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
火焰般的夕阳下,脏乱的老旧公寓社区里,一个个疲惫的男人紧接著一群群嬉笑的学生们陆续回到自己窄小拥挤却温馨和谐的家中,期待甜蜜的温柔能驱散一天的辛劳。而後,随著日影斜落,终於,公寓前又恢复了原先的安宁。
直到黑夜降临前的最後一刻,当电视里的卡通人物正尽责的提供幼稚的乐趣,夸张的音量驱散了早些时的静谧;当阵阵菜香味飘荡在空气中,强行压过了似乎从不消逝的破败陈腐的垃圾味,巷道那一头才又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
远看似小学二、三年级的瘦小个子,近看却是小学六年级的名牌;平凡无奇的五官,畏缩的眼神、拖拉的脚步暗示著无奈的心情。每当畅快的欢笑声从公寓阳台飘扬而出,欣羡的眸子便抑不住渴望地凝望过去,脚下更是不由自主地迟疑了起来,虽然明知道再怎麽看也看不到什麽、再怎麽期盼也分享不到什麽,但是……
唉!闻点家常菜的香味也是好的。
就这样走走停停的,短短的三百公尺,她居然走了十多分钟;然後,当她正想转进另一条巷子时,依依不舍的脚步愕然停滞住了。随即!她毫不犹豫地转回身来继续往前走,这一回,她的脚步快了至少十倍以上。
经验告诉她,碰到吵架,特别是打架的时候,她最好溜得越快越好——无论是在家里或出门在外都一样。不过,这是她头一回碰上真正的打架,不像爸爸妈妈那种甩耳光、丢东西、扯喉咙的家庭式吵架,而是货真价实拳打脚踢、头破血流的殴打。
但是很奇怪的,在这种令人惊心动魄的场面中,教她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一只狼头。
她什麽都没看清楚,只看清楚了那只狼头——一只狰狞恐怖的银色狼头。
***
学生是最快乐的,只要没有联考。
听说再过两年就会取消高中联考制度了,可惜不是这一、两年。所以,脑筋不是很好的国中生如果想再继续念下去的话,除了努力再努力、奋斗再奋斗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了。
於是,看似小学四、五年级,实际上却已是国二学生的小女孩,捏紧了钱包就跑到光华商场去买参考书了。
在台北,只要一提到买书,不是重庆南路,就是光华商场,这几乎是想都不必想的答案。当然,各处都有大小书店,但也只有重庆南路集结了最多的书店,有最丰富的书籍供应。而如果买书成癖,又想省钱的话,光华商场的旧书店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虽然小女孩家里相当富有,但是她天生就不喜欢浪费,甚至还有点小气,只要是必须把钱掏出去的时候,她就会龟龟毛毛地考虑再三、计较半天。反正参考书的变化又不大,所以,新旧都没差,只要能用就好了,她一直是这麽想的。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又偏偏老是掉钱包,带大包包出门就掉大包包,带小包包出门就掉小包包;把钱放在衣袋里,就乾脆在掏钱时直接掉钱;塞在裤袋里,大概在坐公车时就掉没了。
就像此刻,当她找到最後一本参考书,正想付帐时,再一次发现,一直紧捏在手里的钱包又不见了!
捺A按呢?
她满头大汗地跑回头去询问那些曾经逛过的店家,却是千篇一律的回答:不知道!
再忐忑心不安的把手伸进裤袋里,希望预见这种状况而事先准备的车钱还在……呜呜,果然也不见了, 她的手掏不出来了,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呆在那儿了,满脸的不知所措;她双眼发直、视若无睹地望著前方川流不息的人群,心头困扰到了顶点。
现在该怎麽办?难不成要走路回去?拜托!那要走多久啊?或者……把刚买的两本参考书再卖回去?那……人家肯吗?还有……老天!还有她的学生证,她的学生证居然也没了啦!
正在万分懊恼间,突然,一个似曾相识的物品冷不防地出现在她眼前晃荡。
银色狼头!
她微微愣了一下,正想抬头瞧瞧是不是熟人的饰物,否则,怎麽会让她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没想到,在她有所动作之前,一个让她更是熟悉到极点的钱包蓦然塞进她的手里。
在又惊又喜之馀,她反射性地忙打开来检视,欣慰里面的学生证和钱都原封不动,接著,她才想到要谢谢人家,不料她抬头一看……
银色狼头却已不见踪影了!
***
她终於考上了!
虽然是一家三流五专,但学校的级数不重要,有学校可念,这才是最重要的。
外表仍然赶不上真实年岁的女孩才不在乎学校的校风够不够好、老师够不够高竿、同学够不够亲切,反正她都是自己念书的,而且,她也从来不交朋友。
可即使如此,她依然觉得这家青阳工商五专实在是烂得可以,而且还烂得很恐怖。
抽大麻嗑药是小事,打架殴人是闲事,勒索抢钱更是常事,规规矩矩的学生在这家学校里是绝对的弱势族群,没有势力、没有权力,也没有依靠力,一切都只能自求多福。信基督教的早晚祈祷,信佛教的多烧几炷香,信睡觉的就躲在家里多ㄛㄛ困,这样或许还可以平平安安的活到毕业。
这种状况说是校风自由嘛也是,不过,最正确的解释应该是——校规管不住学生,老师、教官也管不住学生,家长更管不住学生!事实上,这家五专根本就是不良少年的大本营。
管你听不听课,管你考试成绩是不是满江红或抱几颗鸭蛋,只要你不被警察抓到少年感化院去剃光头,又付得起高昂的学费,上课时数勉强凑个够,校方就会睁一眼、闭一眼地给你混到毕业。
幸好父母「精心传授」给她的「鸵鸟功夫」,让她有自信能够待在这种「是人就不想待」的环境里。
不听不该听到的话、不看不该看到的东西、不说不该说的话;尽量避免与其他同学接触、尽量避免做出任何会让人注意到她的事,最好连心跳和呼吸都能省略,这样应该就不会有什麽事发生了吧?
在这种时候,她特别感谢父母遗传给她的平凡长相和瘦小身躯,既不吸引人,且龟缩起来也显得特别迷你,除非拿放大镜来看,否则还真瞧不清楚呢!
所以,这日里,当她从侧门踏出学校没多久就发现又有好几个人围殴成一团时,她立刻埋下脑袋当作没看见,可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银茫骤闪而逝,她无意识地偷瞄了一下,却赫然发现一颗熟悉的银色狼头,而且上面还染满了鲜血。
於是,她不假思索地返身就跑,直接杀回学校去把那个不情不愿的教官给硬拉了来,不料,当她赶回原处时,竟已是空无一人了。
茫然地望著地上点点滴滴的鲜血,脑海中萦绕著狰狞狂野的银色狼头,女孩心中倏然浮现一股怅然若有所失的感觉。
一次相遇是偶然,两次相遇是巧合,三次相遇是机缘,若是再相遇……
***
恋伏云荡人踪风觅 山伏白荡佳芳乘觅
层起朵飘秀风欲寻 层起朵飘清不我寻
第一章
自有记忆以来,欧阳舞就是在父母的吵架声中长大的。
但是,小小年纪的小舞实在搞不懂他们为什麽老是吵,或者到底在争些什麽,只知道他们一碰面就吵,日日夜夜不停的吵,甚至连稍微歇会儿关怀一下他们唯一的女儿的时间也没有,只是不断的吵,直到签下离婚证书那一天为止。
就是在那一段逃不开的狼狈日子里,她修习到了鸵鸟功夫的精义。
只要爸妈其中一人拉下脸来?她便会立刻一溜烟地逃进自己的卧室里,否则,无辜的她就会变成最简便的出气筒。直到他们吵得累了、倦了,她才放下卡在喉咙口的心,静静等待妈妈唤她吃饭——只要妈妈还记得有她这麽一个女儿的话。
然而,有时候她还宁愿他们乾脆忘了有她这麽一个女儿算了,因为,她的存在似乎是个很不祥的导火线。
十次有八次,原本相安无事的爸妈一见到她,就像是事先约定好的一样,两人之一就会有一个心情立刻不爽起来,不到十秒後,战火又启,轰轰隆隆地破坏了为时不长的和平。
後来她才知道爸妈之所以拖到那时候才离婚,就是因为有她的存在。因为祖父曾经明言,若是哪个不肖儿女胆敢离婚,而导致孙儿女失去双全的父母的话,那个笨蛋就甭想在庞大的遗产中分到半杯羹了。
所以,爸妈忍呀忍的,终於忍到了老头子双腿伸直,管不到他们了,紧跟著遗产过户完成,两人一分赃完毕,就忙不迭地把早已签好的离婚证书送出去了。
既然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双方自然都不愿意因为她这个碍手碍脚的拖油瓶而妨碍了他们未来的幸福,於是,同床异梦多年的夫妻俩在分手後,才首次出现意见一致的奇迹,三言两语就共同决议把她扔在原来的房子里,再随便找来一个老处女负责照顾她之後,便拍拍屁股,抱著大笔遗产各自离开,再寻第二春去也。
除了每个月固定汇来为数可观的生活费和零用钱——大概他们是以自己本身的奢侈开销为基准,才计算出那种足够应付普通一家五口基本支出的数目——之外,那一对不小心把她制造出来的男女就不曾再来探望过她了,甚至连通电话也没有。也许他们彼此都认为对方会去探望女儿,自己就不必再「多事」了。
不过,老实说,想到终於不必再躲在棉被窝里听著他们吵架的声音发抖了,她还真是松了一大口气。
然而,小舞的灾难似乎并非到此为止,因为那个接手照料她的女人是个超级严肃的老古板,或许责任心是满满的一箩筐没错啦!但是,其中却连一丁点残渣爱心都没有,认真研究起来,老处女还有点变态的样子呢!
她不但非常严厉的依照「责骂是应该,体罚是必须」的钢板原则来「教导」小舞,闲问无事吼两句是小事,一个看不顺眼甩两个耳光也不算什麽,学校成绩没有达到标准就罚小舞跪上大半天更是家常便饭。
没事还挑剔小舞眼神不正或说话不妥,要不就说小舞那个行为不可、这个动作不够谨慎,好乘机来个「纠正训练」,这些都是她的拿手好戏。而且,明知道小舞的脑袋瓜子不甚灵光,却硬是不准小舞去补习,好似故意让小舞拿回见不得人的成绩单以便借题发挥似的。
於是,她的鸵鸟功夫更精进了,也所以,当她刚考上青阳五专不久,老处女因车祸去世时,她同样也松了一口气。
未几,父亲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小舞提心吊胆的瞅著父亲,担心父亲要她搬去和他一起住,但是……
「我已经把这楝房子过户在你名下了。」父亲语气冷漠地告诉她。
耶?为什麽?一时讶然不已的小舞茫然不解地看著父亲。
「直到你毕业为止,我会持续把学费和生活费汇到你的户头里,你已经够大了,以後你就自己照顾自己吧!」
自己照顾自己?
阿弥陀佛,耶稣保佑,阿拉有灵!
「如果你保证以後不再来烦我,我可以立刻再分给你另一楝房子、一辆汽车和一千万结婚基金……」
呃……看样子,身为长子的爸爸是分到了爷爷大部分的遗产,包括那家营运最盛、营业额最丰厚的电子公司和工厂,所以才会这麽慷慨。
「……但是,你必须放弃遗产继承权。」
那没问题,只要爸爸以後也别再来烦她,譬如要她来个商业联姻什麽的,不过,以她的外表长相而言,大概也没那资格去跟人家联什麽姻吧!
小舞忙不迭地点头。「好,但是,我可不可以要店面?」常掉钱的小女孩只好把算盘打精一点了。
「没问题,你要哪里的店面?」她爸爸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小舞迟疑了一下,「呃……当……当然是越精华的地段越好呀!!」她犹豫地说。会不会太贪心了?
「可以!」她爸爸马上很阿莎力的应允了,随即把放弃遗产继承权的文件拿给她签名盖章。「行了,一个月之内,我就会让律师把店面、车子和一千万转到你的名下,之後你爱怎麽处理我都不会过问,你有什麽问题也别来找我,可以自己去找那位律师帮忙。好,那就这样了!」一说完,连多喘一口气都没有,她爸爸就消失了。
哇——还真是来去匆匆啊!呆立片刻後,小舞才陡然欢天喜地的跳了起来。
万岁,她终於自由了!
可是不到十秒,小舞的欢颜又消失了一半。
是喔!这边是得到了自由没错,但是……另一边呢?唉——在她毕业之前,光明的坦途似乎还离她遥远得很哪!
***
这是一片禁地,是校方三令五申禁止学生上来的禁地。
不过,校方的三令五申当然是没啥路用,除了少数学生之外,其他人全当那张禁制公告是一届道长的鬼画符。只要那个爱喝酒的校工又忘了锁门,就会有人光明正大的爬上来做一些校方禁制的行为,譬如抽菸、喝酒、吸大麻什麽的。
但是此刻,那一群刚上来不久的太保学生似乎找到了更刺激的乐趣,只见他们围成一圈,不断发出讥讽的逗弄和嘲弄的大笑声,还有人很「慷慨」地「献上」罐装啤酒和大麻。
「来嘛!陪我们喝两口嘛!」
「要不要哈一口啊?」
虽然在他们高大身影的遮掩下,实在看不出来被他们圈住的小羔羊到底是第几号祭品,但是,无论谁都能肯定那只小羔羊绝对逃不出他们的魔手了,孰料……
「吵死了!」
这一声不耐烦的低叱虽然音量不大,却已足够让那群嚣张的不良学生听出那是谁的嗓音,旋即惊慌地噎住了猖狂的笑声,并且,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水塔上方,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一片自由宽敞的禁地早已被人捷足先登占领了。
「滚!」
同样的,这一声命令仍旧不算高昂,但那堆人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便一哄作鸟兽散了,只剩下蹲距在围栏边,那只一脸哭兮兮的小羔羊,她满眼惊惧地觑著躺在水塔上方的人影抖颤片刻後,才挣扎著撑起软弱的双腿怯怯地站起来,再悄悄摸向楼梯方向。
不料,她一打开门,就发现那些男生竟然还不怀好意的守在楼梯下层等待,她不假思索反射性地又把门给关了回去。
怎……怎麽这样?呜呜——现在她该怎麽办?
垮著脸苦思半晌,她终於还是瑟瑟缩缩地在门边坐了下来。
她当然也知道高高在上的那位是校内哪一号煞星,更知道他的插手根本不是存心要帮她的忙,只不过是不高兴有人打扰了他的午睡而已。