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父母相处的经验所赐,他向来笃信「有问题就去解决」,谩骂、吼叫、翻桌、捶墙都解决不了问题。
而情绪这种东西,不管何时何事,都该稳住,不应被扯进解决问题的过程。
但润雅让他的情绪稳不住,他想捶桌子、他想踢墙壁,他想发泄心头那阵恼意。
「你在生润雅的气吗?」纱纱站起来,放下小茶匙,拍拍屁股。
他没说话。
「那你喜欢润雅吗?」她直接切入核心。
看这两人的相处阴阳又怪气,既然没有深仇,也没有大恨,那麽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汹涌暗流就耐人寻味——但也不难猜了。
「小孩子不适合谈这种问题。」他避重就轻,接续先前的话题。「我或许有些不高兴,但她本来不应该随便接受陌生人的邀请。」
纱纱沉吟了一下。
「我记得小时候,我跟润雅还住在孟家——亲生妈妈那边,有一次,润雅喃喃说著街头嘉年华会有多好玩。那时,她『看起来』比我还野,因为我被妈妈塑造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小淑女,这也不准做、那也不准碰。」
「但其实我很贪玩,这麽好玩的事,我当然要去,还硬拖著润雅偷偷的去!」
「结果,我们在回程中差点被诱拐。回来後,妈妈问都不问是谁带头要去的,抓起藤条就朝润雅猛抽。」
欧阳潜的气色立刻变得肃杀。
他想,他已经知道了为什麽润雅老是以「身分上下」来区别她与纱纱,还有他。因为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女人,用藤条彻底扭曲她的观念,以至於在往後的日子里,她不认为人人平等,她觉得她比纱纱、比他,都矮上一大截。
纱纱见他的表情,知道他懂了,但她还是故意说——
「这样吧!如果你心里有一点不舒坦,乾脆效法我妈妈用藤条抽她一顿吧!」
「我不会伤害她,永远都不会!」他冷硬地说。
咬著牙,他一方面为了润雅心疼,一方面想找到纱纱的生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看著大哥咬紧牙关的模样,纱纱瞳儿溜转一圈。
「大哥跟润雅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麽事?」
「为什麽这麽间?」
「相处的气氛有点怪。」
欧阳潜一时不察。「我答应过她绝对不说。」
「那就是一定发生过什麽事罗?」纱纱狡狯地说。
她本来不确定,润雅有没有秘密瞒著她,现在确定有了。
欧阳潜没说话。
他知道,纱纱天生机灵,但他没有想过她已经机灵到足以套他的话。
气氛沉默了下,纱纱在想事情,欧阳潜也在深思。
突然间,纱纱又开口。「大哥,你知道我跟润雅在国外玩的时候,最常被人骂的『类型』是什麽吗?」
「有人敢骂你?」欧阳潜神色一凛。
「有,多的很咧!」纱纱耸耸肩。「最常骂的就是『没家教』跟『没常识』。」
他沉默了,纱纱自顾自地往下说。「『没家教』——这也难怪,因为我和润雅在一个『家庭』里实际生活的时间,以及我们长时间待在亲人身边的时间,只有人生初始那七年而已。
「至於『没常识』——我想,很多生活小节都是伴随家庭生活而来,没有家庭生活,又一直待在严苛毙了的寄宿学校里,形同被软禁,能培养出多少常识?
「有些人总会说,『一般女孩如何如何』、『一般人都怎样怎样』。问题是,我们的生活与『一般女孩』、『一般人』大相迳庭,怎麽能用同一种标准看待我们?我和润雅也是从逃出寄宿学校之後,才开始学习很多『正常』、『一般』、『大众化』的常识。」
欧阳潜完全想不出反驳的话。
纱纱的论点是他从没想过的,她们十八年来的生活也不是他能想像的,但他也是用那些「一般标准」来衡量这两个女孩儿。
如今看来,他错了。
「说下去。」他想听。
「有一次,我在飞机上遇到一位女士,聊得很高兴,後来在言谈之间,才发现她是妈妈的好朋友。」她那个找到新好男人,就忙不迭地把未婚生下的女儿送还给欧阳家的「好妈妈」。「她告诉我,我妈妈前阵子生了场大病,她希望我立刻改变行程,别去非洲了,先跟她去看妈妈。」
「你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欧阳潜绷著脸。
「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纱纱耸耸肩。
「你後来去见她了吗?」
「没有。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没有必要去。我当场婉拒了那位女士,却没想到她一听,马上痛斥我,说我不懂孝道,也不懂做人的道理,毫无体贴心。」
「她胡说八道。」欧阳潜冷下脸。
只有自家人,才知道自家人的恩怨,旁人多嘴啥?
要是让他知道这个多事婆是谁,非押著她向纱纱道歉不可|「不,我是真的不懂孝道。」纱纱苦笑著承认。「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妈妈了,当初她不要我,忙著把我送走,现在要我说爱她、还是恨她,都太沉重。但我不知道有什麽理由,让我必须去见她一面。这一点看在很多人眼中,是很不懂人情。」
「纱纱……」
「你知道吗?到了最後,『妈妈』只是一个『称谓』,不再代表一个疼你、爱你、宝贝你的『实体』,这才是最可悲的事,但外人永远不懂。」
欧阳潜默然。
他也有相同的感受。他是因为自己生长在充满叫嚣的家庭,所以费心为妹妹安排欢乐假期,让她能过一些正常的生活。
没有料到,到头来,她们跟一般人生活的那种「正常」还差了一大截距离。
「从小到大,很少有任何一位长辈长时间地待在我身边,注意并纠正我的生活小节。我没有学到的,甚至失去的,是无法估计也无法想像的。我只能靠自己的想法,或者天生的个性去做每件事。
「当然,润雅也是如此,她的想法不能以常理判断。或许你认为她有缺失,她随和过了头,她不懂得拒绝别人,但最重要的是,如何亡羊补牢。」
她语毕,书房的气氛沉了一下。
「纱纱,你的思想变得成熟了。」他有感而发。
「别以为我只是爱玩,爱东奔西跑,其实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也是会转的。所谓:愚者千虑……」
「必有一得。」他接口。「但你不是愚者。」
他的妹妹有独到的见解,这令他很骄傲。
兄妹俩同时笑了笑。
很神奇的,他发现自己不再震怒郁结了。「我会找个机会去了解她。」
「OK,那我回房去罗!」纱纱走向门口。「对了,大哥,你喜欢润雅吧?」她知道他不会回答,所以也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别担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 ☆ ☆
巴豆夭!
腹部一阵绵延不断的紧缩,加上咕噜咕噜的怪响。唔,她真的肚子饿了!
润雅坐在地上,面向墙壁,努力反省自己的过错,不敢乱动。
她知道大少爷肯定是生气了。
气她什麽?随便跟「王」先生出去?没发现黄先生应该姓「王」才对?还是气她对「王」先生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我是小姐的女佣」——这算是「不三不四」的话?
那惨了!她常常这样对别人自我介绍说!
咕噜!不行,她实在饿得受不了。
乾脆她先偷偷溜到楼下厨房去找点东西吃,再回来加倍地面壁思过。
润雅起身,小腿麻得不得了,像是蚂蚁雄兵正啃咬著她。她扶著墙壁,偷偷潜进厨房,偷偷地打开灯,偷偷闻到地一股咖啡香。
赫!
「大少爷,你怎麽会在这里?」她惊愕地看著餐桌桌首的男子。
他举起骨瓷杯,饮一口黑咖啡。「我在等你。」
「在……在等我?」大少爷早就知道她会偷懒了?
咕噜!又是响当当的一声腹鸣。
「坐下来吃饭。」
餐桌另一端,一盘咖哩羊肉饭正在向她招手。
唾液急速分泌。「那是给我吃的吗?」她小声嗫嚅。
「你不吃,那就我吃了?」
「不行。」在饥饿的时候,她很难严守主仆之间的分际。
她扑过去,拿起汤匙开心狂食。
味蕾与食物重逢的喜悦,让她忘却一切的身外之事。
一杯冲泡温度正好60℃的日本绿茶被搁在她的左手边。
她微微捧高盘子,将最後一撮咖哩饭扫进嘴里——完毕!
胃饱饱的了,喝口茶,她的眼神有点朦胧,唇角露出幸福的微笑。
欧阳潜倚在餐桌边。
他终於明白,为什麽男人喜欢拿食物给她吃!
当润雅肚子饿的时候,从她的眼睛,到她的眉梢,乃至於肢体语言,都强烈发射出「喂我!喂我!快点喂我!」的讯号。
如了她的愿,就算她之前有再苦情的面包脸,也会像登临天堂,瞬间笑得彷佛春暖花开。
等她终於填饱了肚子,就整个人赖在椅子上,露出傻呼呼的笑容,好像随便谁想怎麽样都可以。
难怪那些男人都想用这款步数吃掉她!
她伸了个饱足的懒腰,意犹未尽地舔舔唇。
一圆粉嫩的舌尖,在柔唇上清了一圈,让欧阳潜看怔了几秒。
那瞬间,他希望那舌尖不是霸在她自己的唇上,看著她慵懒的模样,不解世事的纯真,除了「好吃」以外,他找不到第二个形容词来形容她。
停——不能再往下想了!再想下去,该提的正事都会忘掉。
「润雅。」
「嗯?」她慵懒得像只小猫咪。
「打起精神来,我有话问你。」他端出严正的神情,起了个话头。「我要跟你谈『王』先生的事。」
想到那莫名其妙地一扑,以及被扯得破碎的长袖衬衫,润雅松弛的神经立刻又绷紧了。
啊!对了,大少爷应该还在生气吧!为什麽还会给她好东西吃?
她赶快正襟危坐起来,小脑袋向下垂四十五度角。
「你知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打什麽主意?」
「不知道。」她摇摇头。
「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单独跟陌生男人出去吗?」
「以前在学校,修女有说过,男女不该单独在一起,应该避嫌。」
他想叹气。那是什麽古老教条?一点都不能因应现实。
「修女说错了,不是为了『避嫌』,而是为了保护你自身的安全。」
她有些犹疑。「可是……一般人应该不会突然跳起来打人吧?」
「『安全』不是只指保护自己不被打、踹、踢、撞,还有一些伤害,是在……」
他话陡然一停。该死的!他要开班讲授「健康教育」吗?
「在哪里?」她一脸好奇地问,眼波澄澈。
他实在不想污染她。
「算了。」他直起身,踱来踱去。「由你来告诉我,你以前在寄宿学校学到了什麽?」
啊?这算是功课抽查吗?润雅被问得一头雾水。
「好像有礼仪学、神学,还有一些缝纫、理家、待客、饮茶、吟诗、朗诵的技巧……」她垂下小脑袋。「对不起,我知道我应该好好学习,但我就是学不好。」
学得好也没用!
该死的!当初母亲坚持把她们送到那所学校,根本就是想闷死她们。
那所学校只为名门贵族培养无瑕的新娘。那些学生出嫁前,只适合被养在深闺,出嫁後,只适合被丈夫锁在家里,相夫教子,做一个没声音的女人。
其他所有因应现实生活的生存之道,半点都没教!
纱纱还好,她天生机巧,个性又强势,容不得别人欺负她分毫;但润雅就不同,她呆呆的,思考一直线,脑筋不懂转弯,自然也就看不穿旁人的心计。
再加上她天生随和,又因为身分的问题,习於对纱纱说「是是是」,所以根本没有任何拒绝别人的能力。他在书房里听得很清楚,那个「王」先生在字面上多让个几步,她就乖乖地被牵著鼻子走了!
「大少爷,到底那个人是想怎麽样?」她怯怯地问。
她感觉得到对方的恶意,但是到底会被如何「处置」,她根本没有头绪。
「他想把你吃掉。」
「怎麽吃?」像她一样,看到食物就狼吞虎咽吗?那真是太可怕了!「吃人不犯法吗?」
他徘徊在大笑与叹息之问。「吃人当然犯法。」
「但是你说……」
欧阳潜打断她的话。「你想知道?」
「我不喜欢黄……王先生那样突然把我推倒在地上,还撕掉我最喜欢的衬衫,如果以後有谁打算那样做,我想知道该怎麽预防。」她一脸认真地说。
很好,开始懂得要自卫,虽然是为了心爱的衬衫,但这个话他还是爱听。
「『预防』的重点,就是要小心周遭的男人。」他严肃地盯著她。
「怎麽小心?」这种说法好笼统。
该怎麽解释?
饶是谈起商业经头头是道的他,也不知该如何讲解这类型的「课程」。
「总之,你不要跟男人走得太近。」
原来是不能「走」得太近。
王先生邀她去散步,怪不得散著散著就出问题了。
她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如果是『坐著』呢?」
啊!他无语问苍天。
「总之,」第二个「总之」,附带一声不耐烦的叹息。「不要单独跟男人外出,尤其像刚刚那样,跟著陌生男人到偏僻的地方,很容易发生危险。」
面包脸皱起来。「但他事先没有告诉我,要去那麽偏僻的地方啊!」
那些想吃掉她的男人,就是贪她生嫩,怎麽会实话实讲?
见她如此呆钝,说都说不会,他心口燃起了火,烧得他一阵烦躁。
自从管上她的事,他就很难平心静气,以前有人形容他像冰山,他倒觉得,一遇上润雅,他就像滚烫的岩浆,只差没气急得冒泡。
「用示范的比较快。」他严肃万分。「等一下我会靠近你,出其不意地抓住你,我一动作,你就立刻把我推开。」
「哦!好。」润雅乖乖地站起来,准备操演战备操。
「对男人不用客气,除非是你心爱的男人,不然别让他靠近你,也别让他碰你。」他缓缓走近,眸心定在她脸上。
不能动,她的身子忽然间不能动了。
大少爷的眼神、大少爷的走姿,都带著野生动物的侵略气息。他不单单只是走来,在她眼里,大少爷无异是侵入了她的生物距离。
她怀疑自己的心脏怎麽没有报销,大少爷的每一个步伐,都像直接踩在她的心版上,又重又响,她只能张目结舌地看著他。
他愈走愈近,霸据了她的视界。周旁的背景变得模糊,时间开始停摆,空间不再具有意义。
唯一清晰的,是他。
是他!
他伸出大掌,偎向她柔软的脸颊,拇指轻轻抚弄她的嘴唇。润雅迷了眼,只觉得他抚过的地方似火烧,他握住她小巧的下巴,将她推向自己。
「记得,要立刻推开我——」
他俯下头,馀後的话全部都消失在封缄的吻。
一开始,润雅只是惊讶,总是吐出冰冷言语的双唇,竟是如此炙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