回家我可要好好把你锻炼锻炼。”
嫣儿那一副训示徒弟的模样,惹得勖恺会心一笑。
“紫儿姑娘的身子骨并不适合练武。”他的话适时解除紫语的危机。
“是啊!你要大小姐练武,就像要你自己学文章一样难。”含笑也取笑她。
“你敢笑本小姐胸无点墨?好!看我的厉害。”她摩拳擦掌准备扑向含笑。
“你说什么?‘胸无点墨’?哇塞!真不简单,二小姐用了一句成语耶!天要下红雨了,大家快躲到凉亭里避雨哦——”含笑说完拔腿就跑,引得嫣语也跟着追赶。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紫语鼓起勇气说:“今日卓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紫儿无以回报,只有……”她低头取下腰间的随身腰,递予他。
收下啊!请收下吧!至少让我心存幻想,假装日后你会拿起玉睹物思人,会想起这一个下午、这一名陌生女子和这场邂逅……求你呵……
看他久久不伸手接去,她的泪盈满眼眶,沿着香腮滑落……
他的心被她的泪灼烫成伤,他的情绪因她的愁眉不展而陷入低潮,他心疼、不舍,不自觉地伸过手接下王。
从不知道还有人可以影响他的喜怒、从不知道还有人可以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内心,一直以为,他的心早在十年前那场家变中死去……
“谢谢、谢谢……就算再也见不到你,我也会永远把你牢牢记住。”泪还悬挂在眼角,但她的嘴角已漾出灿烂笑颜。
会的!我们定会再相见的。他自信满满地在心底对着紫儿的背影说。
☆ ☆ ☆
该死!什么狗屁格格,凭什么一道圣旨就决定他的一生?好个端康王爷,他没上门向他索讨当年债,他竟敢用合婚把他纳入自己的权力旗下!
好啊!想斗是吧?他奉陪!
勖恺一掌袭上桌沿,把桌角卸下一角,心中的怒气昭然若揭。
媚湘泪眼汪汪地对着盛怒的勖恺。
怎会这样?自十六岁那年把清白的身子给了他,她就一直在等待他收心,等待他正式迎娶她为夫人,谁想得到一纸圣旨粉碎了她多年的梦,一个天外飞来的“语歆格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占上了卓夫人的位置,叫她如何能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